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郢抱著支離益的屍體,放聲大哭,伍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小鹿,

好好將屠龍子葬了吧!”他將“屠龍子”三個字說得特明響亮些,鹿郢立時會意,知

道師父是提醒自己,自己哭便罷了,千萬不能悲戚之下露出破綻,泄露了自己真實的

身份。鹿郢向伍封和楚月兒叩了個頭,抱著支離益的身子,蹣跚走回越軍大營去。這

時柳下蹠也奔了上來,一邊流淚,一邊與鹿郢入了大營。

伍封猛地大有感觸,想不到支離益一生縱橫天下,被人稱為天下第一,今日卻死

在此地!而顏不疑居然如此喪心病狂,竟然會在支離益重傷之際吸取支離益的精氣,

當真是欺師滅祖,人神共憤!轉念又想,支離益欺騙顏不疑在先,不僅將自己的兒子

說成顏不疑的兒子,欲借此偷騙越國王位,還教顏不疑練那“蛻龍術”,使他不能人

道。這二者之間究竟是誰欠了誰,一時間也弄不清楚,想起那日在大昆侖山洞前支離

益與顏不疑的說話,心道:“支離益對顏不疑並不好,或者顏不疑早已有殺他之心!”

呆立良久,待楚月兒的小手牽住他時,伍封才回過神來,長歎一聲,挽著楚月兒

緩緩回營。

二人回走之時,伍封道:“月兒,你的吐納也至大成了,可喜可賀。”

楚月兒笑道:“這全靠你和屠龍子一戰,月兒才有所悟。”

伍封歎道:“當日我悟此境,用了三十三天,不料你片刻就能悟到。”

楚月兒道:“各人的體魄不同,再說夫君是平空自悟,月兒卻是有所參照。是了,

你最後這招‘天地有正氣’是何時練出來的?怎麽我未見過?”

伍封道:“那日在夷州見老商和盤丁比武時,我便想到用以聲破聲的法子應付這

‘誅心之劍’。其後想練習閉塞耳音,時時在海中練劍,終是不成,不過總算將‘無

境無界’的武技練得精熟。剛才擊敗支離益的一招是隨手而發,‘天地有正氣’這一

句話也是臨時想出來的。”

楚月兒愕然道:“原來是臨時想出來,我還以為你想到用這招對付支離益。既是

如此,夫君事先為何對這一戰有格外有信心呢?”

伍封笑道:“其實我毫無把握,不過我那信心不假,隻因我一直在想邪不勝正的

道理,就算魔高萬丈,最終必亡於道。”

楚月兒籲了口長氣,道:“見了夫君與支離益這驚心動魄的這一戰,月兒才知道

的確是天地之間,邪終究不能勝正!”

回到大營,營中早已經一片歡騰,鄭聲公讓鄭卒揮舞著“劍聖”大旗齊呼:“劍

聖!劍聖!”

伍封微微一笑,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道:“你們陪吳句卑速往葉公處去,問

他何時引楚軍來助齊。”

二人去後,鄭聲公大笑上來,道:“哈哈,寡人早就知道,龍伯才是真正的劍聖!”

伍封道:“過譽過譽,支離益這一生,也就毀在‘劍中聖人’這四個字上。”

姬克這些天與鄭聲公混得十分熟絡,開玩笑道:“支離益這劍中聖人剛死,這名

頭便給了龍伯,似乎不甚吉利吧?”

鄭聲公笑道:“寡人早就算計過了,支離益是‘劍中聖人’,龍伯卻是‘劍聖’,

意思是一樣的,但少了兩字,這便不會觸支離益的黴頭了。”

齊平公笑道:“鄭伯言之有理。封兒這一戰足以讓越人喪膽,這回葉公可無辭推

脫了。”

此時眾士卒看著伍封的眼神中,都透著說不出的敬畏之意,伍封心知這一戰可算

自己在武技上的顛峰一戰,已經在士卒心中奠立了無上的威信,在旁觀列國之人的眼

中,必然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威望。

下午圉公陽和庖丁刀趕回來,道:“葉公已經讓楚軍打出了伐越的大旗,眼下大

軍東移,往越人逼近。”

