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高山仰止,景行行止1

10.1當世大賢

這日高柴向伍封辭行,要回到曲阜見師父孔子。

伍封心念一動,對公子高道:“我早就想去拜訪孔子,孔子是當世大賢,不如便去拜訪一下,

聽些教誨。”

公子高點頭道:“我以前也見過孔子,拜訪他定會大有收獲。隻是我們這麽多人到曲阜去,

不免驚動魯國上下。”

伍封道:“那就隻好拜托大舅兄在此帶眾人等候了,我帶月兒悄悄去就行了。”

妙公主嗔道:“為何不帶我去?”

伍封道:“公主可萬萬去不得,孔子是個重禮的人,你這公主一到,豈非讓他忙個手忙腳亂?”

公子高點頭道:“封大夫說得是,孔子從不逾禮,若知公主去了,定會稟告魯君,到時候弄

得人人皆知就不好了。”

妙公主道:“你若去了,我豈非悶得緊?便留下月兒陪我吧!”

伍封搖頭道:“我還要去見柳下大哥,柳下大哥是月兒師叔,她怎能不去?”

妙公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咕咕嚨嚨道:“哼,這人定是惱我將劍姬要了去,壞了他的

好事!”也不再提出異議。

伍封哭笑不得,命鮑興駕上銅車,又命鮑寧另馭一乘輕車,自己與楚月兒分別乘坐。須知

這魯國與齊、衛、宋地不同,最為守禮,魯禮禁男女同載,是以要男女分乘。伍封讓楚月兒乘

銅車,並在車頂華蓋上掛著垂落的帷帳,如一間小屋子一般。

伍封備了一份大禮,將柳下蹠托他轉交柳下惠的雁嚶琴帶上,才與高柴一起上車,趕往曲

阜。

一路兼程,第二天時便到了曲阜。

高柴道:“夫子重禮,如今有弟子喪毀,有大哭之俗,封大夫若同上門去,恐怕驚了封大夫。

在下先去報喪,再稟告封大夫來訪之事,封大夫慢慢而來。”

伍封知道魯國最多禮俗,便由高柴先進城去,自己一車緩緩而行,才到城外,忽見一大群

人哭聲震天,從城中蜿蜒而出,原來是一隊大隊人送葬,伍封急將馬車停於道旁,讓出道來。

隻見柩車頗大,前麵的人白衣執紼,有人口中作歌,柩車之後除了死者家屬之外,更有十

八人身穿白衣,被人一粗繩捆成一串,有男有女,都在三十歲以下年紀,隨柩而行。

這時一大群老老少少從道旁搶出來,對隊痛哭,

伍封看了半天,見這一群人並非對著棺柩而哭,而是對著那被繩捆成一串的人哭,心中大

奇。

道旁圍觀著甚眾,伍封叫來一人小聲問道:“這是何人出柩?”

那人道:“死者是孟孫氏的家臣,名叫公斂陽,曾為成城之宰。”

伍封道:“那一串人捆著有幹什麽?”

那人歎道:“這些人是公斂家中的隸臣妾,用來殉葬,到時候生埋入墓。”

伍封吃了一驚,駭然道:“如今列國之中,大都以俑代人,魯國是禮儀之邦,怎還有人殉之

俗?”

這時,忽見道旁有一人閃出來,向柩車後的死者長子施禮,將他請到一邊,恰好在伍封銅

車之旁不遠處。

伍封見那人四十餘歲,身材修長,目光如電,穿著雖簡,卻氣度儼然,與眾不同。

便聽這人對那孝子道:“公斂仙逝,尊兄以人為殉,是否太過了些?”

那孝子道:“非是在下想用人殉,而是家叔公斂駟執意要如此,在下也無可奈何。”

這人道:“可否請令叔過來?”

那孝子對這人甚是尊敬,歸隊後將其叔公斂駟請了來。

那公斂駟道:“原來是公冶長,未知有何指教?”

公冶長道:“在下見閣下以人殉兄,覺得不忍,是以想勸公斂兄除此人殉之禮,以土俑代之。”

公斂駟愕然道:“令師孔子最重於禮,在下以人殉兄,正合古禮,為何公冶兄反而會這麽說

呢?”

公冶長歎了口氣,道:“天下之禮無有不變者,今日之禮未必是古禮,後人之禮也未必如今

日。人之有變,禮亦隨之,有何疑哉?”

