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又驚又怒,他周遊列國,見慣了爭鬥之事,但爭鬥雙方大都是底下勾心鬥角,
表麵上卻還哼哼哈哈過得去,很少如同越國這麽明槍明刀、從表麵上就涇渭分明的。
伍封心中大痛:“想不到陳兄竟死在顏不疑手上!”忿怒之下,大吼一聲,舉起大殳向
顏不疑當頭砸下去。
顏不疑本來不怕這“夫餘寶”,因此見他趕上來也並不在意,誰知道被他一吼,
嚇了一大跳,眼見伍封一殳砸下,驚道:“幹什麽?”揮劍向伍封刺來。伍封急閃之
時,心如電轉:“此刻我是夫餘寶!”故意放慢身形,讓顏不疑的長劍由他脅下擦過去。
伍封深恨這顏不疑,手上大殳不停,見顏不疑偏身閃躲時,殳尖在顏不疑臂上擦過,
在顏不疑臂上劃了道口子。
顏不疑又驚又怒,想不到竟會被麵前這黃麵駝子傷了,怒道:“好個犯上作亂的
東西,我要殺了你!”揮劍猛刺,猛地一口劍由側旁伸過來,便聽當的一聲,雙劍相
擊,火星綻開。伍封看這人時,正是範蠡。範蠡劍術雖高,卻遠非顏不疑之敵,被顏
不疑劍上勁力震退了數步。
顏不疑又揮劍向伍封刺下,這時文種閃到伍封身前擋住,大喝一聲:“住手!”
顏不疑見文種滿臉正氣,不自禁地心中一凜,停下了劍。
範蠡連忙扔劍上前,雙手抱住顏不疑的右臂,道:“王子息怒,可不能亂殺自己
人!”
顏不疑怒道:“是這駝子先傷了我!”
範蠡道:“夫餘老爺是個夷人,他不懂規矩,王子怎能與他一般見識。這種勇將
十分難得,眼下軍中還得用人。”
顏不疑心道:“文種一力維護這駝子,今日若要殺他,隻怕先要殺文種才是。”斜
著眼看著伍封,哼道:“這駝子武技不弱啊,有他在旁,怪不得文大夫如此大膽!”
文種怒道:“文某向來如此!”
範蠡知道顏不疑為人自負,因被這“夫餘寶”所傷,覺得有損臉麵,才會如此大
怒,忙道:“夫餘老爺的武技雖高,但怎比得上王子?先前他是突然出手,王子毫沒
防備,才會傷了,真要動起手來,夫餘老爺自然敵不過王子。頭先王子倉猝一劍,幾
乎就殺了他,由此可見武技之高下。”
顏不疑心下漸平,將劍插入鞘中,道:“哼,在下怎會與這渾人一般見識!今日
看在相國和文大夫麵上,放過此人。日後再有此事,在下決不容情!”轉身要走。
文種怒喝道:“王子擅殺大將,是何道理?”
顏不疑道:“陳音欲要作亂,帶兵逃走,在下殺了他以正軍紀!”
文種道:“誰說他想作亂?陳將軍是文某部將,文某是派他帶三百人趕往徐州,
打造投石車!”
顏不疑道:“是麽?這個在下怎知道?”
文種大怒,道:“陳音是我軍大將,王子卻不問實情、擅自殺了他,豈非太過分
了些?”
範蠡歎了口氣,道:“王子此舉的確太過孟浪了。陳將軍有大功於國,就算有過,
王子也該稟明大王,由大王處置。軍有軍令,國有國法,怎能私下用刑?”
文種道:“正是!”
顏不疑道:“哼,這人……”,便聽勾踐遠遠喝道:“這個畜牲,又幹了什麽來?”
眾人看去,隻見勾踐由鹿郢扶著,氣哈哈飛趕過來。
眾人一起向勾踐施道,口稱“大王”。
勾踐一眼瞥見顏不疑手中扔提著陳音的人頭,怒道:“不疑,我讓你招陳音入帳
說話,你……你怎殺了他?”
