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帳外,便聽小紅在內哭著道:“你這小興兒委實大膽,怎可以擅自出戰?幸

虧龍伯繞你一命,換了旁人,早就斬了!”

伍封大生內疚之意,不禁停下了腳步。又聽鮑興嗬嗬笑道:“都是我不好,你無

須擔心,小刀親自執棍下手,自然是表麵上嚇人,實則隻破損一點皮肉,絲毫未傷筋

骨。有小夫人的妙藥,過幾日便好。”

圉公陽道:“是啊,小刀能用大鉞將小人鼻尖上的肉漬批去,運力是極有妙訣的,

若換了我,隻怕你會傷重些。”

伍封心道:“原來小刀和小陽還弄這哄騙人的事。”

鮑興笑道:“嘿,今日一戰其實十分痛快,越人雖然厲害,也不見十分的難打。”

楚月兒歎氣道:“小興兒,日後千萬不可再違令了,若是在家裏,我還可以為你

求情,可在這軍中便不大好出聲,何況夫君預先說了,不許我求情,其實夫君也委實

心痛。”

鮑興道:“這個小人自然知道,棍子雖然打在小人腿上,卻痛在龍伯心中。龍伯

是小人服侍、看著長大的,怎會不了解他的性子?不瞞小夫人說,就算沒有今日之事,

小人也會想個法子違一下軍令,讓龍伯重懲一下,或是將小人殺了。”

帳中眾人都驚道:“為什麽?”

鮑興道:“小人在鎮萊關時與冉爺詳細談過,冉爺表麵上沒什麽,其實心底裏對

龍伯與越人之戰十分擔憂。他說,就算龍伯能掌齊國大軍,但這些士卒大多是田氏的

親信為將佐,久來隻聽田氏的號令,就算龍伯為帥,他們也未必能由心底裏遵從號令。

須知這戰陣之上凶險無比,士卒若有異心,表麵遵令,私底下卻不盡力,龍伯再費心

費力,這仗也沒法子打。”

楚月兒道:“冉爺這話十分有理,支離益用蛇兵襲營時,田盤的左右兩營士卒便

有些不聽使喚。”

鮑興道:“當時小人便有些憂心忡忡,問冉爺有何辦法。冉爺也沒可奈何,小人

這些天一直尋思,前幾日與恒善說話,聽他說過晉文公當年還是公子時,流浪在外,

在曹國被曹君所辱,而大夫僖負羈對他有贈飯之恩。其後晉文公為君,伐曹報仇,攻

入曹都,擒下曹君,感念僖負羈之舊恩,不許人驚擾其家。不料晉軍中勇將顛頡恃寵

生驕,妒晉文公待僖負羈之厚,夥同他人將僖家燒了,僖負羈被燒死在家。晉文公大

怒,命將顛頡殺了,以正軍紀。晉國上下見顛頡隨晉文公流浪十九年,立功不可謂不

大,居然也被晉文公所殺,從此上下驚駭,全軍肅然之畏,此後才能打敗楚國大軍。

小人便想,若是小人違令,龍伯將小人殺了,眾軍豈會不懼?龍伯此戰便好打得多了。”

眾人驚道:“什麽?”

伍封在帳外微微一震,想不對鮑興竟然寧願一死,以助他順利領軍作戰,如此之

忠心,的確是世間難得。

旋波在一旁歎道:“小興兒怎麽想出這麽個笨法子?”

鮑興道:“我本就蠢笨,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來。此次龍伯與支離益約戰,小人想

起當日我們被支離益追得狼狽不堪,逃到旱海大漠,以致雪夫人亡於大漠,此仇不可

不報,然而這支離益太過厲害,小人總是有些耽心。是以晚間帶死士去劫營,向支離

益叫罵,尋思這人或受不住罵出來,我們一擁而上,殺他未必能夠,若能拚死傷他一

手一腳,龍伯與他決戰便大占便宜。這是一舉兩得之事,小人便冒險去做了。可惜越

人防守太嚴,那支離益臉皮又厚,死罵都不出來。”

小紅斥罵道:“你這想法雖不錯,這法子委實蠢笨無比,怎不與我先說說,或者

能想出個好主意呢?”