伍封心道:“原來這是孔子的弟子公冶長。”聽他所言大有道理,暗生敬意。

公斂駟道:“話雖是這麽說,但如今人在途中,忽然改之,也不大好。”他滿臉傲氣,顯是

對公冶長並不怎麽在意。

公冶正歎道:“如今天下人力可貴,公斂兄竟以十八人相殉,不僅有幹天和,也太過浪費。”

公斂駟笑道:“區區十八隸臣算得了什麽?眼下購一健奴不過三金,吾兄家有金數百,費數

十金也不算浪費。”

公冶長道:“在下是為公斂兄所慮,前些年孟孫氏先父入葬也未用人殉,閣下以人為殉,未

知孟孫氏會作何想法呢?”

公斂駟麵色微變。

伍封忍不住下了車,對二人均施一禮,道:“在下並非魯人,途經此處,見這十八隸臣均為

健壯,因未帶家侍,是以途中常有不便之處。在下想以百金將這十八人一並買下來,未知這位

公斂兄肯否?”

公斂駟見他出價近乎兩倍,吃了一驚,細看這人氣宇軒昂,身飾華貴,知道伍封必是大有

身份的人,道:“天下健奴不少,何處不可買之,尊駕為何會單單看中這些人呢?”

公冶長知道伍封是想救這十八人之命,向伍封細看良久,又看了看伍封的銅車,笑道:“這

位公子莫非是齊人?”

伍封吃了一驚道:“在下正是齊人,公冶兄如何看得出來?”

公冶長笑道:“閣下此車富麗別致,其上的魚紋之縷唯齊有之。車用魚縷者唯齊、吳、越三

國,吳越之魚紋是張口的,而天下隻有齊國的魚紋是閉口,是以公子必是齊人無疑。”

伍封等人暗讚此人眼力尖銳,觀物入微,孔子的弟子果然與眾不同。

這時楚月兒與鮑興走下車來,鮑興道:“閣下說不得錯,公子是齊國大夫,特來拜訪夫子和

柳下大夫。”

那公斂駟心中吃驚,忙道:“原來是齊國的貴人,既然看中這十八人,小人便將他們送給大

夫。”

伍封搖頭道:“送便無須送了,不過這些人在下要了,金還是要給的。隻是在下也是深恨人

殉之俗,公斂兄若能改此俗以土俑代之,後必有福。當年晉國魏顆不奉其亡父亂命,釋父愛妾

祖姬,後來秦晉之戰,祖姬之父結草為報,助魏顆擒殺秦將,此事是天下美談,公斂兄何不學

之?”

那死者公斂陽尚是孟孫氏家臣,公斂駟雖仗先兄之勢,不將公冶長放在眼裏,但遇到這大

國貴人,怎敢說不從?當下將十八人放了,答應不再用人殉,伍封命鮑興拿了百金交給公斂駟,

那一眾送喪之隊遠遠去了。

這十八人逃脫大難,一起向伍封跪下叩拜,道旁其家屬也跪了下來,道旁黑壓壓跪倒了一

片人,無不感激涕零。

伍封揮手讓他們起身,這些人自站在一旁,等候伍封發話安置。

公冶長向伍封拱手致謝,伍封還禮笑道:“這些人也非閣下之親屬,何必謝我?不過這十八

人在下要來無用,若真帶回齊國,必要遷其家屬,甚是麻煩,便請閣下帶到夫子府上,侍奉夫

子。”

公冶長知道他說的也是實情,這十八家人算不了什麽,犯不上千裏迢迢帶回齊國,反誤了

行程,點頭道:“如此多謝了。公子宅心仁厚,未知高姓大名?”

伍封道:“在下名叫王孫封。”

公冶長訝然道:“原來閣下便是威震齊國的封大夫!在下當真是失敬了,先前還以為閣下隻

是個心軟的貴介公子哩。”

伍封見他說話直接,不飾偽善,對他更是喜歡,笑道:“閣下能否陪在下一同到夫子府上?”