顏不疑道:“父王,陳音在軍中造謠,擾亂軍心在先,如今要帶士卒出營,兒臣
跑來阻止,他卻出言不遜,不殺不足以整肅軍紀!”
文種道:“大王,臣見兩軍久持不下,故派陳音率人往徐州,伐巨木以打造投石
車,用來破齊,誰知陳音還未動發,王子便趕來殺了他。”
勾踐見文種眼內噴火,悄悄向周圍掃了一圈,見周圍將士臉上都透著憤憤不平之
色,陳音的那些親兵更是滿臉悲忿,勾踐立時捶胸大哭,道:“天啦!我勾踐怎生了
這麽個混帳的東西出來!陳將軍,陳將軍!”他掙脫鹿郢,蹣跚向顏不疑奔去,奔去
數步,一跤跌倒,卻不急於起來,連爬帶跌,由顏不疑手中搶過陳音的首級,抱在懷
中大哭不止。
勾踐哭了良久,道:“陳將軍有大功於國,今日竟然被這畜牲殺了,寡人日後在
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他?陳將軍,寡人要殺了不疑這畜牲為你報仇!”他緩緩起
身,由腰間將長劍拔出來,指著顏不疑道:“不疑,你……你過來!”
顏不疑惶然道:“父王?
!”勾踐喝道:“寡人叫你過來!”
顏不疑垂頭道:“是!”緩緩走過去。
勾踐道:“你縱有天大理由,也不能擅殺軍中大將,若是人人像你,還打什麽仗?”
他嘮嘮叨叨將顏不疑一頓臭罵,眾將士見勾踐滿臉老淚縱橫,均大受感動。
伍封暗瞥著勾踐,心道:“想不到勾踐還會這一套本事,怪不得當年能夠瞞過夫
差和伯嚭,留下一條命複國!你真要殺顏不疑時,早就一劍刺下去了,這麽耽擱下去,
擺明了是等人為顏不疑求情。哼!”
勾踐這番做作,雖能瞞過士卒,卻連伍封也瞞不過,怎瞞得過範蠡文種等政事老
手?
這時鹿郢上前抱著勾踐握劍的手臂,跪下道:“王爺爺手下留情!”
範蠡上前道:“大王,王子固然是有過,然而他是大王嫡子,不好加以兵刃,大
王不如饒他一命,另作處置。”
勾踐哭道:“寡人若饒過他,軍*士怎能心服?”
文種長歎一聲,道:“相國說得是。”
勾踐哭道:“縱算各位為這畜牲求情,寡人怎忍心陳將軍含恨而沒?陳將軍,不
疑是寡人之子,說起來是寡人對你不住,不如寡人以命相謝。”揮劍向頸上刎去,劍
到嗓邊停住。其實他右臂被鹿郢抱住,鹿郢的力氣比他大得多,本來是難以撼動,鹿
郢卻輕輕放手,等劍到勾踐嗓邊時才扯住,使周圍人看起來,好像勾踐真的是要自刎,
被鹿郢死命抱住一樣。
周圍眾將士跪倒在地,大聲道:“大王!”伍封也隨眾跪倒,鹿郢與勾踐的力氣他
深知其詳,尋思:“小鹿兒隨勾踐日久,這做偽的本事學得甚好!嗯,當年他在我府
中時,裝成個不善言語的木訥人,連柔兒都瞞過,本就善長此道。”
文種卻沒看出其中的奧妙,以為勾踐真的要自殺,連忙跪倒道:“大王萬金之軀,
怎能輕易赴死,大王珍重!”
範蠡上前由勾踐手上輕輕取下長劍,道:“大王是一國之重、全軍之柱石,如有
絲毫傷損,軍中必亂,到時候龍伯大軍來襲,隻怕我們近十萬大軍都是喪於龍伯之手。
微臣有個主意,陳將軍死於軍中,其實也是亡於國事,理當重賞其妻子,然後在軍中
為他設帳相祭。王子犯了大過,理合懲罰,便讓王子權當陳將軍後輩,為之戴孝,執
侄輩之禮守帳七日,以慰陳將軍在天之靈。眼下軍中正需用人,王子是我們軍中第一
勇將,也不能輕棄,便許他戴罪立功。大王以為如何?”
