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講道貼中, 明燭不疾不徐地寫下了神降傀儡的諸多特點。
“神降傀儡,由真靈界修士降臨到大荒奪取大荒之人的身體而形成,因降臨的秘法名為神降, 降臨到大荒後的身體名為傀儡身,故稱之神降傀儡。
神降秘法,本質是一種奪舍邪功,占據大荒人軀體的,同樣是一群修士, 和你、我、以及大荒千千萬的修士一般無二。
神降傀儡特點有三, 其一,傀儡身死而神降者靈魂可得以保留,其二, 神降傀儡的修為受傀儡身原本天賦的限製,其三,傀儡身可更換, 但尋找合適的傀儡身並不容易……”
何為神降傀儡。
一千年前, 任平生就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
這個世界上恐怕不會再有人對神魂的研究能勝過她, 也正因為如此,她早早的成為了神降傀儡心中的大敵, 是大荒這個上界之人眼中的低等世界中最難對付的存在。
她殺過的神降傀儡不計其數,研究神降傀儡的手劄也寫了滿滿幾冊,大到神降傀儡的性質和存在方式,小到神降傀儡更換身體的極限和次數, 全都一一記錄在冊。
可如此詳盡的記錄,到最後她渡劫之時, 在經曆了和神降傀儡的無數場大戰之後, 最終隻演化成了一個短短的結論。
神降傀儡, 隻是和他們不同世界的人而已。
她講道時往往專心且平靜,瞧著有幾分波瀾不興的從容,哪怕對麵而坐者就是天外天的死敵,明燭仿佛也並不在意。
她這般態度,讓聽她講道的人也不由得平緩下來。
這篇講道貼很長,也很詳細,看完後,哪怕是此前對神降傀儡毫無所知的人,也能夠說出個一二三來。
其實,早在隕世之劫和真仙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天下人就已經開始驚慌。
哪怕表麵並沒有表現出來,但他們的害怕確是實實在在的。
可現在,看到了明燭這篇娓娓道來的講道貼,不知為何,他們心中的驚慌突然被撫平了。
如果非要找個解釋,或許是因為,明燭這個名字在修真界的影響力實在太大,哪怕她曾經輸過,可她傳承下來的東西確實真實存在的。
就好像,無論未來發生怎樣的危機,明燭總會像曾經一樣站出來,頂起這片天。
尤其是看到這篇講道貼的最後一段話。
“神降傀儡也是人。
那些高高在上,從來不拿大荒中人的命當命的神降者們,同樣也是有欲望有感情會害怕尤其會怕死的人。
說到底,隻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而已。
連真仙也是同樣。
哪怕自詡為神明,也隻不過是人而已。”
看到最後這段話,所有人都難以形容心中的震撼和釋然。
震撼於明燭的大膽和敢言。
畢竟此前數百年,他們都是將真仙,將代表真仙的天外天當成神明來對待的。
人類之力,如何能與神明相抗衡。
天外天用了三百年的時間將這個概念深深紮根在所有大荒修士的腦海之中,叫他們不僅沒有能力反抗,更要打從心底裏不敢反抗,不願反抗。
若是真正到了最後一步,這個世界才算是真正走到了末路,再也無法挽回。
好在,現在將這個念頭拔出,還不算晚。
景若目光如熾,死死盯著前方講道區那顆耀眼的星子。
他明白了,明燭分明蟄伏多年,卻為何要在這個關鍵時刻現身,不顧風險和天外天正麵對抗。
她要做的不是正麵開戰。
而是要將深深活在天外天的威嚴和恐懼之下那群人的心拉出來。
可她怎麽會,怎麽敢這樣做!
她分明曾經也是上位者。
可她不立威,不獨占,不掌權,甚至無私地將所得所想所學全都公開出來。
至高之位從來都是孤寒的,大道之爭不容有失,所有人都削尖了腦袋往上鑽,隻有她,她站在平地上,和所有人一起。
她難道就不擔心從高位墜落?