公冶長點頭道:“在下本來還有事在身,不過這些人須要安置,正好為封大夫引路,去見家

嶽。”

伍封訝然道:“原來閣下是夫子之婿,當真是失敬了。”

伍封並沒有驚動魯國的諸官,隨著公冶長直接到了孔府。

孔府並不太大,也無甚裝飾,與其它的府第並無多大不同,隻不過無論其牆、門、徑,甚

至府中的樹都是筆直的,不見有任何彎曲之處。本來孔子家中頗貧,不過他周遊列國回來之後,

魯君以告老大夫之禮相待,再加上他的一眾弟子中有不少出仕,是以晚年反而能夠富足。

伍封將車停在大門外,伍封將備好的禮品交給公冶長,公冶長帶著十多人進府,伍封不敢

唐突,在府外靜靜等著。

過了好一會,公冶長拭淚出來,想是從高柴口中知道了子路的死訊,因而有哭。公冶長道:

“封大夫,月兒姑娘,家嶽有請。”

伍封與楚月兒下了車,鮑興由人領著將車趕往馬廊之中。

伍封與楚月兒隨公冶長入府,就見府中有數十人坐在大院之中,眼睛都紅紅的,顯是剛剛

哭過。

眾人見伍封過來,一起施禮,道:“封大夫!”伍封和楚月兒答禮不迭。

這時高柴從後院出來,公冶長對伍封道:“封大夫,在下奉家嶽之命,有事外出,不能相陪,

便由高柴師兄相待,封大夫請勿見怪!”告辭去了。

伍封和楚月兒隨高柴前往後院的廂房。

高柴小聲道:“夫子病了。”

伍封驚道:“是否要緊?”

高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自從衛國大變的消息傳來,夫子就說:‘高柴必會回來,

仲由必定是死了!’後來便病了。”

伍封與楚月兒聽了,心中也微覺酸楚。

到了廂房門外,高柴恭恭敬敬站在階下,道:“夫子,封大夫來了。”

便見門中緩緩地走出一個人來,這人大約七十餘歲,身材高大,腰挺得直直的,須發和兩

道長眉都變白了,相貌極為古樸,眼中精光如電,他輕輕咳嗽了數聲,拱手道:“封大夫,老夫

身染微恙,未能迎出府外,請勿怪老夫失禮!”

伍封與楚月兒連忙還禮,伍封道:“晚輩是個粗俗之徒,本該專程來訪,可惜未有餘暇,今

次雖是順路而來,卻是誠心侯教。”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月兒姑娘,請進。”

高柴侍立在外,孔子帶著二人進了廂房。

隻見廂房中堆滿了竹簡,有的卷起來用黃帶纏住,有的打開了一半垂在地上,可房中卻毫

無淩亂之感。

孔子與伍封二人對麵坐下,輕輕咳嗽了幾聲,道:“老夫年紀大了些,是以這三年來,大半

時間是在這間房中,再無氣力外出了。”

伍封道:“晚輩曾聽人說,夫子自謂‘十有五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

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年歲在他人身上,身與心俱老,在夫子身上,卻

是身老心卻不老。”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果然是個誠信之人,不尚虛言。老夫對人說老,人人都說老夫不老,

封大夫卻不諱言,與眾不同。其實老即是老,此乃人之運數,強求不得。老夫周遊列國回來,

最喜讀《易》,以此而知運。”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一眼,不知孔子語中之意。

孔子笑道:“人活於世,全在‘命’和‘運’這兩個字上。老夫一生所求,其實就是運。所謂運,

即是勢、是形、是時、是境,這是人一生下來就開始的,隨人一生,常人所說的天命,其實便

是‘運’。”

伍封點了點頭,問道:“那命又是什麽?”

孔子道:“命是人天生之能,也是人後天之能。譬如說高矮、胖瘦、強弱,此為天生之能,

而學問、劍術、詩藝,卻是後天之能。此二者加起來便是命。命強運弱,或命弱運強,均不能

持久。而這命和運,與天有關,卻也可有人力改變。”

伍封若有所悟,道:“夫子的學問和教誨,世上多有傳頌,為何這命運之說,晚輩卻從未聽

過呢?”

孔子微笑道:“老夫與人相談,視人而異。老夫第一眼見封大夫與月兒姑娘,便知是脫俗之

人,與它人不同,其實二位若能見老子,雖然是片言碎語句,所獲也遠勝於同老夫相談數月。

二位眼中精氣之盛,老夫周遊天下,隻在老子眼中見過,柳下惠大夫雖然與二位相類,卻也是

大有不如。”

伍封與楚月兒暗暗佩服這老人的眼力,伍封歎道:“原來夫子一眼便看得出晚輩們習過老子

一門的功夫。”