眾人聞訊都是歡欣鼓舞,晚間齊平公設宴為伍封慶功。伍封與支離益這一戰雖然

隻是個人間的決鬥,其實是能否引楚軍相助的關鍵,伍封一戰獲勝,使楚軍甘心伐越,

此功不可謂不大。

宴飲甚歡,席間齊平公問道:“封兒這‘天地有正氣’五個字,大有意蘊,寡人

已經命人火速打造十麵大旗,上麵都繡‘天地有正氣’五個字,日後便插在臨淄城頭,

以鎮邪佞之輩。”

田盤臉色微微一變,向齊平公看去,卻見齊平公似是隨口而說,並無他意。

遊參頗懂些劍術,忍不住問道:“先前龍伯敗支離益那一劍,似乎與龍伯之前所

使大不相同,隻一招便勝了,未知是何劍法、有多少招?”

伍封道:“劍法無名,也並無它招。”

田盤愕然道:“原來隻有一招,不過此招的威力驚天動地,可敵千軍萬馬,理應

是劍術之極致了。”

伍封道:“其實一招也沒有,是在下隨手使出來,在劍術之中,此稱為‘無’,無

生有,無也是有,此謂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以又可說有千招

萬招,是為至巧,也為至拙。”

眾人聞他話中似乎有萬千道理,卻麵麵相覷,無人能懂,唯有楚月兒不住點頭,

知道夫君所說的正是劍術以及其它武技至高無上的境界。

姬克道:“從今往後,天下間隻怕再無人敢與龍伯比劍了。”

伍封笑道:“這人還是有的。”

鄭聲公愕然道:“是誰還有這麽大膽子?”

伍封看了身旁的楚月兒一眼,笑道:“這人肯定是月兒了,否則日後誰陪在下練

劍?”

眾人哈哈大笑,姬非忽地長歎一聲,向齊平公敬了一爵酒,道:“國君有龍伯這

女婿,讓外臣好生羨慕。有婿如此,夫複何求?”他本來不大說話,此刻隻說一句,

便讓齊平公樂不可支。

鄭聲公點頭道:“如今天下間當丈人的,隻怕人人都有羨慕之意。”

齊平公臉上大有得色,笑道:“鄭伯和司馬說得極是。”狂飲數爵,看著伍封,尋

思自己這女婿委實難得,女兒的確沒有嫁錯人。

伍封心道:“這個姬非平日少言寡語,其實很會說話,一句話便讓國君高興之極。”

忽想起這人當日曾與代國商貨,又為“海上龍王”徐乘押貨到代國,許衡將長笑坊三

姬送給他為妾,他便收容許衡、張平,還用他們與胡人交易,想是個貪財好色之人,

順嘴問道:“早聞司馬與董門之人大有交情,想是與支離益早就認識吧?”

姬非吃了一驚,道:“哪有此事?龍伯想是聽人誤傳。”

伍封怔了怔,笑道:“或是在下聽錯了。”心想:“莫非樂靈、許衡臨死還騙我?”

旋又想:“當日伯南曾說任公子與你有交情,以致徐乘所掠之物能遠運到代國,其後

許衡也說過這事,想必不假。”又想起雪地中許衡、張平與樂靈偷襲之事,心中一動,

借口更衣,將田盤、鮑興、鮑琴叫來,小聲吩咐了一陣,三人匆匆走了。

伍封回到席上,又向楚月兒說了幾句話,楚月兒告辭出帳。席上眾人都飲了不少

酒,帳中觥籌交錯,熱鬧之極,誰也沒有在意。

營中諸將紛紛向伍封敬酒,伍封一一對飲,到三更之時,眾人大多已經飲得大醉

醺醺的,各自回帳沉睡。

半夜之時,眾人都酣睡之間,猛地裏營外殺聲四起。齊平公匆匆由伍堡出來,一

時間隻有招來等人上來保護,伍封、楚月兒、鮑琴、鮑笛、田盤等人都不知道去了何

處。

齊平公問道:“何事?”