文種道:“相國此議甚好。”
勾踐長歎一聲,道:“便這麽著。陳將軍為國殉難,妻子賜千金,寡人知道陳將
軍府後有山,甚巍峨,自今日始便名之陳音山,以告我越人世世代代記住陳將軍製金
戈、造神弩、使我越軍強於天下之功!”
眾將士都伏拜道:“大王英明!”
伍封心道:“勾踐好生了得,竟將這混亂局麵一舉扭轉來!尤其這將山命名為陳
音山之事,設想甚奇!換了我便想不出這法子。”
勾踐見眾將士心意已平,這才命人收斂陳音的屍體、設靈帳致祭不提。伍封隨文
種為此忙了一日,晚間才回寢帳,隨便用了些飯,氣憤憤躺下,腦中總想著昔日與陳
音初識的情形,心道:“陳音好端端被顏不疑所殺,此仇不可不報。”
這麽想著,再也睡不著,悄悄起身,在帳門口聽了聽外麵的聲響,潛出了帳,向
中軍大營摸過去。他身手高明,一路上十分小心,避開巡哨士卒的耳目,入了中軍大
營,正想往顏不疑寢帳去時,恰見顏不疑隨一個小卒匆匆往勾踐的大帳走去。
伍封心思一動,遠遠跟上去,見顏不疑入了勾踐的大帳,伍封避過帳前的士卒,
轉到了大帳之後,往上躍起,伏身帳頂,用手指在帳頂上輕輕捏出一個小洞,往下看
去。本來他身軀甚重,但如今技臻化境,伏在帳上如同細羽一般,是以帳內人毫無所
覺。
帳內隻有勾踐、顏不疑、鹿郢三人,正在說話。
勾踐責罵顏不疑道:“不疑今日之事好生孟浪,差點惹得營中兵變,行事太過荒
唐。”
顏不疑歎了口氣,道:“父王,兒臣是不得已而為之。陳音說話不知避忌,這些
天在營中胡說八道挫損士氣不說,還暗中與龍伯勾結,為文種與龍伯之間傳遞消息,
有通敵之意。若不及早殺了,早晚會將數萬越人害死在此地。”
鹿郢皺眉道:“父親怎知道陳音有通敵之意?”
顏不疑道:“陳音與龍伯是舊相識,這是眾所周知的事。當年陳音投越,還是龍
伯所薦。其實天下人大多知道越國遲早要伐吳,龍伯以吳國齊國為重,為何會將這製
兵器的高手薦往敵國?或者是故意為之,使陳音為日後內應。此後我們與龍伯交戰多
次,每每受挫又是何故?這不是父王不敵龍伯之智,而是因內有奸細之故。”
勾踐聞言點頭道:“此言也頗有道理。”
顏不疑道:“當初在鎮萊關時,陳音被擒,龍伯將他放了,過幾日龍伯便與文種
私下約談,或者就是陳音在中間串通……”,鹿郢道:“師父與文大夫在關前當眾飲酒
說話,算不上私下約談吧?”
