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營之後,伍封直往齊平公營帳,入到帳中,正見到齊平公、田恒、田盤、田貂
兒在一起飲酒。
伍封還未及說話,田恒笑著站起來,道:“哈哈,我們齊國的大英雄回來了。本
相在臨淄時,每日聽到龍伯的事跡,既佩服又羨慕,此番若非龍伯,齊國危矣!”
伍封苦笑道:“我軍傷亡甚重,眼下越人還未退,何以為功?”
田恒笑道:“無非是琅琊城中一宮而已,況且越人在城內並不駐兵,何足道哉?
隻要許下越人這城,他們便會退去。”
伍封道:“原來越人真的派人來商議此事。”
齊平公道:“今日越使前來,說起這事,還說封兒必不會答應,早晚齊越之間早
生兵革,相國見越人並不在城中駐兵,便答應了。怎麽,這事有不妥麽?”
伍封道:“既然越人不駐兵,倒沒甚大礙,這是這麽一來,琅琊如同國中之國,
形勢古怪。”
田盤笑道:“這是小事,小事,無傷大雅便行了。”
伍封點頭道:“既然如此,明日便請國君和天使到徐州去,與越人立盟退兵。”
齊平公道:“好極。”
田恒道:“龍伯忠心為國,本相甚是欽佩。眼下公事說完來,龍伯請來飲幾爵。”
他上前挽著伍封的手臂,讓田盤移開席,將伍封扯到身邊席上坐下,田貂兒便宮女取
酒具菜肴上來,服侍伍封飲酒。
伍封飲了一爵酒,見田恒笑吟吟看著他,隨口道:“相國今日似乎心情甚好。”
田恒笑道:“明日便要修和罷兵,這可是件大喜事。不過本相還有件喜事,上月
有個小妾替本相生了一女,此女雖幼,但修眉俊目,精靈無比,委實是個美人胎子,
活脫脫如同燕兒幼時的樣子,本相極之喜愛,若不是怕凍著她,早將她抱來了。”
伍封聽他提起田燕兒,心中酸楚,尋思:“你辟大室,養姬人,這些年也不知道
生了多少名頭上的子女了!”拱手道:“相國又添千金,恭喜恭喜。”
田恒道:“本相一生有幾件憾事,其一便是將燕兒遠嫁晉國,令她早亡,唉!當
初貂兒也曾提過,是否與趙氏斷了婚事,將燕兒嫁給龍伯,本相怕惹出禍患,終未能
決。”
伍封心下悵然,向田貂兒看了一眼,心道:“原來還有過這事。”
田恒道:“上月本相見這新生的女兒,忽地有個主意,想將此女許嫁給龍伯為妾,
一來填補本相心中之憾,二來我們親上加親,共輔國君,於公於私均大有好處。”
眾人都吃一驚,伍封愕然道:“這個怎麽合適?在下這年紀大令愛二十多歲,年
歲太過懸殊,再說相國之女怎能與人為妾?相國必是說笑。”
田恒搖頭道:“本相並非說笑,男長女幼本是常事,本相的小妾與本相年歲相差
四十歲的也有,何足為怪?再說了,此女是本相庶出,未必定要嫁給他人為嫡妻。龍
伯當世英雄,名震天下,此女能嫁龍伯還是高攀了。”
伍封不住搖頭,道:“在下已有三妻三妾,自從娶了王姬之後,便決意不再納妾
了。”
田恒不悅道:“這麽說來,龍伯是看不是我這女兒了?”
伍封苦笑道:“非也非也。”
田恒要將新生的女兒許嫁伍封之事,連田盤和田貂兒也是頭一次聽說,大感驚愕,
但他們是聰明之人,明白父親這是想籠絡伍封,將兩家結為一家,也免得兩家日後兵
戈相向,單看伍封敗支離益、大破越軍,便知道這人萬萬惹不得。隻是田恒這女兒實
在太小了,此刻便訂下十幾二十年後的親事,也忒早了些,怪不得伍封不肯答應。
齊平公見伍封執意不從,怕他與田恒因此吵鬧起來,哈哈笑著打圓場,道:“這
其實是件好事,二位不如聽寡人一言。”
伍封和田恒都道:“國君請吩咐。”
齊平公道:“田伍兩家是齊國之柱石,能結為至親當然是件大好事,既利於兩家,
又利於國事。隻是田相這女兒才一個月大小,似乎也太過年幼了。再說這輩份也不合
適啊,貂兒是田相長女,卻是封兒的外母,幼女若嫁給封兒,封兒日後喚貂兒為外母
好還是姊姊好?”