古往今來,他從未見過如她這般的上位者。
任平生講完,對著前方那顆不辨麵目的星子輕輕一笑。
人天然會畏懼未知之物。
那她便讓人知曉,你最為真實醜陋的模樣,讓人知曉所謂仙人神明不過是和自己一樣的人。
真仙想成為所有人的信仰,踩著大荒萬千生靈的鮮血和亡魂走上那至高的大道。
那她就拆了他的青雲路,驅散縈繞在他神聖輝煌光環外的迷霧,叫所有人都好好看清。
他是個人,頂多是個強大的人。
我們可以畏懼他,卻不必敬仰他,可以害怕他的強大,卻不必屈從跪倒在他的袍腳之下。
你可以向他舉起利刃。
她要做的,就是把真仙,徹底拉下神壇。
景若眸光瞬息變幻,明晦不定。
一題解罷,先前被任平生揭下的題牌被她隨手擲回立牌上,隻是翻覆過去,背麵向外,代表這題已經被解答完成。
直到這時,聽從她講道的人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們茫然回頭,發現不知何時起身旁已經聚集起了數不清的星子,仿若浩瀚星海中的萬千顆星縈繞在明燭身邊。
眼下星海中的情形,頗有些奇異。
相比起來,景若那頭顯得有些空寂,千千萬萬顆星子縈繞在明燭身邊,宛若眾星捧月,呈現出一種極其誇張的相對之勢。
可景若是星海之中最明亮的那一顆,而明燭,雖然呈眾星捧月之態,可她並不是月,相反,她和無數星子一樣,同樣也是一顆星,隻不過很是明亮耀眼。
如此看起來,倒顯得分外和諧,就像是明燭始終在人群之中,未曾離開。
景若深深看了眼這樣一幕,仿佛要將這個畫麵徹底記到心底。
這場無形交鋒的第一個回合,他敗了,敗得無聲無息。
可起因卻隻是他沒想到明燭能有如此膽量。
她如此行事,不僅將真仙拉下神壇,更是封死了她日後的路。
她同樣無法成為人們心中的神明了。
若是任平生能聽到景若這番心聲,定然也隻會莞爾一笑,然後對他說:
那又如何。
……
立牌區的題牌在飛速的翻覆著。
有了明燭的牽頭,餘下有能力者也紛紛前來揭牌講道。
短短一日的時間裏,星海眾人竟聽遍了大荒八大道成歸的講道。
明燭之後,最先揭牌的是廣息先生。
他本就是書院的先生,平日也沒少給書院學子授課,講起道來同樣是細致,有條理,且旁征博引,深入淺出,如果放在現代,多少是個能被拿出來表彰的示範課堂。
廣息陣道雙修,講起陣法時,運用了不少道法的演化和原理,就連任平生自己都聽得津津有味。
隨後揭牌的便是雲微。
雲微此人,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法修。
她一向性情乖張,率性而為,這並不是秘密。
隻是聽道者沒想到,就連雲微的講道貼都處處透露著散漫無羈,內容跳躍性極強,稍有走神就完全聽不懂雲微在講什麽了。
聽得眾人直感慨,雲微真人座下四個弟子得是什麽樣的聰穎之人,才能跟得上雲微的授課。
北帝幾乎和雲微同時揭牌,她是武修,主修刀法,講道的題目也是刀法。
其實武修一脈在以清談為主的講道會之中往往處於劣勢,因不真刀實槍上陣者,算不得真正的武修,唯有真正的鬥法才能彰顯武修本色,是以,北帝講得並不多。
但一眾武修仍是聽得分外認真。
但仿佛故意逗北帝玩似的,一道奪目的流光霎時而過,同樣揭牌而坐。
眾人一見這般場景,便知又是大能前來,興奮的點進講道貼之中,赫然發現這次揭牌的講道者竟是劍尊!