孔子搖頭道:“老夫並不知二位練過什麽,不過,二位如果當它是一種功夫,便小覷了它。

在老夫看來,其實這應是一種師法萬物、洞悉自然的學問。二位習之日久,必有所得。”

孔子輕輕咳嗽了一陣,又道:“老夫門下三千弟子,人稱有七十二賢人,在老夫眼中,卻是

未必,隻恨歲月不假,老夫自知命不久矣,才會編了《詩》、《書》、《禮》、《樂》、《易》、《春秋》

六書,欲存於世上,待老夫死後,眾弟子仍有所學。”

伍封歎道:“晚輩年少無知,不知早來候教,如今想來,深有憾焉。”

孔子微笑道:“未入老夫之門,未必便無學問,老夫之學,無非‘仁’和‘禮’二字。得此二字,

便已足夠。”

伍封道:“這個‘仁’字,晚輩曾經聽過,略有所悟,隻不知對不對。”

孔子笑道:“請封大夫說說看。”

伍封道:“聽說夫子曾到我齊國,齊景公向夫子問政,夫子說過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

子子’。晚輩心想,‘仁’大概就在這八個字中間吧!”

孔子撫掌笑道:“封大夫可算是知‘仁’了!若是做君主的是君主的樣子,做臣子的是臣子的

樣子,做父親的是父親的樣子,做子女的是子女的樣子,豈非天下太平?這就是‘仁’了。”

楚月兒一直聽二人說著,此刻恍然大悟道:“夫子那個‘禮’字,隻怕也在這八個字中吧?”

孔子大笑,道:“好,好,你二人果然與眾不同,深知其中的道理。吾道雖然不行,其實還

是有人能明白,看來老夫所編的這六部書,就算燒掉也無妨了。”

伍封吃了一驚,道:“夫子這六部書正是要指點世人,怎能燒掉?”

孔子歎了一口氣,道:“老夫說‘禮’,世人誤會者多矣!常有人以為老夫要教天下人學懂周

禮。其實禮是人製的,因人而改而廢是自然不過的事。老夫教禮,是想世人通過禮來明白‘君君

臣臣父父子子’,以致不再有紛爭殺戮,天下間都是一個德字。老夫當日讓仲由攜新編的《禮記》

抄本給田恒,便是想讓他悟這個‘禮’字。老夫編寫六書,最怕日後有人因此書而偏執,反而誤

人學問。”

他順手拿起一卷竹簡,道:“譬如這《詩》,這一首《木瓜》上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

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說的是兩情相悅之意。詩以抒情,這種男女之情也是人情,隻要無

邪念,便可以讀。若是後人不解,視之為淫,禁男女之情,設男女之防,便是誤了。”

伍封道:“夫子說得是,若是如此,夫子這六書更要留於世上了,世人不讀這《木瓜》,說

不定真會如夫子所說,大禁大防了。”

他們二人又怎知後世法家焚書坑儒,即使是儒者,雖讀過《木瓜》,卻仍然設男女之大防,

以致民俗大變,害人無數?

楚月兒忽道:“月兒也聽過一首詩,想讀給夫子聽聽。”

孔子大喜道:“這就最好了!老夫這部《詩》中的詩句,是從天下間收集來的,十分不易,

正怕不足以括入世間妙作,月兒姑娘請讀。”

伍封也大感奇怪,洗耳恭聽,便聽楚月兒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

兮。”

伍封不料楚月兒吟出的是這一首,登時大窘,剛要說話,卻見孔子拍了一下手掌,讚道:“此

詩變化雖然略嫌不足,勝在雙聲疊韻,風格獨特,老夫要將它錄入《詩》中,隻不知後麵還有

多少句?”

楚月兒搖頭道:“月兒隻知道這四句。不過,月兒覺得還有一首更好的,夫子請聽月兒一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孔子吟了幾遍,喜道:“這一首更妙了,後麵是什麽?”

楚月兒抿嘴笑道:“後麵是什麽,便隻有公子知道了。”

孔子看伍封時,見他麵紅耳赤,似欲在地上找個洞鑽進去,奇道:“封大夫想做什麽?”

伍封歎了口氣,狀若呻吟,道:“這幾句是晚輩有感而發,胡謅出來的。月兒不知深淺,竟

敢在夫子麵前賣弄,晚輩真是無地自容!”