眾人心道:“這也說得是。”
齊平公道:“年紀的差別倒不甚要緊,貂兒比寡人也小了二十歲,似乎也沒見不
妥。依寡人之見,田相若要與封兒結親,便須在孫兒輩中覓人才對。封兒是天子的妹
婿,身份與眾不同,是以要嫁封兒為妾,未必要是嫡出,但一定要是嫡長之房所生的
女兒,這樣才算尊重。”
田盤麵色微紅,伍封知道齊平公是代自己婉言相拒,苦笑道:“這麽說來,非得
大司馬奮勇不可了,勞煩大司馬盡早生下一女嫁給在下,否則我們便違了國君之意,
大為不忠。”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不禁笑起來,田恒哈哈大笑,道:“這事的確是本相太性急
了,沒想到輩份問題。雖然列國親娶輩份不十分要緊,但貂兒與幼女是嫡親姊妹,的
確不合適。嗬嗬,這就要看盤兒的了。”
田盤滿臉苦笑,隻能道:“是是是。”
此事說過了,田恒恍如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笑吟吟與伍封飲酒說笑,問些軍中之
事,伍封順便將勾踐立鹿郢為假王之事說了,眾人也不知道其中大有緣由,還以為勾
踐兵敗羞慚,才會讓位於愛孫。
飲至半夜,伍封才告辭回帳,入到帳中,楚月兒替他卸甲解劍,道:“先前小鹿
兒派人送了個禮盒來給夫君,在小陽處放著,還未曾看。”
伍封順口道:“叫小陽拿來看看。”
圉公陽抱著禮盒進來,將禮盒放在案上打開,驚呼一聲。
伍封和楚月兒瞥眼看時,見盒中赫然是一顆首級。
楚月兒皺眉道:“小鹿兒搞什麽名堂?”
伍封細看了看,道:“這是田逆。嘿,我順口提了一句,小鹿兒便把田逆殺了,
將首級送來給我。”
楚月兒道:“田逆今日可為小鹿兒立了大功啊。”
伍封歎道:“他知道田逆是我們的仇人,怕我責怪,是以殺了他。唉,小鹿兒行
事之果斷狠毒,不在顏不疑之下。這個徒兒我們以前可看走眼了。”讓圉公陽將禮盒
封好,悄悄覓個地方埋掉。
第二天早間,伍封請來齊平公和姬介,帶著三百士卒,往徐州議和。鹿郢早在城
門外相迎,他今日裝束也變了,身著王服,頭戴冕冠,腰懸著“屬鏤”長劍,身後四
個精壯的貼身寺人,一個捧著那口“大夢刀”,一個扛著一條精鐵長矛,還有兩人執
著兩麵大旗,分別寫著“越王”和“鹿郢”字樣。身後二三百侍衛排成兩行,王者威
儀果然不同凡響。
鹿郢親自為伍封挽車,扶伍封下車,再上前向姬介和齊平公施禮,道:“天使與
齊侯親來,寡人真是麵上生輝。王爺爺臥病,隻好由寡人代受天子之詔。”客套了幾
句,將眾人迎入城中。城中早已經連夜立了個高台,本來這高台應用土築,或是因時
間倉悴,不及壘土,這高台是粗木、厚板加殘破兵車堆成,好在還算穩固。
姬介先上了台,頌完天子之詔,然後鹿郢登上台去,代受彤弓大旆,得到東方之
伯的稱號,接著齊平公又登台,與鹿郢立盟為誓,互相罷兵,永不相害。其中禮事甚
多,不一而足。禮事完畢,鹿郢在官署設宴,款待眾人。
席上齊平公道:“大王英雄年少,列國少有,日後我們齊越兩國永世盟好,誠兩
國之民的幸事也。”
鹿郢道:“誠如齊侯之言。”
姬介道:“越子今為東方之伯,當為天子鎮撫東方,使諸國和睦,百姓安寧,此
天子之願。”
鹿郢點頭道:“寡人自會守誓,決不會亂發兵戈。”
伍封問道:“未知大王何時退兵?”