鮑興道:“這可不能讓你知道,否則連你也摻和進去,龍伯便不好辦了。”

伍封聽到此處,長歎一聲,掀帳進去,小紅等人連忙向他施禮,伍封擺手讓他們

起來,道:“小興兒,今日可對不住,其實你的心意我怎會不明,奈何軍法如山,不

得不為。其實我早知道國君會為你求情,才會不許月兒開口,免得別人當我假公濟私。”

鮑興笑道:“先前小人未曾細想,此刻也知道了。當初龍伯練步到萊邑城,首次

見到公主、國君之時,小人便跟在旁邊,此後時時見到,還多番替國君往夫人處送信,

國君為小人求情是可想而知的事。”

伍封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唉,難得你一番忠心,今日之後,軍中自然會整肅

如一,這都是你的功勞。隻是你這法子委實不好,日後不可再用。月兒,他這傷勢如

何?”

楚月兒道:“小刀下手極有分寸,隻是損些皮肉,未傷筋骨,以小興兒的體格,

再加上用藥即時,五六日便可收口下床,八九日便能行動自如了。”

伍封看著鮑興股上滲血的帛帶,心中一酸,眼中淚光閃動,歎道:“你們隨我多

年,四處遊走不定,每每要上沙場征戰,未曾過幾天安靜日子。等這一次擊退越人,

我們便回扶桑去,遠離中土紛爭,逍遙自在。”

楚月兒歎道:“這些年來,月兒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夫君與支離益決戰。以前與支

離益交手,夫君打不過還可以逃,這一次事關重大,想逃也不得。想不到這一戰這麽

早便到來了!”

鮑興道:“今日龍伯與支離益一場大戰,數百招打成平手,可見龍伯的本事已經

比得上支離益,就算不勝,也輸不了。”

楚月兒搖頭歎道:“小興兒不知道的,今日支離益未盡全力,才會與夫君打成平

手。”

小紅等人臉上變色,驚道:“什麽?”

鮑興喃喃道:“這老家夥使出這麽厲害的劍術,還不是全力施為?”

楚月兒道:“那支離益新創了一套什麽‘誅心之劍’,厲害無比,今日一招都未曾

使出來呢!”

伍封見眾人十分擔憂,笑道:“勿須怕他,支離益未盡全力,我也留了手,九日

之後必然能見分曉,這一戰非同小可,我是隻能勝,決不能敗。我若敗了,個人生死

事小,楚國轉而攻齊,齊國必亡無疑。”

楚月兒一直與他在一起,從固丘見過顏不疑使那套“誅心之劍”後,隻見過伍封

時時入海練劍,也沒見他有何新創的對付“誅心之劍”的劍術,心知他是在安慰大家,

免得眾人沒了鬥誌,歎了口氣,柔聲道:“該來的始終會來,夫君若是死在支離益劍

下,我便殺入敵營去,拚死殺了勾踐,勾踐若死,齊國便未必會亡,也算完了夫君的

心願。月兒若是僥幸不死,再去找支離益報仇,大不了是隨夫君於地下而已。”

伍封心旌震動,伸過手去攬著楚月兒的細腰,緩緩道:“你們放心,這一戰我必

要獲勝!”

一連數日,伍封也不練劍,隻是與楚月兒帶著鐵衛和吳句卑等楚人如同遊玩般巡

視各營,每日都在伍堡請齊平公設宴,宴請鄭聲公、姬克、田盤、遊參、姬非、招來、

吳句卑等諸人請酒為樂,顯得十分輕閑,偶爾請鄭聲公的樂師演幾曲新聲,諸人品評

一番,又使軍中小卒摔打跌撲為樂。

眾人見他絲毫不耽心與支離益的決戰,尋思這人必定是有了取勝的把握,才會如

此渾不在意,也都放心。隻有楚月兒心內著急,可事已至此,也隻有各聽天命了。倒

是魚兒和那班鐵衛毫不耽心,在他們心中,伍封是大神,肯定是所戰必勝,又會輸給

誰?

