若說最初他們還抱有一絲僥幸心理, 眼下聽了明燭這番話,便已經徹徹底底地認清了現實。
沒有人能夠忍受自己被人當成尚未使用的傀儡。
不過幾段話的功夫,場上的氛圍變了又變, 候在一旁做記錄的橫舟幾乎嗅到一陣呼之欲出的肅殺氣。
沉默半晌,淩瓏冷聲問道:“前輩打算如何做?”
她開了口,餘下眾人便同時看向任平生,即墨青夜細長的眉挑起,似一道鉤月, 利落道:“我們都已經聚在這裏了, 便沒什麽不能說的了。”
任平生不緊不慢起身,手指在芥子囊上一點,從中取出了八枚拇指蓋大小的圓核, 表麵凹凸不平,摸上去有著強烈的摩擦感,她指尖隨意一彈, 八枚圓核便分別落入了八人手中。
眾人不明所以, 抬眸不解地看向任平生:“前輩, 這是何物?”
任平生緩緩勾唇,意味深長道:“這是一粒種子。”
圓核散發著溫熱的觸感, 八人拿到手後,紛紛嚐試著用神識去觸碰,神識和種子相碰的瞬間,一股濃鬱的生命力噴湧而出。
展眉身上綠意更濃, 舒適地閉上眼睛。
雲微怔愣片刻,心中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驚聲道:“這是神樹——”
任平生於是應了:“這是神樹的種子。”
眾人無不驚訝。
月浮的似乎又更為離奇些, 她當即便想到一個問題, 問道:“若將這粒種子種下去,能再長出一顆神樹嗎?”
任平生目露笑意,而殿中似乎有某種陰影不滿地閃動了下,這樣的異樣隻在一瞬間,很快被淡去,但即即墨青夜似乎仍察覺到了些什麽,向殿中幽暗的角落投去輕輕一瞥,隨即收回。
“怕是不能。”任平生說道,“這些種子包含了一部分神樹的力量,但也隻是一小部分,其實比起種子,它們更像是神樹的果實。”
“將它們帶回去,在宗門種下這顆種子,七日後它們會在地底結成天羅地網,將根係鋪滿紮根所在州,彼此相連,在地下鋪成一張由神樹根係織成的羅網。”
八人都沒太懂其中緣由,可餘下跟著她經曆過千年前那場圍剿的人卻立刻反映了過來。
玄暝眼中劃過一絲訝然,而後道:“原來你在打這個主意。”
說著,他搖了搖頭:“確實是你的作風。”
見那八人仍是目露疑惑,虞嶺南溫聲解釋道:“千年前,為了最大限度的保證大荒的安全,山長在決定渡劫前,對當時侵入大荒的全部神降傀儡進行了一次剿殺,神降傀儡用的是大荒之人的身體,若非眼力和神識極其敏銳之人,大多尋常修士都防不勝防,後來山長便同和光前輩想了個辦法,布下彌天大陣,將陣紋悉數埋藏到地底。”
說起當年事,虞嶺南也輕歎一聲:“大荒之人,生於此,長於此,血肉和靈魂自這片土壤而生,難以分割,可外來者的靈魂卻無法被這個世界所認同,通過那個陣法,辨別出了隱藏在大荒之中的全部神降傀儡。”
此後,再由明燭本人將他們的靈魂悉數除去,再不能在大荒作惡。
當年這場殺戮,成為了僅有幾個幸運地逃回真靈界的神降者心中永遠的噩夢,也是在那一戰後,明燭這兩個字,被深深鐫刻在了真靈界每個人的心中。
真仙也因此震怒,在明燭渡劫失敗身死道消後,借鳳髓搭建天梯,親自降臨到此界發動了隕世之劫,將這段曆史徹底掩埋,如今,也隻有他們這群親曆者才能說起一二。
八人聽得近乎屏息,仿佛當年那場凶險至極的惡鬥已然浮現在眼前。
顏準突然抬眸,有些期待地問道:“既然明燭前輩和霜祖師都有幸保全性命,那其他人——”
她並沒有能把這句話問完,便看見了霜天曉瞬間黯淡下來的眼神,自覺問了個不該的問題。
明燭前輩既用神樹種子來代替當年和光前輩使用的陣法,那和光前輩……應當是真的不在了。
想到這裏,身為陣法師的廣息也不免失望。
任平生垂眸,手指在桌麵輕叩著,對於這個話題沒有細說。
其實她當年能在真靈界凶名遠揚,也因為除她之外,當時大荒隻有極少數幾個修煉瞳術和魂術的修士能夠辨別神降傀儡,並且直接抹除靈魂。
她進入到大荒便察覺到自己懷有如此特殊的能力,能夠透過表征,一眼看穿人的靈魂,其他大部分人都無法做到。
可千年後,有了已然長大的神樹。
任平生想起昨日她從帝休那兒要來這八顆種子時帝休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笑。
“種子?!”帝休澄碧的眼瞳駭然睜大了,怔愣地重複了一遍這個略有些離奇的要求,“哪種種子啊……”
任平生這時還沒有意識到他想歪了,隨口道:“當然是你的種子。”
帝休臉唰的一下紅透了,似乎連頭發絲都能看到隱約的紅光,像個被煮熟的小樹,葉片在詭異的紅光中羞赧地垂下頭。
帝休聲音低了下去,但卻認認真真一本正經地對任平生道:“如果,如果這是主人的要求,那我……”
任平生這時才意識到這小樹興許是想歪了,忍住嘴角的笑意,逗他:“那你就怎麽樣?”