顏不疑搖頭道:“小鹿與龍伯、文種接觸這麽多,當知二人都是天下智士,這正
是他們有意所為。當著兩軍士卒飲酒說話,誰能聽見他們說什麽?其後文種敗陣而逃,
難道他三萬士卒真的打不過龍伯那千餘人,說出來誰信?如果是尋常人為將,敗了還
好說,文種是有名的智將,居然也敗得這麽慘,我是怎麽也不會相信其中沒有隱情的。”
鹿郢道:“既然如此,師父在戰陣之上為何對文大夫毫不留情,揮戟便殺,好在
那隻是個替身,若真是文大夫,隻怕已經亡於師父之手。由此可見,師父與文大夫之
間並無勾結。”
顏不疑歎道:“這正是二人的狡猾處。龍伯這人的性子你我深知,他生性本愛才,
頗重舊情,與文種雖無深交,卻也不是見麵就要殺的仇人。如果龍伯碰到文種,想必
會生擒勸降,怎會一戟殺了?這必是文種預先告之,龍伯才會斷然殺了那替身,掩人
耳目,想不到欲蓋彌彰,露出破綻。”
伍封在帳頂聽見,心道:“我殺那替身的確是要掩人耳目,不過是為了石朗之故,
想不到你倒想到它處去。”便聽勾踐道:“前日龍伯向眾人敬酒,唯獨不理會文種,恐
怕也是欲蓋彌彰。”
顏不疑道:“文種在鎮萊關下,三番數次派人往江淮舊吳之地,以為父王不知道。
如今吳民作亂,偏要文種去說服,便可知道文種之意,乃於江淮。我們在龍口數番失
敗,敗得好生古怪。譬如父王派範蠡文種偷襲臨淄,龍伯怎麽知道?他說是大鷹泄露
了越軍行蹤,這借口牽強之極。陳音上次又被擒下,龍伯口稱要換俘卒,卻預先將他
放了,這哪裏是換俘的規矩?隻怕我們的軍情陳音早就告訴了龍伯吧!這幾日文種與
陳音常常私下密談,昨日被我撞上去,聽見他們在背後出言不遜,盡是些不臣之言。
是以兒臣以為要當機立斷,先殺陳音,剪文種一臂,然後再想法子對付文種,免得他
謀反,否則我們的大軍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伍封心道:“顏不疑算是個聰明人,居然推算得頭頭是道,其中一半是我的離間
之計,另一半純屬是我無意為之,卻被他串在一起,弄得文種處處惹人生疑。”
聽見顏不疑這麽一番說辭,勾踐不住點頭,鹿郢默然不語,雖然他仍相信文種不
是通敵之人,但顏不疑說得甚有道理,一時無法辯駁。
聽見顏不疑這麽一番說辭,勾踐不住點頭,鹿郢默然不語,雖然他仍相信文種不
是通敵之人,但顏不疑說得甚有道理,一時無法辯駁。
勾踐沉吟道:“文種私通龍伯之事,似乎有之,但要說他欲謀反加害寡人,寡人
總有些不大相信。”
顏不疑道:“兒臣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加害父王,但他帶部卒南下江淮、擁兵自
重,逼父王賜他吳伯吳子之爵卻是大有可能。父王滅吳之後,未封賞舊臣,不要說文
種,隻怕範蠡也甚為不悅!”
勾踐緩緩道:“不管文種心意如何,這人胸懷奇策,就算不為惡,也讓寡人心忌。”
顏不疑道:“既是如此,兒臣便去將文種殺了,以絕後患。”
勾踐搖頭道:“這事寡人再思之數日,何況要殺文種,何用你動手?”
鹿郢忙道:“眼下文大夫執掌左軍,若被殺戮,軍心必然大壞。”
顏不疑道:“有父王親在軍中,死一二將何奇?軍心雖然稍損,總好過禍起蕭牆
之內。唯一可慮者便是範蠡。此人總是與文種一唱一和,也未必靠得住。”
勾踐搖頭道:“範相國不會的,寡人深知其性,決非通敵謀亂之輩。”
顏不疑道:“這幾日燕營姬非傳來消息,說龍伯派人外出伐薪備冬,密遣了千餘
士卒往淄水之南,未知是何用意。若非為接應文種,便是另有他謀。”伍封心道:“果
然如此,這姬非真是奸細。”
勾踐沉吟道:“龍伯詭計多端,須要小心。小鹿,你猜你師父此舉是何用意?”
小鹿道:“師父用兵神鬼難測,這千餘人或是欲偷襲江淮,斷我們歸路,或是欲
繞襲後營,前後夾擊。”
勾踐點頭道:“都有可能,不過這千餘人太少,龍伯如無接應,難以成事。如果
他要偷襲江淮,便要聯絡魯人。魯人新敗,未必敢派兵。不過,如果龍伯使其夾擊我
們後營,驚擾頗甚,大損士氣,不可不防。幸好我們及早得知消息,否則龍伯大軍在
前,後方又有相攻之兵,倉猝之間不知虛實,說不定會派其破了營寨。嗯,寡人派一
千弩卒移營在後,龍伯就算派三千人偷襲也足以應付。”
顏不疑道:“父王如此調度,正是防患於未然。其實以父王之智,就算沒有範蠡
文種也能破齊。範蠡這幾日是否常勸父王退兵?”