孔子愣了愣,大笑道:“哪首詩不是人做出來的?封大夫詩藝高明,老夫大出意外,這‘關

關雎鳩,在河之洲’,正是絕妙,隻是太過短了,煩封大夫將後文讀出來,好讓老夫得窺全豹。”

伍封不料自己隨口吟出的幾句詩,竟被孔子如此推許,大出意外,其實這首詩後麵的句子

他早有續作,以備哪一天妙公主想起來,萬一讓他作詩,好以此搪塞,隻好答應:“既然夫子覺

得尚可,晚輩隻好獻醜了!”

他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

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茅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楚月兒心旌動蕩,一時間癡癡如醉。

連孔子也聞之動容,吟頌良久,歎道:“此詩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確絕妙,老夫便將此

詩置於《詩》之首篇。”

伍封嚇了一跳,忙道:“不會吧?晚輩這首詩,怎敢列入《詩》中?”

孔子道:“此詩道出如今天下男女之風情,又毫無邪淫之處,後人讀起此詩,便可知今日民

俗,怎可不錄?是了,那首‘月出皎兮’後麵又是什麽?”

伍封雙手亂搖,道:“晚輩隻能吟出這四句,才已盡矣,並無續句。”

孔子笑道:“既是如此,老夫隻好依此四句原意,為封大夫續作了。”

伍封大是慚愧,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幸好這時孔子的弟子公良孺端藥進來,服侍孔子服

藥,伍封見孔子臉上略有倦意,便起身與楚月兒向他告辭。

伍封與楚月兒出了孔府,鮑興趕來車,問明路徑後,直往柳下惠府中而去。

柳下惠府離孔府並不太遠,府門簡簡單單的,無甚裝飾,連尋常富戶門上的大銅釘也沒有。

柳下惠到叔孫氏府中議事未返,家人將伍封和楚月兒引到前室,奉上果酒,由一個管家模

樣的人陪著說話。

過了好一陣,便聽腳步聲急響,柳下惠哈哈大笑,大步進來,道:“兄弟、月兒,你們突然

來訪,讓我高興得很!”

伍封二人站起了身,笑道:“我們順路過來,可算不速之客罷!”

柳下惠吩咐人備下了酒宴,三人各踞一案,對坐飲酒。

伍封將這些日發生的事簡略說了一遍,柳下惠歎道:“子路是一個難得的人才,若非被田恒

所欺,不敢回魯,此刻恐怕也在魯國為官了。如今孔子一門,在列國中為官者不少,單是在魯

國,便有端木賜、冉有、有若、宓子賤等人。那日衛國派了個使者到孔府上,送了一盒肉醢給

孔子。孔子打開問道:‘是否我弟子仲由的肉所製?’衛使大駭道:‘正是。夫子如何知道?’孔子

流淚道:‘若不是仲由之肉,衛君怎會派使送來?’命人葬於顏回墓旁。衛使走後,孔子放聲大

哭道:‘我常常擔心仲由會遭橫死,今日果然是這個樣子!’此後便病了。大哥去探視過數次,

唉,孔子恐怕命不久矣!”

伍封怒道:“蒯瞶也太過殘忍了吧?殺了子路,還將肉送給其師!”

柳下惠道:“蒯瞶暗使渾良夫等人對付趙鞅,趙氏三子被殺,趙鞅怎會不報仇?趙鞅雖答應

不攻代國,卻未曾答應不攻衛國吧?我看蒯瞶這君位坐不了多久。”

伍封點了點頭,命楚月兒將那具“雁嚶”之琴拿出來,交給柳下惠,道:“大哥,這是令弟柳

下蹠送你之物,托我代交。還說對你好生記掛,隻是怕壞了你的名聲,不敢相見。”

柳下惠緩緩揭開了包袱,露出一張桐木古琴,用手輕輕撫著琴弦,雙手禁不住微微顫抖起

來。他慢慢道:“小蹠從小喜歡音律,那日我說,天下之琴,莫過於周王宮中所藏的‘鳳鳴’和‘雁

嚶’。不料他還記在心裏,真地弄了具‘雁嚶’來。”

伍封心想:“柳下蹠這隻琴定是早就放在身邊,一直無法交給其兄,隨身帶著。”

柳下惠又道:“大哥出使周室,往返途中,便知一直有人悄悄跟隨,猜想必定是他,於是每

晚大開四窗,既是怕他在窗外寂寞,又想他越窗進來,隻可惜他始終不敢現身一見。大哥的名

譽又算得了什麽?人都說大哥與他斷了兄弟之情,其實是世人的謬解而已,隻要他能回來,大

哥什麽也不會在乎。”