鹿郢道:“師父放心,寡人今日先派百人星夜送王爺爺入琅琊,明日午時之前,
大軍必退。請師父派人知會楚人,讓出南下通道來。另,琅琊城中的越人物什,寡人
也派人去運送回國,或緩於大軍,請齊人放行。”
伍封點了點頭。
飲了些時,眾人告辭,鹿郢送到城下方回。
伍封耽心有何變故,讓鮑興、石朗和石芸各帶少許士卒,分東、西、北三個方向
打探消息。果然過不多時,鹿郢派了一百人、輕車數十乘急趕往琅琊,隊中打著勾踐
的旗號,中間王輿中的確是勾踐和越王後。
伍封心道:“勾踐一世梟雄,怎會甘心被放逐孤城?”雖然鹿郢兵權在握,為人
又有城府,但勾踐絕非常人,尋常威逼利誘對他無用,也不知道鹿郢用了什麽手段,
使得勾踐乖乖往琅琊而去。
楚惠王、鄭聲公、姬克見和議已成,都趕來相賀,商議諸國退兵之事。
伍封忙了一日,晚間入帳,侍女服侍盥洗之後,伍封還未有睡意,扯著楚月兒說
話。沒說幾句,楚月兒眉頭輕揚,問道:“是誰?”伍封也聽有帳外有異聲,回頭看
去,隻見一人閃入帳來,身手奇快,二人吃了一驚。
那人道:“師父、小夫人,是徒兒小鹿兒!”
楚月兒讚道:“小鹿兒如今之身手比顏不疑還要高明,委實了得,如此來去,營
中想必無人察覺。”
鹿郢苦笑道:“這都是顏不疑傳功所賜,並非徒兒苦練所至。”
楚月兒點頭道:“眼下你如此厲害,除了夫君和我外,隻怕無人能敵,你若能善
用這身本事,便不負了夫君和柔姊姊對你的厚望。”
鹿郢對楚月兒向來十分敬重,點頭道:“小鹿兒謹受教。”
伍封讓他坐下,命侍女取酒肴來,三人小飲說話。伍封問道:“你是大忙之人,
怎有暇連夜趕來?”
鹿郢歎道:“徒兒明日便要帶大軍回國,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師父和小夫人,
思及舊日恩義,輾轉難眠,遂悄悄趕來,無人知道。”
伍封點頭道:“難得你有此心。”
鹿郢道:“徒兒近來之所做所為,大違師父平日的教誨,師父想是因此有些不悅。”
伍封歎了口氣,道:“你也有你的難處,師父並非不知道。”
鹿郢道:“自從在漠北得知身世之後,小鹿兒便多了許多心事。此後每日與勾踐、
顏不疑周旋,心下總是忐忑不安,唯恐有一日身份泄露,大禍臨頭。若非如此,徒兒
也不會用這些卑鄙無恥的手段,篡奪王位。唉,勾踐精明厲害,徒兒在他身邊多一日,
便多一分擔心。”
伍封心忖這也是實情,換了自己也會心不自安,早生打算,問道:“以勾踐之智,
當不至於公然為顏不疑設帳祭奠,是否也是你的計謀?”
鹿郢點頭道:“是我趁勾踐傷痛心亂之時,勸勾踐設帳,他還道我孝心格天,大
加讚許。至於令眾將石拜祭,卻是我讓人假傳勾踐的軍令,再讓親信散布怨言,故意
激起士卒生亂。”
伍封點頭道:“勾踐自持身份,自然不會為此辨解,免得人小瞧了他。再說他一
直以為你是他孫子,出了事也不能往孫子身上推脫。”
鹿郢道:“幸好一切如徒兒所料,乃至諸事順遂。”
伍封問道:“勾踐是個厲害人物,他怎麽甘心到琅琊去?”