勾踐歎道:“是啊,他說戰事不利,滅齊甚難,不如退兵江淮,以避寒冬。”
顏不疑道:“聽說大軍離開吳都北上之日,範蠡曾向父王請辭,欲歸隱江湖之間,
是否真有此事?”
勾踐點頭道:“正是,不過寡人還要倚仗他,沒有答允。”
顏不疑歎道:“看來範蠡對父王也有猜忌之心了,否則他與父王患難與共,越國
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勢,正好享盡富貴權勢,他卻要退隱,天下焉有如此蠢人?範蠡自
然不是蠢,相反是極為聰明的人,想必是對父王有了異心。”
勾踐搖頭道:“不疑說錯了,相國忠心耿耿,非他人可比。”
顏不疑道:“不管怎麽說,範蠡在戰前欲辭,如今又勸父王退兵,心中已無戰意。
兵陣之上,勇氣為先,範蠡身為右軍之將,卻有退縮之意,這仗便沒法子打了!”
勾踐默然,顏不疑又道:“兒臣倒有個主意,眼下兩軍對峙,處處危機,父王先
將範蠡遣往江淮收民,再殺文種,將左右二軍交給小鹿和兒臣執掌,如此一來才能上
下同心,我們祖孫三代人擊退龍伯,成滅齊之大業。”
勾踐點頭道:“這倒是個辦法。”鹿郢歎了口氣,緩緩點頭。
伍封心道:“這顏不疑一心要對付範相國和文大夫,原來是想得到兵權。唉,如
此情況下軍中換將,豈非取敗之道?嗯,他看重的是權勢,有了一軍之權,尾大不掉,
連勾踐也要忌他三分。小鹿自然也是這麽想,他並非勾踐之孫、顏不疑之子,心中自
然是另有打算,能借此機會掌握一軍,對他來說再好不過。”
這時,一個小卒進帳道:“大王,相國求見!”
勾踐皺眉道:“這麽晚了,相國來幹什麽?”
顏不疑臉色微變,道:“父王,範蠡極聰明,他有忌父王之心,見今日之事,隻
怕是來探聽虛實。”
勾踐不悅道:“不疑胡說什麽?”讓小卒請範蠡入帳,他走到帳門處親自相迎。
範蠡進帳後,向三人施禮,勾踐請他坐下,回座問道:“相國夤夜趕來,未知有
何要事?”
範蠡道:“臣擔心軍中之事,輾轉難眠,是以來見大王。”
勾踐道:“相國又是來勸寡人退兵?”
範蠡點頭道:“正是。微臣知道越軍雖然連番受挫,但大王滅齊之心不減。按理
說,為人臣者當體察君意,大王想戰臣等便要小心為戰。然而形勢變幻,長此下去,
我軍更是不利,隻好逆大王之意。所謂忠言逆耳,隻盼大王能夠再聽微臣一句勸,早
早退兵了吧。”
勾踐皺起眉頭,道:“相國是否因我們數敗於龍伯,便以為越軍真不如齊人?”
範蠡道:“越人自然要勝過齊人,但我們士卒雖強,將勇卻不敵,更兼龍伯詭計
多端,難以應付。我們雖有晉、宋、衛、中山相助,但齊國也有楚、燕、鄭三國相助。
晉人雖眾,卻是四家合兵,互不統屬,雖然智伯為將,但趙、韓、魏三家各懷鬼胎,
而楚兵卻是楚王親臨,士氣正盛,楚晉相較,晉人必敗無疑。衛國內政多變,戰事頻
繁,精銳多喪於君位之爭的戰事中,如今遣來的衛卒,都是些新卒或是老弱,不敵燕
人。宋人與鄭人尚可一較,但兩國數十年交戰,互有勝敗,宋人也無必勝把握。兩方
相較,我方敗因甚多。如今天氣轉寒,南軍不耐北地風雪,急切難勝,聽說田恒收四
方之兵,源源不斷遣往齊營之中,齊營每日有士卒加入,又挾數場大勝之威勢,銳氣
正盛,若多等些時日,我軍想退也未必成功。”
勾踐道:“我軍連敗數陣,此時退兵,必惹列國恥笑,日後還何以與諸國爭勝?
