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這種紙並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變舊變脆, 橫舟還是小心地戴上了手套,找了一處平坦的桌案將這幾頁紙平放在上麵。
屋裏屋外的人連呼吸都放輕了,就怕呼吸太重, 把這薄薄幾張紙吹散了。
“我曾將書院中遺留的明燭前輩的手劄認真研讀過,發現一個規律。
一些相對早期的她留下的手劄中,她記載一些重要的功法、秘笈和陣圖時通常會使用上古符文,包括很多丹方和圖冊中的批注,全都是上古符文。但在寫到一些日常瑣事時, 她又會用回凡人日常使用的文字。
可時間越往後, 她留下的很多手劄書卷中的文字逐漸開始以日常文字居多,隻有在少數的圖冊和丹方的注解中才會用上古符文,這也為我們如今破解上古丹方和陣圖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畢竟隕世之劫後,上古符文的傳承幾近斷絕,隻有少數的史學大家和書院還有些研究。”
任平生摸摸鼻子, 心下有些無奈。
他們口中的上古符文, 在一千年前隻是最普通的修真界通用字符。
那時的修真者以這種方式將修行者和凡人區分開來, 凡人看不懂修真符文,哪怕身懷修煉天賦者也難以踏上修行之路, 凡人與修真者之間的壁壘猶如天塹。
她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可以說是倒黴到了極點,當了很久的流民,後來遇到素光塵之後才改變了一切。
那時素光塵說的一句話, 她印象深刻。
“像你這般根骨天資,不該被埋沒。”
後來, 她的修為果真一日千裏, 哪怕是多年苦修的都比不上她。
可她那是想, 如她一樣的流民,那些沒有遇到素光塵的人之中,又會有多少人被埋沒。
可凡人看不懂修真符文。
修真符文完全可以視作一套全新的語言,要讓凡人能夠看懂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在她修為逐漸提高之後,她就開始嚐試用凡人的語言來轉述修真符文表達的意思。
但修真符文天然便帶有力量,有些實在無法轉譯的,流傳到如今,就變成了現在人口中的上古符文。
橫舟端詳片刻,下了結論::“用的是尋常凡人的文字,應該和修行之事無關,隻是些平日生活中的隨筆,隻是這寫的內容……”
她停頓片刻,不知該如何形容,最後隻是道:“讓人有些意外。”
太史寧實在受不了橫舟著含糊不清的話,費勁擠過去:“讓我看看。”
橫舟掃了他一眼,知道太史家上下都是明燭前輩的狂熱研究者,也沒攔他,摸摸給他讓出了位置。
太史寧清了清嗓子,同樣戴上了手套,小心地捧起第一頁紙道:“我讀出來好了,諸位感興趣的來一起聽。”
他聲情並茂地誦讀道:
“十月初四,是個好天。
滄州的飛舟站點不知道什麽時候建成了,去看的時候很驚訝,才知道是他們怕我還在因為五洲四域的傳送法陣被毀壞而難過,刻意給我製造的驚喜。
但我其實也沒那麽脆弱,隻用靈石和密文就能開啟的傳送法陣確實容易被那群傀儡利用,我在決定毀掉它們的時候其實就已經不難過了,隻是當初滿懷希望親手建造的東西,如今又要親手毀掉,多少是有點憋屈的。
這見鬼的世道。
我曾經希望人們能夠通過傳送法陣不費吹灰之力抵達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明明這個願望都快達成了,卻因為那群該死的傀儡被迫腰斬。硯青還安慰我說飛舟同樣可以,但飛舟造價高,還需人力方能驅動,比之固化的傳送法陣總是差了點意思的。
以前總見人對天祈求,當時隻道求神拜佛半點無用,現在才知原來天道早就崩塌,哪來的老天爺可求,不如求己。結果素光塵聽我抱怨時還笑,說求天告地也不過圖個心安,指不定求一求,這天道就歸位了呢。
可我覺得,求天道歸位,不如求真仙早日暴斃。
素光塵聽了,覺得還挺有道理,就被我拉著一起祈求老天,祝真仙早日暴斃。
說完心裏就舒服多了,看來求天告地也不是全然無用。”
太史寧越念聲音越低,尤其念到“求真仙早日暴斃”時,聲音細到像蚊子嗡,根本不敢出聲。
可在場都是修行者,耳力非凡,聲音再小也將這句話聽了個真切。
人群之中,有兩個人的臉沉了下來,尤其是那麵容平凡的中年男子,在聽到這句話時當即冷哼一聲,不悅道:“膽大包天,不知所雲。”
太史寧念完也有些懷疑自己。
這是明燭前輩寫的?
明燭前輩在日誌中祈求真仙……暴斃?
最後兩個字實在大逆不道,大荒的修真者將真仙大人奉若神明多年,早已在心中將上界和真仙當做了修行長路的終點,哪怕並不追求此道者,對於真仙也是敬而遠之,敬是放在前麵的。
可明燭前輩竟然說出這種話,這又是為什麽?