帝休憋了半天沒憋出來合適的形容,在心裏又埋怨了一通人類的語言真是複雜,哪怕他從入世到現在每日都在學習,也難以精深。
任平生心滿意足地看著通紅的小樹,估摸著欺負得差不多了,這才笑開,衝帝休極輕地眨了眨眼睛,道:“正經人類語言沒學多少,旁門暗語倒是學了不少嘛。”
她隨手拾起被帝休壓在桌上的書冊,往前翻了幾頁,能看到各個花式的兩個小人以各種姿勢交纏在一起的圖,底部配了些渲染氛圍情調的語言,其中某一頁就有“種子”二字。
任平生興味地揚眉,一本正經地點評了一句:“這畫工,不如我。”
言罷,她對著似乎已經明白了不少的帝休問道:“誰給你的?”
帝休眨了眨眼睛,無辜道:“霜天曉,她說這本書配了圖,理解比較方便點。”
任平生笑容愈發和善。
在心中給霜天曉這個流氓醫修記了一筆後,任平生勾了勾帝休的手指,將自己的手疊放在他的手心上,溫聲道:“給我開朵花吧。”
神樹開花,數百年難遇的奇觀,她知道這有多難,早在心裏做好了一次不成的準備,安慰道:“若開不了也不用急於這時——”
可話音未落,極其柔嫩而又靈活的花瓣在她掌心搖曳著,帶起一陣輕微的癢。
任平生一怔,將手拿開,便看到一朵粉白的小花自帝休的掌心生出,八片花瓣微微顫動著,彰顯著無限的生命力。
他將手伸到任平生麵前,執拗地說:“我可以。”
言罷,似乎還有些委屈,垂著頭看到掌心的花,輕聲道:“開花很難,但是特別特別歡喜的時候,就會開花了。”
見到她,他就會很開心。
所以開花這件事,一直都不難。
他捂著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些不能理解現在這種複雜的感覺。
像是被什麽東西漲滿了,隻要呼吸就仿佛要跳脫出來,但又像有人在溫柔而又無情地揉捏著他的心髒,泛著略帶酸軟的痛感,細密地泛起一陣苦味。
這應該算不上純粹的歡喜吧。
可為什麽他還是開花了。
而且……
帝休怔愣地望著任平生,透過她溫瑩的眼,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樣子。
如果用人類的話來形容,他現在一定很傻。
可小樹捂著自己砰砰跳著不斷脹痛的心,清晰地感覺到,他不止想要開那一朵花。
他已經被這花開遍了。
那朵小花落到任平生手裏後,經曆了從盛放到合攏枯萎的過程,最後每片掉落的花瓣成為了現在這枚種子的形狀。
任平生心道,她用心頭血澆灌出的神樹,這些同時帶有神樹和她的力量的種子,將成為收割那些恬不知恥的入侵者最鋒利的刀。
她於是輕輕一笑,在旁人眼中,無端帶了些平日裏少見的輕狂,極致的壓迫感撲麵而來。
“我一直覺得,我們麵對真仙,實在太過被動了。”
任平生眼眸低垂著,看著桌麵由她親手勾畫的大荒全境圖,一字一句道:
“這一次,我要先一步出擊,將他們打痛,打怕,讓他們想起那無數個令人輾轉難眠的噩夢。”
……
在大荒大部分人正在安眠之中時,一場針對神降傀儡的大局正在降臨。
湊齊了斬仙會的全部陣容,任平生難得表現出了一瞬的輕鬆。
顏準別扭地湊過來,對著霜天曉認真俯身三拜,先謝過了霜天曉開醫修之道的恩情,再提前謝過霜天曉替他診治仙核隱患的恩情,最後實在扯不出理由,硬是咬著牙拜過。
