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任平生沒想到的是, 雲微和淩瓏離開後,第三個前來的竟是廣息。
許是因為廣息先生常年在明心書院任教,他多以靛藍色襴衫示人, 看著不像個仙風道骨的修士,倒像尋常市井中能看得見的教書先生。
霜天曉初次在水鏡中窺見廣息時,便對任平生道:“這人一身氣度倒和你有些相似。”
沒有道成歸大能居高臨下的傲氣,反而格外平和,比之大多數修士身上都多了不少煙火氣。
正巧, 任平生挺喜歡這樣的煙火氣。
“不請自來, 深夜叨擾前輩,廣息很是抱歉。”
話雖如此,但廣息先生在院外斂袖而候, 眉眼鐫著溫潤的笑,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
“先生考慮好了?”
最先前來的會是雲微和淩瓏這件事,在任平生的預料之中, 可她沒想到廣息能這麽快做出決定。
到場的八人之中, 廣息應該是最為難的一個。
無他, 要合作,須得他們以客座講師的身份加入天南學府, 放在宗門,這是類似於客卿的身份,互相之間並不相衝突。
可廣息不一樣,他的名字, 代表著明心書院。
明心書院立院至今一百七十載,廣息二字乃是靈魂所在。
可明心書院是教學之地, 天南學府也同樣如是, 若是傳出廣息先生在另一座學府當客座講師, 且不說旁的,明心書院上下數千學子不知會做何感想。
任平生原本以為他會再考慮一日,卻沒想到他來的如此快。
“很意外?”廣息笑著問道。
任平生承認道:“確實很意外。”
廣息低首輕笑,顯然猜到了她說的意思,轉而道:“其實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來。”
任平生微微揚眉:“哦?這天底下能拜托得動你的,隻怕是都已經在學府之中了。”
廣息搖頭,溫言道:“我不知前輩在這個時代生活過多久,便鬥膽一問,前輩可知皇朝?”
任平生續了杯熱茶,預料到今夜的談話不會很快結束,而後道:“大荒最大的人類王朝,盤踞於大荒正中心的定州,乃是第一個由強大修士建立的王朝。”
皇朝中那位人皇是個傳奇。
在他之前,人們對於修士的印象大多都是超然世外,不涉紅塵事,也不會過多插手凡間事務,除了各大仙門會定期在凡人之地挑選有仙根的弟子外,修士對於凡間事的態度基本是冷眼旁觀。
凡人的一生太短了,生老病死數十載,於修士而言,隻不過是一個簡單的閉關而已。
可複蘇時代一切都是新生的,從明燭元年開始修行的修士,至多也不過三百多歲,任平生在這個時代已經見過很多一千年前她想象不到的事情,比如在未來會有一個強大的修士建立了一個國家,平等地將凡人和修士都視作自己的子民來保護。
如此壯舉,一成便得萬民欽慕,故稱人皇,以紀念他的萬世功業。
皇朝幾乎可以說是整個定州,共有九道二十八郡,每郡都設有仙官和凡人官員,仙官保護領土,凡人管理城池,這樣詭異而又和諧的製度竟真的在人皇的強勢之下井井有條的保持了一百多年,直至如今。
任平生多少有聽說過明心書院和皇朝的關係。
明心書院就坐落在定州皇城,在皇朝的地位比國子監還要更高一籌,從書院出去的學子有不少都成為了皇朝的頂梁柱,而廣息先生本人更是同人皇來往密切,交情匪淺。
廣息說到皇朝二字,任平生便明白了他此行目的。
“你受人皇所托前來?”任平生抬眸,目光清亮,似有所感,“所為何事?”