這短短一頁紙所含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在場眾人甚至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該抓哪個重點,紛紛低聲議論著。
明心書院的學子震驚地議論道:“不過數百字的篇幅,竟提到了和光前輩兩次,看來上古雙璧的關係確實不是我們以為的那麽僵,相反,她們還真像仙網謠傳的那樣,是好友。”
莫知皺眉沉思道:“五州四域傳送法陣……四域?千年前比現在多了一域?”
橫舟眼中劃過一抹深色,沉聲道:“最重要的是,這封日誌中所寫的‘傀儡’是何物?看起來這些傀儡給當時的明燭前輩造成了很大的威脅,為了不被利用,甚至拆除了自己親手建造的傳送法陣,是什麽樣的傀儡,可以同時威脅到上古雙璧兩個人,若是她們二人聯手,在當時的天下應該是所向披靡才對。”
橫舟若無其事地推了推眼鏡,鏡片閃過的白光遮住了她了悟的眼神。
她這番話其實說的還算隱晦,但聰明人應該都猜到了。
給上古雙璧帶來如此大威脅的“傀儡”,應該和明燭前輩咒罵的真仙有關。
隻是多年下來,真仙在此界修真者的心中實在積威太甚,哪怕想明白了,也不敢直言。
況且,在場應該有天外天的人。
任平生卻放下心來。
原來是這本日記。
當年臨走時匆忙,又發生了一場惡戰,日記中掉了幾頁出去,她通常不會在日常生活的日記中寫什麽太過重要的事情,便沒有在意。
雖然被當眾朗讀日記確實有一點點羞恥,但好歹不是不能見人的東西。
太史寧咽了下口水,心一橫,拿起了第二張紙,抱著“總歸這個雷已經踩了不如徹頭徹尾地滿足自己的研究願望”的心態,視死如歸道:“還有兩張日誌,要不…我接著往下念?”
眾人麵麵相覷,默默往後退了幾步,在內心為太史寧的找死精神感到欽佩,一邊讚同道:“念吧。”
他們也很好奇,關於上古時代發生的一切。
橫舟突然伸出手:“你若不願,那我來。”
太史寧連退幾步,護寶似的護住手裏的日誌:“我行我可以我沒問題,這可是明燭前輩的日誌,我太史寧三生有幸才能第一個讀到它。”
他平複了下,又開始念下一張。
“除夕夜,大雪天。
這是來到這裏之後,我過的最熱鬧的一個除夕。
早些年一直都是我和素光塵兩人過,後來多了夜白,又多了天曉和硯青。
也不知是什麽樣的緣分湊齊了我們五個倒黴蛋,五個人加一塊,連個完整的家都湊不出來,還都是沒有師門的散修,這種合家團聚的日子,難免有些寂寞,我都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五人約著一起過除夕夜,彼此之間也沒有明說過,但後來卻形成了些不用言明的默契,各自帶上些食材,要求也不高,能湊出一頓飯就行。我們幾個廚藝都爛,隻有夜白做的勉強能入口。
硯青每年都會拎酒來,今年也不例外,我反正是個不能喝酒的,實在品不來這些瓊脂玉釀的美味,隻能坐在旁邊看著他們喝。
要說這幾個人酒品其實也不好,霜天曉喝醉了就愛講些沒品的冷笑話,比這滿天飛雪還要冷,硯青喝了酒就喜歡舞劍,不過美人月下雪中舞劍確實是一番難得景色,倒也沒人有意見,夜白做完飯淨了手,甚至還吹笛子給硯青伴奏,不知為何,笛聲總有些沉悶,似乎心情不太好。
最讓我驚訝的是素光塵,她總自稱千杯不醉,乍一看也確實如此,以前不管喝多少,哪怕所有人全都醉倒了,素光塵也能一如既往的優雅自若,但相處久了便能發現她醉與不醉還是有區別的,她醉了之後話比往日多些,就連天曉那些沒品的冷笑話她也能接得很順,把天曉嚇得都不敢說話了。
今年是搬來這座洞府後過的第一個年節,展眉帶著靈族也跟著一道湊了個熱鬧,聽她說靈族是沒有過年節的習慣的,隻有我們人類喜歡這些無用的儀式。但如果這無用的儀式能讓大家多聚幾次,冗長生命多些無用時刻倒也很好。
許久沒有作畫了,今日突然生了興致,把今夜這難得的一幕畫了下來。
硯青還催我早日給這座洞府命名了好掛牌,其實我早已經想好了名字,可往後更長的時間,這座洞府是留給他們的,總歸我也不會在這住多久,便留給他們自己取吧,我給自己取的名字製了一方牌匾,藏在我的住處,不需要旁人知道,全了我這‘無用’的儀式感就可以。
從來沒有一刻,像今天這樣深切的感受到,我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