偏偏全程廣息就一直笑眯眯地在旁邊看熱鬧,看得顏準心頭一陣惱火。
霜天曉眉頭緊皺,在思索著如何將仙核以最小的代價取出,任平生則聽到了一旁月浮輕聲問玄暝鳳尊去哪了,從鳳舞九天那日後,她還沒見過鳳尊。
任平生若無其事地回身,解釋道:“不用擔心,他有別的任務。”
她略微算了算,眼下這個時間,離朱應該已經和他們會和了。
……
擁雪關外,一群已經在此地待了近一個月的年輕人再度從關內出發,剛踏出城門,就被漫天飛雪落了滿肩。
他們早已經習慣了雪原如此天氣,沒甚反應,隻是將護目鏡上沾的雪擦幹淨,又繼續向前進。
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們習慣雪原,也足夠雪原同化他們。
這一行人幾乎都穿著和雪原上的俠客相似的裝扮,帶有兜帽的黑色厚鬥篷,護目鏡將兜帽一同罩在裏麵,避免帽子被狂風吹開,除了其中一人外,其餘所有人腰間都掛著酒壺,被凍到有些僵硬的時候就喝上一口,酒裏灌了赤焰靈藥,會讓他們好受許多。
這一行人中,隻有一個例外。
離朱穿著他的妖力化成的鳳凰羽衣,朱紅中帶著一絲金色,衣袍邊緣點綴著九色滾邊,仿佛鳳凰身上奪目璀璨的多色尾羽,衣袍輕盈至極,仿佛隻要足尖在地麵點點就能立刻飛上天。
他甚至沒有套一件保暖的外衣,羽族的衣衫大多會將後背露到肩胛骨處,避免展翼之時將衣服撐破,如此清涼的裝扮在妖族十分正常,但在冰天雪地的雪原之上就顯得格外詭異。
但眼下,他穿的如此單薄卻毫無影響,其餘幾人都將他當成了一個巨大的移動暖爐,緊緊貼在他身邊。
這一行人,正是自天衍而來執行任務的天衍眾人。
被一群人緊緊圍著,離朱麵露無語,他眼神靈活地轉了一圈,捕捉到了人群之中唯一他沒見過的那個身影。
楚青魚恍然,介紹道:“師兄,這個是咱們小師妹。”
離朱緊緊盯著任平生,眼瞳不自覺地變成了豎瞳的樣子,今日雪原風格外大,她被兜帽蓋住的頭發被吹得不聽話地冒了出來,橫在麵前瞧著頗為淩亂。
讓他……實在有些忍不了。
“初次見麵。”離朱想了想,手腕一翻,遞上了一枚火紅的羽毛,羽毛極細,暖烘烘的,捧在手心裏像一捧火,“這便當我我這個師兄的見麵禮吧。”
任平生接過這片羽毛,和上次離朱給明燭的羽毛比較了下,要小很多,色澤也不如那片尾羽那般華美,應當就是一片普通的羽毛。
她眼觀鼻鼻觀心,吐槽了句你們羽族真的很喜歡給人送羽毛,將羽毛收起,衝離朱露出一個略顯生澀的笑:“多謝師兄。”
雖然他們幾天前才見過。
離朱本著當一個好師兄的態度,準備對初次見麵的小師妹表示一下友善,便伸出手,試圖將任平生麵前那縷不聽話的發絲梳理好再藏入兜帽中。
離朱自帶的鳳凰靈火仿佛天地間最純正的暖源,讓任平生覺得十分舒適,可看到離朱的動作時,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離朱的手僵在半空,被她退一步的動作弄得有些尷尬。
任平生腦中頓時過了數個念頭。
在羽族之中,地位高的會給地位低的梳理羽毛,彰顯地位,也能表示親密。
那麽當羽族化為人形後,梳理羽毛不就成了梳理頭發嗎。
任平生抬頭看了離朱一眼,堅定地拒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