講道貼的標題簡單的可怕,隻有區區兩個字:問劍。
崔嵬劍閣的主峰便名為問劍峰,也不知者題牌是誰搜集整理來的,顯然很合劍尊的心意。
講道貼標題下方赫然寫著劍尊之名——即墨青夜。
一時間,幾乎所有劍修依依不舍地拜別北帝,然後全都飛快地衝進講道貼裏報道,爭先恐後,生怕自己晚來一步。
北帝翻了個白眼。
她甚至能想象即墨青夜那討人厭的得意笑臉。
月明君在一旁認真統計著題牌被揭的數量,有了這些道成歸大能牽頭,越來越多的人壯起膽子,挑選了自己擅長方向的題牌,在講道區落座。
起初,他們還擔心自己的講道在這群道成歸大能麵前太過稚嫩,不值一提,講道的速度略慢,也有些膽怯。
可講了幾句,他們發現自己的講道貼中出現了幾個顯赫的名字,正是先前引起了轟動的幾位道成歸,甚至包括明燭本人。
原來……他們也願意聽自己的講道嗎?
所有人都抱著這樣的不真實感,猶豫再三,鼓足勇氣去揭下了題牌。
少頃,講道區甚至出現了一個讓人頗覺驚異的名字。
藥聖。
後麵沒有附上名字,但藥聖二字,足以讓每個人都認出他是誰。
一種丹修和醫修在星海之中悄悄咂舌,竊竊私語。
“藥聖他老人家不是向來最討厭仙網嗎,今日是怎麽回事。”
“對啊,此前幾屆道法清談會,藥聖從未來過,今日是第一次吧。”
“你們說,有沒有可能……藥聖是為了明燭前輩而來的。”
“對啊!明燭前輩亦擅丹道,我怎麽忘了。”
就在此時,任平生收到一條訊息,她點開後,對方的聲音很快出現在她的腦海裏。
入耳,是熟悉又陌生的涼薄張揚的語調。
“晚輩顏準,特此前來講授丹道,望前輩指點一二。”
任平生目光微妙一瞬。
她可記得,之前她頂著明燭的名字在仙網發丹藥拆解和煉丹內容時,她這位便宜客座講師可不是這麽說的啊。
對了,他怎麽說的來著?
好像是…仙網那種混亂之地,簡直是玷汙道法二字!
任平生頗為深沉地點了點下巴。
顏準小老兒,還真是……能屈能伸啊。
短短一日的功夫,立牌上的題牌幾乎見了底,越來越多的人奮勇上前,就連計數的月明君都忍不住心驚。
這隻怕是道法清談會開辦以來,解題數量最多的一次。
也是最為盛大熱鬧的一次。
畢竟……就連八大道成歸中素來深居簡出,很少在人類境地露麵的妖皇、魔尊和鬼王三位,也都出來講道了。
月明君神色頗為複雜地看著其中的一個講道貼。
明燭在講完神降傀儡後,又換了幾個不同的題牌,將道、法、陣、符融會貫通,甚至融入了部分佛法,極其耐心地開始講起了一些基礎課。
月明君輕笑。
她倒是好耐心。
星海之中,難得的呈現出了一副不斷遊移,分散後又再度聚攏的盛大場景。
人們不拘泥於聽大能講道,凡自己感興趣的題目,亦能擇取聽道。
但明燭身邊圍繞著的星子,始終都是最多的。
如此,襯得天外天那頭,景若周遭愈發淒涼。
景若仿若未聞,輕輕合上眼眸。
另一頭,高居上界的那位仙人,愴然睜開雙目。
他一邊眼睛被罩住,另一隻眼睛裏布滿血絲。
他自己仿佛沒有太強烈的痛感,隻是眼底鐫著深深的忌憚,而後看向掌心。
他的掌心,有無數隱形的絲線纏繞。
可現在,那些無形的絲線竟像是淡了不少,似乎讓他周遭的光暈都隱隱黯淡下來。
真仙吐出一口鬱氣。
他感覺到,從那一界傳來的信仰之力,開始漸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