相國所說的這些道理寡人也知道,然而寡人還有計謀,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見效,
齊人雖勇,早晚會吃個大虧,我們乘勝而退,便不失臉麵。”
範蠡道:“大王有何奇謀、能勝齊人?”
顏不疑插口道:“此事在下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見效,或可乘此舉破齊。”
伍封心下凜然,尋思:“原來勾踐和顏不疑還有詭計,他們二人說起來十分自負,
想必此計甚難防備,莫非與姬非有關?”
範蠡歎道:“大王若是未有數敗,想必便退兵了。”
勾踐道:“正是。”
伍封猛然領悟,怪不得以勾踐之智,如今眼見軍情不利,仍然不願意退兵,便是
因為他數敗於自己之手,激起了好勝之心!早知如此,自己設法小敗一二陣,勾踐說
不定此刻早已經答應範蠡退兵了,
範蠡問道:“未知大王有何妙策,可以或勝?”
勾踐道:“此計說來也不算甚奇,然而當十分有效,寡人使……”,還未及說出其
策,顏不疑忙道:“父王!”向勾踐使了個眼色,勾踐怔了怔,未往下說。
伍封正要聽勾踐自述其計,卻被顏不疑打斷,心下大惱。範蠡心下好生不悅,顏
不疑倒罷了,勾踐居然也閉口不言,似乎有見疑之心,登時生出沮喪之意,緩緩道:
“如果大王非戰不可,需有必勝把握才行。如今前方兩軍相峙,後方又有變故,更兼
鍾建引楚兵逼楚越之境,不可不防。”
勾踐道:“寡人正思慮此事,欲賜相國為越侯,賜文大夫為吳伯,分守吳越之境。”
範蠡渾身一震,驚道:“什麽?”
伍封心道:“越國隻是子爵,雖然稱王已久,畢竟不是真的天子,怎敢賜臣下侯
伯之爵?需知晉齊大國也隻是侯爵,勾踐真要這麽做,豈非讓臣下與晉齊之君相若?
如此不僅會惹來它國譏笑,更會使列國忿怒,禍患無窮。楚國稱王已久,卻也不敢賜
侯伯之爵予人,越國怎敢如此?勾踐忽作此語,是對範相國和文大夫有猜忌之心,出
言相試。”
勾踐這性子範蠡最為清楚不過,勾踐猛然這麽一說,以範蠡之智,當然聽得出其
語中試探之意,既然勾踐出言試探,心中自是有了猜忌,否則何必出言相試?聞言心
驚,範蠡立時臉上變色。
勾踐這一句話說出來,立時好生後悔,連忙道:“寡人的確是有此意,相國不可
誤會。”他越這麽說,越是證明了其心中有刺,範蠡澀聲道:“原來如此,微臣何德何
能,敢擠身侯伯之列?大王愛護獎勵之意,微臣明白,賜爵之舉萬萬使不得。”
顏不疑在一旁道:“相國夜來勸父王退兵,眼下兵暫不可退,未知相國還有何議?”
勾踐聽他語中竟有逐客之意,不禁皺起了眉頭。其實勾踐對範蠡素來尊重,即便
是範蠡將他床上扯起來說話整晚,他倦意再濃也不會如此,這顏不疑卻出言相逐,無
禮之甚,弄得勾踐大為惱怒,尋思此子太過不知分寸。
範蠡自不會與顏不疑一般見識,道:“微臣不敢打擾大王休息,即刻便走,不過
走之前,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說。”
勾踐忙道:“不疑出言不遜,相國不用理會。未知相國還有何事?”
