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仙網中的盛會讓全大荒的修真界直接沉寂了三日, 就算是結束後近半個月,也依舊隨處可見人們津津樂道著那場堪稱驚世駭俗的論道。

明眼人敏銳地察覺到,天南學府成了這場清談會最大的贏家, 各州都有不少修士向著鮮有人涉足的曲州之東進發,打算一探天南學府的究竟。

早在天南學府的招生貼中明燭就回答過,學府不限出身,隻有學子而無弟子,哪怕是本身已有門派的修士, 亦可前往學府求學, 這般慷慨條件讓更多人為之心動。

“近來咱們學府外麵動靜可不小,你就不打算去看看?”

斬仙府從滄州海灣上空一路遷移至淒寒荒涼的北地,境中之人多少都有些適應不了, 且斬仙府實在太大,哪怕曲州的荒野足夠遼闊,也不夠任平生直接將斬仙府的空間對接到現實大荒之中。

她花了幾天的功夫, 將斬仙府的空間陣法做了個改造, 因為工程量實在太大, 短短幾天根本改造不完,便召集了斬仙府中所有的陣法師, 扔給橫舟帶隊,一道著手進行改造工程。

將偌大的斬仙府分為兩個部分,以學府為分界線,學府以南至斬仙府入口的地方安置在曲州大地上, 而學府以北,妖、魔、蠻三域之地則加設了一道繁複的空間陣法, 繼續隱匿於虛空之中, 以學府為進入北部三域的入口。

斬仙府中的陣法師不乏拜星月的高階修士, 橫舟陣法修為再如何高超,如今也不過元嬰境後期,哪裏壓得住這群眼高於頂的陣法師。

任平生就好像完全不擔心,甩手甩得十分灑脫,將任務交給橫舟之後,這幾日都把自己關在煉丹房裏不知在密謀些什麽。

哪怕一向自詡淡然灑脫如橫舟,來見任平生時言語間也難免有些怨氣。

在煉丹房裏連著待了七天,任平生頭一回出來見光,橫舟來時,她正在庭院中畫畫,垂著頭專注地落筆,一邊道:“很正常,不用管,時間還沒到。”

學府既然決定公開對外招生,會熱鬧起來是一定的。

“你這般當甩手掌櫃,學府裏的人竟也沒有意見。”橫舟調侃道,“換作在明心書院,院長可都是親力親為的。”

任平生表情中帶著些微妙的對廣息先生的同情:“學府學子,永遠不會對我有意見。”

“以前沒覺得你是個這麽自大的人。”橫舟小聲嘟囔了一句,轉而問道,“這些日子你把自己關在煉丹房裏做什麽呢。”

任平生笑了笑,從芥子囊中掏出一個小琉璃瓶,瓶子很是通透,能夠看得見其中幾枚色澤很是迷幻的丹藥,仿佛一個個深邃的漩渦,即將把人吸進去。

任平生笑得意味深長:“為某些人特製了些新玩意。”

“某人?”橫舟不解。

任平生卻沒打算再解釋,隻是看向前方,一個身著赤金色華服的男子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離朱掃了眼橫舟,奇怪道:“你竟還沒走,是打算在學府常駐了?”

橫舟微微聳肩:“你們妖族那麽一大幫人都還留在這,多我一個也不多吧。”

起初隻是離朱一人要留在學府,畢竟是被玄尊親自賣給任平生當小弟的,離朱雖不情不願,但治病最重要,哪怕是死皮賴臉也要留在學府。

而妖族眾自然不可能放任自家鳳尊一人留在這裏,便也死皮賴臉地留了下來。

近些日子離朱忙得很,白日裏在斬仙府的妖域跟著玄尊學羽族的傳承功法,晚上按照任平生的叮囑調養身體,等著她將丹藥煉製完成。

離朱一哽,明智地轉移了話題。

見他有事要說,橫舟十分有眼力地自請告辭,她剛起身,任平生這幅畫的最後一筆正好收尾,落成了一個清淩的月亮。

她掌心施了個訣,將還稍顯濡濕的畫變幹,畫麵上是空遠清江千裏,但江水並沒有用大片的青藍色,而是鋪了瑟瑟秋楓之色,顯得蕭瑟之中留有一些暖意,月亮高懸,餘輝灑了高樓半身,樓上有個淡成一撇墨的人影,橫笛而奏。

任平生又在畫紙空出的角落寫下了半句詩“千裏江山寒色暮”,隨後將畫紙遞給橫舟,隨口道:“送你的,幫我把下半句的詩題完再走吧。”

橫舟愣了下,沉默著收起這幅畫,良久才道:“能得明燭贈畫,橫舟萬分榮幸。”

橫舟想了下,提筆接在任平生寫下的那句詩後麵落筆寫下後半句“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她寫完,也沒多說,將畫仔細收好,徑直離開。

離朱從旁看得滿臉不解,奇怪道:“為何還要特地讓她寫下半句?”

任平生笑而不語。

讓橫舟寫下半句,是為了問她,你是月明君,對嗎?

而橫舟願意落筆,便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對,我是月明君。

任平生眉眼鐫著笑,不同於平日淺淺的淡笑,難得有一瞬發自內心,離朱忍不住道:“你好像很開心。”

任平生應了下,隨口道:“嗯,剛跟聰明人聊完,很舒適,自然開心。”

說完,她還一言難盡地瞥了離朱一眼。

雖然並未明說,但明明白白地在暗示,聰明人必定不是你。

離朱:“……”

仙網上那些誇讚明燭溫柔親和平易近人的人是不是都瞎了眼!