廣息微微頷首,又複一聲輕歎。
他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了另一句話。
“皇朝是由陛下一人撐起的皇朝。”
任平生眉峰輕揚,不置可否。
偌大皇朝,自然需要撐起天幕的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皇朝如今的致命傷——繼承人。
強大如人皇,若非在日複一日和那無名之力的抵抗中空耗了修為,隻怕早已成為道成歸之一。
可哪怕他並沒有邁出最後那一步,他也是夢仙遊巔峰的強者,背後有著整個國家的信仰為依托,並無任何人敢小覷他。
正是人皇的強大才撐起了偌大的皇朝,有朝一日人皇若退位,皇朝宗室根本找不出一個能頂住皇朝這萬鈞之重的責任之人。
廣息苦笑:“陛下老了。”
短短四個字,卻說得無比沉重。
細算下來,人皇如今不過兩百歲出頭,夢仙遊修士的壽命長達千年,本應是最年富力強之時,可廣息竟說他老了。
“其實,從九十多年前開始,陛下的身體就莫名地衰弱下去,他的修為仍在,境界仍在,卻無法控製自己如同任何一個尋常凡人那樣衰老下去,不知任何緣由。”
“能撐到如今,已經是我、紫微垣垣主和陛下三人合力保下的一條命。”
這幾日,任平生知道的驚天秘密已經太多了,哪怕是人皇將死這等足以震撼天下的大事,她也隻是眉眼微動,平靜問了聲:“所以?”
廣息歎了聲,若按照修真界以實力論尊卑的說法,他修為高過人皇,本不需要對人皇用尊稱,可他言語間卻始終對人皇保有一份敬重,讓任平生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千裏之外定州那位人皇,究竟是何模樣。
靜默半晌後,廣息鄭重道:“我此來,是轉達陛下的口信——他想同前輩做個交易。”
“說說看。”
“陛下說,您所求之事亦是他所圖之事,他願傾皇朝之力為您血刃開封,條件是……您要在皇朝宗室之中挑選一人,成為您的親傳弟子。”
任平生終於稍感興趣了些,抬眸注視了廣息片刻,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
皇朝都城,人皇已經是不知第多少次登上烽火台。
上次他站在這裏時,是極暗之日,他拿著自己重逾千斤的槍,險些點燃了皇朝上下的烽火。
跟隨他多年的內侍像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後,說道:“陛下,今日都護司傳信過來,又抓到了三個舉止異樣之人,一夜之間性情大變,有一個比較老實,有一個四處作惡,甚至將全村屠戮殆盡,但都在四處鼓動人雕刻天上那位的雕像,仿佛被奪舍,應當就是仙網中所說的神降傀儡。”
良久,人皇發出一聲冷然的嗤笑。
“長吉,你知道皇朝之中,有修士多少,凡人多少嗎?”
長吉躬身,認真道:“皇朝治下共有修士三十六萬,凡人七千四百萬。”
“是啊……這麽多的凡人,在那些東西的眼中,就是盤中餐。”人皇聲音沉悶,能聽出一絲蒼老之色,“皇朝竟成了旁人心中的漏洞、缺陷,最易淪陷之地。”
“長吉,朕決不允許。”
眼下的平和不過是粉飾之下的太平,要保有千年萬載的安定,唯有驅狼逐虎這一個選擇。
哪怕要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可暗中窺視的雙眼早已經盯上他們,凡人最多的地方,是最好的信仰之力匯聚地,偏偏皇朝上下的信仰之力皆係於他一身。
所以對於天上那位而言,人皇不能活。
長吉雙膝跪地,向著這位已經年邁的帝王深深低下頭顱。
“皇朝上下,必定誓死追隨。”
人皇卻擺擺手,笑了幾聲便開始不住地咳嗽,咳喘過後,聲音似乎虛弱了些:“代價隻我一人便可,無需教旁人更多犧牲,身為帝王,本就該庇護子民。”
長吉不語,便聽人皇又道:“太子是個治國的好苗子,卻無修行天賦,實在可惜……”
若是在尋常年代,太子定會成為明君,可惜太子生於皇朝,一個無法修行的人,托不起皇朝的基業。
人皇闔眸半晌,又複睜眼,望向北方那顆明亮的星。
“你說……她會同意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