招來道:“越軍趁我們得勝慶賀、鬆懈之際劫營!”

齊平公讓招來扶他登上巢車,招來命鮮虞鐵騎守在巢車之下,齊平公向營前看去,

隻人火把閃動,連成一條條長龍,越軍四下裏往營寨殺過來,攻勢極猛,大驚失色,

道:“勾踐好生可惡,趁我們酒醉高臥來劫營!封兒和大司馬、左司馬想必還在醉臥,

快派人去叫醒,這……這可不大妙!”

招來道:“外臣已經派人去催了。”

齊平公細看了一陣,見越軍兵分三隊,一隊弩手在後以箭矢相射,一隊步卒在前

以長幹為牆前推,還有一隊車兵夾在弩手和步卒之間,這才是他們的主攻人手。

眼見敵人步卒已經衝到營前,兩旁分開,兵車由中間疾衝出來,百餘兵車已經直

闖入營門。

齊平公見敵方大批兵車入了營門,大驚道:“壞了,敵人衝進了營寨!快……”,

話未說完,忽聽營外又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仔細看時,隻見左右兩側各出現一隊人馬,

打的是齊軍的旗號,戰車轔轔,兩路夾擊,向越軍殺去。

齊平公又驚又喜,道:“咦,原來我們早有埋伏!”

招來目力極佳,火光中看旗號上的字,兩邊旗上寫著大大的“鮑”字,招來笑道:

“是鮑琴和鮑笛!”

這兩路埋伏的兵車不知由何處出來,直擊敵軍兩側,越軍正往營寨猛衝,前方已

經衝入齊營,越軍正振奮之際,忽然有埋伏人馬殺向兩側,就這麽一衝,越軍的步卒、

弩手和兵車的三重之陣形立時大亂,這兩側人馬又是車兵,專攻越軍的弩手和步卒,

平地上以車兵對付步卒和弩手,自然是以一敵十。越軍的兵車大多衝入了齊營,一時

回身不得。

這時越營中見勢不妙,知道齊軍早有埋伏,連忙鳴金,各兵車前衝容易,回身便

難。猛聽齊營中戰鼓如雷,一隊人馬沿著營前麵木柵橫殺至營門,將越軍的兵車衝殺

成兩段。齊平公看那旗號時,寫著“田”字,招來道:“這一隊是大司馬的士卒!”

齊營下裏擁出許多箭手,向營內被隔斷的越人兵車放箭,箭矢一過,便見伍封的

戰神大旗閃了出來,這一隊人是伍封、楚月兒、鐵衛和死士,最為勇猛,專往敵方兵

車稠集處衝蕩,數次來回,敵方車隊四分五裂,各自為戰,被齊兵四下裏由帳後擁出

來,片刻間便將這百餘兵車盡數埋沒。伍封隊中沒見鮑興,想是仍在養傷之故。

此時營外的越軍步卒、弩手也亂成一團,再被己方還未及入營正回撤的兵車馳過,

更是散亂不堪。齊軍兩側的埋伏兵車左衝右決,交錯穿刺,來回四五次後,鮑興的死

士又由營內往外殺,越軍此刻已經是潰不成軍。

就這麽衝殺半個時辰之後,眼見越營中旌旗展動,似乎有援軍來接應。此刻齊營

中也鳴金收兵,大隊人馬魚貫而入,等越營中接應的士卒出營時,齊軍已經盡數撤回

了。早有弓箭手以長幹為牆,立在木柵之後,嚴陣以待。

齊平公在巢車上看得血脈賁張,不住口地叫好,見越軍狼狽回去,不禁哈哈大笑,

與招來下了巢車,往大帳處走去。

伍封一身戎裝迎了上來,齊平公大笑道:“原來封兒早有埋伏,卻瞞過了寡人,

讓寡人徒自擔心。”

伍封笑道:“軍機大事,營內人太多,不宜使太多人知道,並非有意隱瞞國君。

微臣想讓小琴小笛曆練一下,增其膽氣,擅自將小笛這郎中令調走,國君勿怪。”