離朱深知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轉而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任平生下巴一點,示意離朱坐下慢慢講。

離朱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那日道法清談會,和你論道的那個名為景若的人,我覺得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任平生眉心一跳,目光沉了幾分,看向離朱:“說仔細些。”

仙網看不到對方真正的麵容,也觸碰不到對方的神魂,離朱在仙網竟都能夠感受到那股熟悉感……這說明什麽。

離朱忍不住磨甩了甩手臂,現在想起那天他靠近那顆名為景若的星子時不寒而栗的感覺,仍然會戰栗。

他其實並沒有覺得恐懼,但那種戰栗和靈魂深處壓抑的憤怒卻很真實,讓他隻一打眼就生出一種衝動,恨不得生食其肉,再一把火將對方燒的幹幹淨淨。

任平生微微闔眸,喚來玄苓讓離朱再描述了一番那種感受。

玄苓晃了晃自己滿頭雞零狗碎的發飾,用一種“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的”鄙夷目光掃了眼離朱,解釋道:“鳳凰涅槃後會將自己的一切都傳承給下一代鳳凰,她本該將一切都傳給你,可她失了鳳髓,你便生而缺少了鳳髓,龍鳳兩族的生命之靈全係於龍骨鳳髓之中,能讓她涅槃近千年後仍有如此強烈的靈魂波動,說明千年前鳳凰同那個人曾有著極其緊密的聯係。”

離朱失聲道:“難道……他就是騙走了我鳳髓的人?!”

任平生思忖片刻,緩聲道:“不無可能。”

她說完,卻好像早有預料一般,緊接著又跟了一句:“你別衝動。”

離朱剛起身,在任平生說完話後又迅速坐下,好像隻是虛晃一槍,悶聲道:“我當然知道……現在不是那個人的對手。”

“不僅如此。”任平生慢條斯理地從芥子囊中抽出一個精巧的玉葫蘆,拔出玉葫蘆的塞子,手指微合,從葫蘆裏生生捏了個什麽東西出來。

玄苓和離朱定睛看去,驚訝地發現,任平生從葫蘆裏竟然拽了個人出來。

嚴格來說對方也算不上人,隻是個失去了肉.身的神魂而已。

或許是長久沒有見光,被任平生拽出來時,對方很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瞳孔猛地一縮,條件反射地眯起眼睛,好不容易適應好,緊張地睜開眼睛後,對上三個直勾勾盯著他看的人,當即嗬斥道:“你們是什麽人!”

任平生低笑一聲,玩味道:“看來您記性不太好啊,南尋尊使。”

南尋臉色一變,還沒明白為何先前抓住自己的是另一個女人,現在自己卻到了這三個陌生人的手裏。

但他語氣很是堅定:“不用白費力氣了,無論你們想知道什麽,我都不可能說的。”

他的傀儡身被毀,神魂被困在此界,可肉.身仍在上界,一旦說出什麽不合適的話,他就連最後的肉.身都保不住了。

任平生幽幽地歎了口氣,取出先前琉璃瓶中的丹藥,一把塞進南尋的嘴裏,歎道:“你們神降者,就沒點新鮮的說辭,聽多了就沒意思了?”

那丹藥入口就瞬間化作能量融於體內,南尋甚至根本來不及抵抗,就已經吸收了全部的藥力。

離朱好奇地問道:“這是不是那種一顆下去就能讓人把家底全都交代的靈丹妙藥?”

任平生淡淡道:“不是你想的那種東西,我們學府是正經教書育人的地方,不搞這些奇怪的東西的,不要汙蔑我們。”

她頓了下,對南尋笑眯眯道:“這是為南尋尊使特製的可以讓我完全掌控你靈魂的好東西。”

學府……?

好熟悉的名字。

信息量太大,南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迫感受了什麽叫做靈魂完全掌握在別人手裏。

任平生微微合攏掌心,南尋就感覺到無形的壁壘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讓他完全喘不上氣,露出極其痛苦的表情,在他徹底無法承受之時,這股力量突然又鬆開,仿佛隻是在逗他玩,看他的醜態一般。

離朱倒吸一口涼氣,看任平生的表情愈發詭異。

學府是正經教書育人的地方?

不搞那些奇怪的東西??

任平生仿若未聞,對南尋輕聲道:“好了,現在不用你說,我想知道的東西,我自己來看。”

南尋臉色一片慘淡。

……

此時,天南學府十公裏外的地方,圍聚著很多人。

這些人身著各州各派不同的服飾,紛紛向著東邊眺望,時而低語些什麽。

如此眾多的人潮之中,無論出現什麽人都並不讓人覺得驚訝。

瘦削高挑的男子一身寬袖紫衫,玄色腰帶攏著素淨的外袍,半遮半掩地露出腰間的竹笛。

在嘈雜的環境中,他始終未置一詞,而是安靜地望著東邊,天南學府的方向。

他旁邊,有正聊得火熱的路人試圖找他攀談:“這位道友,你莫非也是想進入天南學府求學的?”

男子沒理會,路人也不惱,而是自顧自道:“雖然我也覺得像我這種不起眼的修士,進入學府的機會渺茫,但好歹都到這來了,總的過去看看,見識見識,你說是吧。”

可男子卻連一個眼神也沒有多給他,寬袖輕擺,向著和學府反方向的那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