飯後,柳下惠安排下人將伍封和楚月兒帶到客房,侍侯用熱水洗浴,然後才睡。是夜,伍

封和楚月兒都聽見府中琴聲不絕,悲戚傷痛之音,漫於整個府中。

次日一早,伍封與楚月兒陪柳下惠吃過飯後,便說告辭,伍封道:“公主和公子高等人還在

濟水船上等著,委實不能多留,隻好日後再來拜見大哥。”

柳下惠雙眼略紅,顯是一夜未睡,點頭道:“兄弟離國已久,確實應回去了,大哥也不敢強

留。”

伍封道:“我和月兒到孔府向孔子告辭後便自走了,大哥保重。”

馬車出了柳下惠府,回頭看時,遠遠可見柳下惠站在府門口揮手道別。他們是兄弟之誼,

自不必講太多的俗禮,反而見外。

不一時到了孔府,通報後,高柴將二人帶了進去,隻見大院之中,眾弟子坐在四周,昨日

給孔子端藥的那公良孺正在場中練劍。

伍封與楚月兒走在旁邊,眼光卻看著公良孺練劍,才看了幾招,不覺停下了腳步。隻見公

良孺劍氣縱橫,劍勢凶猛而不強橫,變幻靈活而不詭詐,堂堂正正,氣勢非凡,那一口劍在他

的手中,便如指揮著千軍萬馬一樣雄渾闊大。

這公良孺的劍法雖然高明,卻及不上楚月兒,但最難得的是他劍法展開時那一種睥睨天下

的氣勢,見者無不生難以抵禦之感。

二人看得發呆,便聽孔子的聲音道:“封大夫、月兒姑娘劍術高明,小孺的劍法是否還能入

法眼呢?”

伍封與楚月兒忙向他施禮,伍封慚愧道:“本要去拜見夫子,卻被公良兄的劍法駭住,一時

忘了。”

這時有弟子為孔子和二人鋪好了席,又為孔子拿了個幾來。

孔子笑道:“封大夫、月兒姑娘,請坐。”自己坐在席上,斜倚著幾,又道:“二位不必拘禮,

昨日二位是客,今日卻是朋友,是以用不著正襟危坐了,哈哈!”

伍封與楚月兒坐了下來。

伍封問道:“夫子,這位公良兄的劍法高明,不過,最奇怪的是他的劍法中有一種堂堂正正

的天下無敵般的氣勢,不知是何緣故?”

孔子笑道:“劍法與其它的事一樣,譬如詩歌、音律,都是發乎於心,倘若心正,劍法便會

堂堂正正,心不正,劍法便會詭秘多詐。小孺是個正人,是以劍法肅正。劍正才能無暇,無暇

方能永無止境。”

伍封和楚月兒見他三言兩語,隨口所說出來便是劍術中的至理,更是佩服。伍封歎道:“聽

夫子一句話,真是勝過讀書數年。月兒,你使一套劍法給夫子瞧瞧,能得夫子片言指點,也大

有裨益。”

楚月兒正有此意,站起身向孔子道:“夫子,月兒舞一套劍法,請夫子指點。”

孔子微笑點頭。

這時,公良孺已退出了場,楚月兒手握“映月”長劍,使出了最得意的“映月劍法”。隻見她

身如彩蝶,左趨右進,劍光四灑中,如穿花拂柳一般揮灑自如。

楚月兒一套劍法使完,孔子的一眾弟子麵露驚異之色,料不到這麽一個看似纖弱的絕色少

女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的劍法。

孔子撫掌笑道:“好劍法!月兒姑娘這套劍法,既有老子之六禦精義,又深得楚狂人接輿的

真傳!”

伍封與楚月兒同感愕然,不料孔子也識得接輿的劍法,隻是不知道“老子之六禦”是什麽

意思。

孔子見他二人的神色,笑道:“其實老夫在楚國時,見過楚狂人接輿。那日老夫的車正行時,

接輿從車旁經過,口中唱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

今之從政者殆矣!’老夫想與他一談,追下車去,卻未能追上,適才月兒姑娘劍術中的步伐,便

是接輿的獨特身法。另外,月兒姑娘的劍法中,防禦謹嚴,那是老子之‘六禦劍’。”

伍封和楚月兒都尋思:“那‘天下禦劍’的前六招,竟是老子的‘六禦劍’?”