齊平公笑道:“這個寡人理會得,封兒是三軍主帥,該怎麽用兵,寡人不一定非

要知道不可。小琴小笛經此一戰,日後便不怕戰陣了。”

眾軍收拾兵甲,清點傷亡俘獲,忙了一夜,天亮時伍封與齊平公、楚月兒一起用

飯後,在大帳聚將,眾將匆匆入帳。

此戰齊軍傷亡不到五百人,但敵屍卻在三千人以上,生擒七十餘人,敵方傷者不

計其數,獲越人兵車一百多乘、兵甲若幹,可說是大獲全勝。

齊平公笑道:“這次勾踐可吃了個大虧!”

鄭聲公不悅道:“怎麽有戰事不用我們鄭人幫手?莫非龍伯以為鄭卒不足為用?”

姬克也道:“是啊,我們燕卒也頗能戰,龍伯卻不用我們,瞧不起人。”已方能少

些傷損是最好不過,鄭聲公和姬克這麽說當然隻是客套話。

伍封笑道:“非是在下瞧不起人,隻因敵方偷營不可能用數萬大軍擠過來,齊軍

足夠使用。在下怎麽會瞧不起鄭燕之卒呢?鄭燕兩軍遠來辛苦,宜多休息數日。何況

齊軍是此地主人,怎可動轍讓遠客傷亡?不到萬不得已,在下也不忍心鄭燕士卒喪生

異鄉。”

鄭聲公讚道:“嘿,龍伯能說這話,很夠朋友!”

姬克問道:“龍伯怎知勾踐會來劫營?”

齊平公心中也有此疑問,道:“是啊,封兒怎麽知道的?”

伍封道:“敵方大勝或大敗之際都是劫營良機,大勝之師容易鬆懈驕傲,大敗之

師則士氣低落缺少鬥誌,此時劫營,十有七八都能湊效。昨日微臣與支離益一戰,僥

幸獲勝,營內自然會宴飲相慶。勾踐之輩擅能用兵,多半會想著我們宴飲鬆懈,正是

劫營之機。微臣便預先埋伏了人馬,等候越軍劫營。敵人不來劫營,我們隻是白埋伏

一夜,無甚損失,真來劫營,便叫敵人吃個大虧而去。好在勾踐十分聽話,果然派士

卒劫營,我們沒有白白辛苦。哼,勾踐太過小覷了微臣,居然以為微臣毫無防備,他

吃點虧也是應該的!”

田盤讚道:“龍伯用兵的本事,果然有孫武之風。”

伍封道:“這是個很好的預兆。勾踐有些沉不住氣了!”

田盤點頭道:“是。”

齊平公等人不大懂兵法,不知道伍封和田盤話中的含義,田盤解釋道:“我們與

越軍兩軍相恃近二十日,龍伯每日觀察敵營,越軍從布防、士氣以及各軍調配方麵都

是無懈可擊,我們尋不到絲毫可趁之機。相反我們這大營也是如此,勾踐也不能得用

兵之隙。是以兩軍相恃不下,若是各排陣勢決戰,隻要一方守寨不出,便無法為戰。”

齊平公皺眉道:“莫非就要這麽相恃下去?”

伍封笑道:“若是覓不到戰機,還可用主動和被動兩法用兵。被動用兵,便要等

待敵方士卒調度或是糧草接濟方麵出現問題,再趁機攻殺;主動之法,就是要設下巧

計,誘敵露出破綻。兩軍相恃不下,相國在後方招集士卒甚為有效,每日都有士卒入

營,聲勢漸大,今日楚人又打出了伐越之旗,勾踐畢竟是以南師北向,擔心士卒不服

水土,再加上以是秋末,再過十餘天便要入冬,勾踐怕久拖不利,才會冒險劫營,以

他的謹慎,一般不會如此用兵,今日便知道他的確有些沉不住氣。”

眾人這才明白,一齊點頭,鄭聲公道:“這用兵之法寡人並不擅長,聞龍伯和大

司馬一言,當真是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