田恒果然往齊國各地招集四散的齊卒,陸陸續續發到陣前,這些日大隊小隊齊卒

赴往營中,加起來有八九千人,伍封對各地齊師不熟,讓田盤根據各隊擅長的戰法、

能力將士卒補入各營,使齊師勢力更增。

這日伍封還在高臥,士卒說晉營的趙無恤派了一人來,伍封命將那人請進來,見

是新稚穆子,大喜道:“穆子,你怎會來?”他與這新稚穆子並不十分熟絡,但這人

是趙飛羽的弟子,伍封愛屋及烏,對他十分喜歡。

新稚穆子眼下已是個二十餘歲的壯漢,道:“趙公派小人來探望龍伯。”

伍封道:“張孟談是否留守晉國?”他想,自己與趙氏家臣最熟的當是張孟談,

其次才是新稚穆子、高赫等人,趙無恤要派人來探望,張孟談自然是首選,可他卻派

了新稚穆子來,想是因為自己領兵在外,將張孟談這智士留在晉國。

新稚穆子果然點頭道:“張兄的確留守晉國。”伍封聽他稱張孟談為“張兄”,便

知道這新稚穆子在趙氏的身份地位必然已經很高,能與張孟談稱兄道弟,不再是昔日

那親隨童子了。

伍封道:“高兄想是在趙公身邊?”

新稚穆子點頭道:“是。”

伍封歎了口氣,道:“趙氏諸臣,智士當以張先生為首,勇士以高先生為最,將

才卻以穆子為第一,趙公帶穆子前來,日後戰陣之上,隻怕我們要兵戎相見,好生可

惜。未知智瑤等人帶了誰來?”

新稚穆子聽他始終稱趙無恤為“趙公”,而不像趙氏滅代前稱其為“無恤兄”,知

道雖然已經過了數年,伍封心裏對趙無恤仍有些怨氣,道:“豫讓、絺疵、段規、西

門勇等人都來了。趙公命小人前來,是有要事相告。其實趙氏隨晉師而來,是礙不過

智瑤、韓虎、魏駒的催促,決不是想真的與龍伯為敵。趙公說了,當日主母臨死之前,

龍伯與他曾經立誓、互不相害,言猶在耳,趙公可負他人,卻不會負主母之意,是以

這些日在營中臥病不出,萬一晉師要動,我們趙氏也會設法拖延,拖不過時,便找個

借口附在陣尾。如此左右為難的心情,龍伯不可不知。”

伍封歎了口氣,道:“在下明白的,不會怪他。”心道:“智瑤與我也曾立誓,互

不相害,卻引晉師前來。”

新稚穆子沉吟良久,忍不住道:“趙公還有一言,穆子怕挫了龍伯銳氣,本不敢

說,此刻也顧不得了,昨日支離益與智瑤一試劍術,以智瑤的劍術,居然一招落敗,

可見支離益的厲害之處。龍伯雖然勇猛,但犯不上與支離益拚死一搏。龍伯眼下是天

下親賜的龍伯國之君,早已經不算齊臣。趙公聽說龍伯在海外辟有佳地,叫小人勸龍

伯不理齊越之事,徑自回海上去算了。以龍伯萬金之軀,何必與支離益作匹夫之鬥?”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膊,道:“無恤兄一番好意,在下心領了。煩穆子回去向無恤

兄說起,等在下與支離益決戰之後,再去拜訪。”新稚穆子聞他又稱趙無恤為“無恤

兄”,心內十分高興,愕然看著他良久,歎了口氣,告辭走了。

伍封每日去看鮑興,隻見這家夥果然皮糙肉厚,四五天創口便愈合,六七日已能

行動自如,隻要不是激烈行動,不致與傷口破損。

眼看第二日便要與支離益決戰,伍封依然是悠閑自得,宴飲之中,吳句卑忍不住

問道:“雖然龍伯劍術高明,但那支離益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與此高手相搏,龍伯怎

麽渾若無事,這幾日也不見練劍?”