孔子道:“老子這‘六禦劍’,是天下第一的防禦之劍,當年他見支離益大有魔性,傳給他

這六劍,支離益由此六劍入手,終成天下第一的劍術高手,人稱‘劍中聖人’。”

伍封和楚月兒恍然大悟。

伍封心道:“怪不得‘天下禦劍’的前六招與後三招有些格格不入。”他見孔子興致極高,

知道這是難得的良機,正好向孔子請教劍術,拱手道:“夫子,晚輩也有一套劍法,未知究竟如

何,想請夫子指點。”

孔子道:“封大夫名列齊國第一,劍術自是不凡,便請封大夫一展劍法,讓老夫一觀。”

伍封站起身來,在場中使出了“刑天劍法”。

孔子的一眾弟子見這劍法威力無籌,劍勢如電,雖然一招一式看起來簡單,卻是蘊力無限,

無不心中凜然。

孔子臉色微變,待伍封劍法使完,讚道:“如此劍法,天下少有,怪不得封大夫威震齊國,

又能縱橫宋衛之境,所向披靡。”

伍封收劍回來,坐下身來,見孔子微閉著眼睛,似是想著二人適才使的劍法。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知道孔子此刻若一開口,便是他們劍法中仍要改善之處,那是

難得的金玉良言。

孔子輕輕咳嗽了幾聲,緩緩道:“劍由心生,亦由心止。心中無邪,乃能嚴正。君子坦蕩蕩,

小人長戚戚。心若能坦蕩,天下間又有何可懼之事?無懼既是信心,信心便是氣勢。氣勢弘大

嚴正,化於劍上,自有無敵之劍勢。高手試劍,劍法固然重要,最重要的卻是信心和氣勢。有

了信心和氣勢,便能真正揮灑自如,將劍上的威力發揮到極致。此之謂無敵無我,是真正的上

乘劍法。其餘的有敵無我,或是有我無敵,算不得上乘劍術。心中既有敵又有我,永不能成為

劍術中的高手。”

伍封和楚月兒凝神沉思,在場一眾弟子也皺眉思索這番言語。

楚月兒忽地眼中一亮,向伍封看去,見伍封臉上也是恍然大悟之色,二人起身向孔子深深

一禮,謝道:“多謝夫子,晚輩受教了!”

兩人直起身來時,忽然一種強大的氣勢彌漫出來,雖然是一發而收,但場上人人都感到了

從他們身上沁出的這種讓人心生難敵之感的氣勢。

孔子見二人聰明過人,竟能立時悟出其中的道理,大笑道:“二位果然與眾不同,唉,日後

二位見一見老子去吧!人說老夫的學問貫通人世,其實老子的學問卻能貫通天地,與老夫頗有

不同。貴國闞止之亂,聽聞封大夫助田氏,擊殺闞止,是也不是?”

伍封點頭道:“闞止作惡多端,厚斂於民,是齊之一害,而田氏為齊民所愛戴,晚輩因鮑息

大哥所請,故而相助。隻是未料先君因此被禍。”

孔子搖頭道:“封大夫誤矣。對齊之害,恐怕田氏更勝於闞止,封大夫日後當知。”

伍封心中凜然。

又談了一陣,伍封道:“夫子,晚輩本想留在曲阜再多些日子,向夫子討教學問,隻是公主

還在濟水船上等著晚輩一同回齊國,不敢久留,隻好與月兒先告辭了。”

孔子點頭道:“當來便來,當走便走,世間萬事均不可強求。人說老夫一生求仁,是知其不

可而為之,其實人世之事,有所不為也有所必為,雖死不悔,這並非強求,而是義無反顧。老

夫與二位一見,早已開懷,你們走吧。”

施禮告辭後,伍封與楚月兒由高柴和公良孺二人送出了孔府,與高柴和公良孺告別後,離

開曲阜,直奔濟水。

一路上,二人心中兀自想著孔子言語中處處透出的無盡的學問和智慧。

一日後便到了濟水邊上,妙公主早已將頸子伸得老長等他們,見了二人回來,不免嗔怪埋

怨了好一陣,才被伍封哄得笑嘻嘻地忘了前事。

此時早已是九月天氣,天已漸漸轉寒,眾人順水行舟,不多日便回到了齊國境內的曆下邑,

將巨舟交還曆下大夫後,改為陸行,數日後,終於回到了臨淄,此時已是十月的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