鹿郢微笑道:“勾踐還有一子王子無翳,因顏不疑之謀被勾踐逐到越西山中。我
對勾踐說,隻要他和王後安心在琅琊養老,這位王叔便會長命百歲,富貴榮華。勾踐
畢竟年老了,他剛死一子,自不能讓剩餘一子也死於非命,隻好與王後乖乖去琅琊了。
再說他使越軍大敗,又被將士逼著退位,也無甚顏麵再見越人。”
楚月兒見鹿郢敢作敢為,將自己這些詭計公然說出,不以為恥,想起東郭子華也
是如此,歎道:“小鹿兒這性子,倒頗像令母。”
伍封想起東郭子華來,道:“令母臨終相托,要我照顧於你。你的身手了得,智
謀又高明,連勾踐也被你逼走了,天下也無甚麽人能傷害你,更兼你已是越王,我也
大可以放心了。”
鹿郢慚愧道:“師父過獎了,徒兒這點本事,不及師父萬一。”
伍封道:“除了我和月兒外,能傷你者還有一人。你可要小心。”
鹿郢吃了一驚,道:“未知此人是誰?”
伍封盯著他緩緩道:“這人便是你自己。”
鹿郢愕然不解,問道:“師父請指教。”
伍封道:“精於劍者,往往為劍所傷;善於泳者,常常溺死於水;多行奸謀者,
時有奸謀害之。勾踐之所以有今日之結局,並非他無勇無謀,但他最大的弊處,便是
多疑。人與人相處全在於信,信人則為人所信,愛人則為人所愛,多疑之人,疑之者
便多。若非他多疑,範相國如此忠義之士便不會避禍而走,若非他多疑,你又怎麽心
不自安,急於設謀害之?人不可無計,但僅限於計事,不可用來計人。你為人不夠坦
蕩,若待人接物也用計謀手段,便不能得到臣下的誠愛,萬一哪天有人怕極了你,便
會害你。人有千慮,終有一失,或者這一失便會使你身首異處。”
鹿郢額上沁出冷汗,道:“師父說得是,徒兒記住了。”
伍封道:“善待百姓、多施仁政、不輕動兵革、不胡亂殺人,你若能做到這四點,
便是仁君賢王,必被後世人所敬重。須記住這越王之位,本非你所有,你能得之,是
上天對你的厚賜,是以要小心守住此位。”
鹿郢不住點頭,道:“唉,凡事皆有天定,日後之事當真是禍福難料。”
伍封見他滿頭大汗、神色凝重,在他肩頭拍了拍,笑道:“其實越王之位原是古
越人所有,被勾踐祖上奪來。他們本是篡位,而你從勾踐處奪來,也不算違了天意。
是了,我有一物給你,你有此物,這越王之位便名正言順,大可心安。”他讓楚月兒
將那塊古越人送他的越王之印取來,交給鹿郢,道:“此印才是真正的越王之印,我
在海外遇見古越王的後裔,他送了給我,今日我便送給你。”
鹿郢雙手接過,大喜道:“多謝師父。”
伍封道:“你也不必謝我,我由古越人處得到此印之事,我也不知道會有今日之
事,他們也不知道我會送給你這個越王。如今看來,或者這真是天意吧。”
鹿郢由袖中取出一個綠色藥盒來交給伍封,道:“士卒收斂條桑的屍首時,取來
此物,徒兒看像是什麽毒物。小夫人精研毒物之學,可拿去研看。”
伍封接過笑道:“這必是‘歲斷’,是一種定時毒發的藥物,唉,也不知道計然是
怎生研製出來。”他揭開藥盒看了看,楚月兒嗅了嗅藥氣,道:“嗯,這真是‘歲斷’,
計然的竹簡上有載,此乃劇毒,不能化解,隻能以藥物鎮住毒性,中此毒者須每年服
一次鎮毒之藥,否則毒發腸斷。咦,夫君怎麽知道?”
伍封笑道:“我聽條桑說過。嗯,天色已晚,小鹿身為越王,離城太久恐為人所
覺,到時候城中人不知道有何變故,必會生亂,還是盡早回去吧。”
鹿郢將古越王印揣入懷中,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向伍封和楚月兒拜了四拜,道:
“今日一別,再見頗難。日後師父和小夫人如此有暇,請來越國一聚,徒兒必恭敬受
教,無論如何,小鹿對師父和小夫人的敬愛之心,永遠不變。”
伍封順手將藥盒塞入懷中,將鹿郢扶起來。
鹿郢走後,伍封悵然良久,也不知道鹿郢日後究竟會有何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