眾人心中早有疑問,尋思就算你有必勝把握,但事關重大,支離益是天下間第一

高手,自己多練一分本事便多一分生機,這人平日還早起練劍,反而這幾日卻不練了,

好生古怪。

伍封看看眾人神色,笑道:“我猜各位都有些猜疑,其實這是葉公的厲害之處。

試想,在下與支離益之戰對雙方影響重大,不僅是在下和支離益,各位和勾踐、範蠡、

文種也肯定有些憂心忡忡。葉公之所以約在十日後,其實是考較雙方的耐力和心性。

他是軍中老將,要說經驗之豐富,兩軍營中無人能及。這戰陣之上比試的不僅僅是武

技、勇氣、智謀,主要的還是耐力的韌性,為將者要想百戰不殆,首先須沉得住氣。”

他向吳句卑看了一眼,笑問:“葉公派吳兄到鄙營中時,是否這麽說?”

吳句卑點頭道:“的確如此,葉公想看誰人才是真正的將才,是以派了兩隊人,

一隊到齊營,一隊卻往越營。”

伍封道:“葉公自然還另有用意,順便讓吳兄看看營中的布置、士卒的勇氣,從

而盤算雙方的勝算得失,決定助齊還是助越。”

吳句卑張口結舌,愕然道:“這個……龍伯怎麽知道?”

伍封道:“以吳兄之見,我軍狀況如何?”

吳句卑沉吟道:“雖然人數少了些,卻上下齊心,士卒都有奮勇之意,如此士卒,

足以對抗越軍。小人未見過越營布置,但以治軍之嚴、布防之謹,隻怕再無人勝得過

龍伯了。”

伍封點了點頭,道:“其實在下並非小覷支離益,這人果然是厲害無比,要說這

世上還有一人能殺得了在下,此人唯支離益而已。不過支離益也不敢有輕忽之心,在

下還未生出來時,他便有天下第一的稱號,肯定不願意讓在下這後生小輩打敗。這些

日子隻怕是練劍不輟,高手比試,信心體力極為要緊。雖然雙方都在等待,但心情是

放鬆還是緊張,對戰局影響可不小。在下是放鬆高臥、不想任何武技的事,他卻不同,

那日我使了一招‘一波五折’讓他看,這人就算不練劍,隻怕也會在心裏盤算劍術招

式、彼此絕技,尋思進攻破解之法,患得患失,如此緊張心情,最易使人心力憔悴,

在下曾經因苦思劍技,三十三天渾渾噩噩以為隻是一時之事,便知道其中利弊。因此

明日之戰,在下能放手一搏,盡展所長,他卻可能計慮重重,反而影響發揮。其實與

支離益這樣的高手決戰,八九日的苦練能有何用?劍招萬變隻是眨眼之間,到時候全

看隨心所欲的本事,一招一式起不了多少作用。”

楚月兒聞言看著他,點頭道:“夫君所言,的確是武道至理。”

眾人也盡皆歎服。

晚間正要睡時,楚月兒過來道:“有人射了一箭入營,這箭沒有箭頭,上麵紮了

條竹簡用帛裹住,士卒不敢拆看。”

伍封道:“多半是給我的。”由楚月兒手中接過箭,拆開厚帛,取下竹簡看時,隻

見上麵隻寫著一個“走”字,也不知道是誰射來。

楚月兒道:“未知這是誰人射來。”

伍封笑道:“簡上可沒寫,不過我看這字跡,與範相國親手繪的天下形勢圖的字

跡一樣,自然是範相國給我的。他是見支離益厲害,猜我不能敵之,叫我不戰而逃,

保全性命。”

楚月兒歎了口氣,問道:“夫君真有把握打敗支離益麽?此刻要走還來得及,他

那‘誅心之劍’當真是厲害無比!”

伍封歎道:“月兒還是以為我敵不過支離益。”

楚月兒小聲道:“若是再過數年,夫君便不用怕他,可眼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