範蠡道:“如今後方不穩,需派人往吳越舊地鎮攝,此事牽涉甚劇,任其職者非
極賦威權不可。臣以為大王當速立太子,以太子守國,自然四民臣服。何況越國這許
多年來,一直未立太子。列國之中因立嗣之事往往禍起蕭牆之內,骨肉相殘比比皆是,
有鑒於此,越國也當立下太子,有了嗣王,既可安百姓之心,也免得有覲覦權勢者紛
紛奔走於權貴之門,弄壞了清明政事。”
勾踐點頭道:“相國所言甚是,寡人這數月來一直心神恍惚,便是因嗣子之事有
些難決。唉,寡人若是早立嗣子,無翳就不會……”,他話沒有說下去,但旁人聽著,
猜得出他意思是說早立了嗣子,定下名份,王子無翳之事或者就不會發生了。
顏不疑臉上變色,低下了頭去。伍封心道:“原來勾踐心裏也知道王子無翳之事
有些古怪,隻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之前他若追究此事,支離益和顏不疑必定會殺王
子無翳而滅口,連顏不疑也要獲罪,豈非二子皆失?”
範蠡道:“大王英明。大王思慮數月未有結果,想是因嗣子責重,未得其人吧?”
勾踐默然點頭。
伍封心道:“顏不疑刻薄無情,越人豈有不知之理?何況他是刺客出身,又假扮
夫差之子行顛覆吳國之事,雖然有功,卻非正人義士之道,如此之人為君,臣民必然
不悅。勾踐除了王子無翳之外便僅有此子,卻始終不能決斷,自然是也覺得顏不疑非
太子之選了。他不立顏不疑,便隻能立王子無翳,然而顏不疑又怎會心服?就算顏不
疑不弑殺之,王子無翳早晚也會追究顏不疑加害之事,這二子之間便少不有手足相殘。
勾踐若想立王子無翳,除非先殺了顏不疑,但他又怎麽舍得?也怪不他為難了。”
範蠡道:“此事並不難決。昔日吳王闔閭死後,伍子胥能立王孫夫差為王,大王
怎不能立王孫鹿郢為太子?雖然不立子而立孫之事列國少見,但也並非不能為之。王
孫鹿郢文武兼資,仁厚愛人,正是太子之最佳人選!”
顏不疑猛地抬頭,眼光如電一般向範蠡射出,露出深深的恨意。
勾踐眼中一亮,喜道:“相國言之有理,寡人卻沒想過不立子而立孫之事。唔,
如此一來,不疑也會全力輔佐小鹿,無翳也可保身安。”
鹿郢忙道:“王爺爺,小鹿怎敢視父親為臣?”
勾踐道:“這有何妨?終不成你父親會搶你的王位吧?如果你不願意父親為臣,
可加尊號,譬如當年闔閭之弟夫概,闔閭便以假王尊之,人稱夫概王,小鹿大可以效
仿。此事就這麽辦,相國即刻招集眾臣入帳,同時宣示全軍,就說寡人立鹿郢為太子,
立即行立嗣之禮,軍中行事當速,待大軍回國,小鹿再往宗穆之廟告祀列祖列宗。”
伍封大感愕然,不料這立嗣的大事,勾踐片刻間便決斷,馬上便要行立嗣之禮。
忽見範蠡和勾踐相視微笑,猛然醒悟,心道:“其實勾踐早就想立小鹿為太子,他與
顏不疑聚少離多,自然是愛惜此子,怕顏不疑心生怨恨,傷了父子之情,是以隱忍不
發,隻好等臣下提議。但不管是誰提議此事,必然得罪顏不疑,顏不疑是個心胸狹礙
之輩,日後他身為越王之父,威權極重,肯定會加害其人,是以範相國雖知勾踐心意,
卻不敢貿然說出來。今日範相國提議立小鹿為太子,正合勾踐心意,索性當機立斷,
連夜行立嗣之禮,以免夜長夢多,再搞出骨肉相殘之事來。”
1其車三千,旂旐中央:出自《詩經·小雅·南有嘉魚之什·采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