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大舟揚帆出發,如今已是盛夏,海上南風正急,三舟順風北上,片刻間便去得遠了。
伍封站在大龍船尾,悵然看著夷州,楚月兒在旁邊陪著他,也沒說話,直至連島都看不見
時,伍封才怏怏地帶著楚月兒回到主艙。
用過了飯後,楚月兒收拾盤丁和夷餘送的禮物,先打開夷餘所送的那包東西,見有一方古
玉,上麵篆了些字,拿給伍封看,伍封道:“這真是古越王的故物。等小鹿當了越國太子,我們
便將這方印璽送給他,以為賀禮。”
楚月兒點頭道:“他們這越王之位是搶來的,若有古越王之印璽,便名正言順了。”
楚月兒又打開盤丁的那包禮物,見胡亂裹著一麵舊旗,皺眉道:“怎麽這麽胡亂包著也不疊
好,不成樣子!”拿起來抖一抖,忽地由旗中間迭落一個大木盒來,愕然道:“這是什麽?”打開
看時,卻是一個弓盒,內插著一張弓,黑色的弓身上微光溢動,透出森森的殺氣。
伍封吃了一驚,忙拿起來,歎道:“盤丁這份禮太過厚了,我怎敢收下?”
楚月兒道:“這張弓好生神奇,是什麽弓?”
伍封道:“這就是遠古時蚩尤所用的寶弓,名曰戰神弓,是高野族群曆代相傳的寶物,隻是
蚩尤之後,再也無人能拉開此弓。”
楚月兒聽他說過由潭中為盤丁覓回寶弓的事,道:“原來戰神弓就是這個樣子,光彩彩的大
有殺氣。”
伍封道:“當年蚩尤用這戰神弓不知道殺過多少人,才有如此殺氣。”
楚月兒將戰神弓插出來,奮力拉開,笑道:“這真是件寶物,我用全力才能拉開,想來威力
非凡。”
伍封道:“這是盤丁祖傳之物,他族中故老相傳,唯有其先祖蚩尤轉世,方能拉開此弓,那
日他們還當我是蚩尤來叩拜。此弓如此珍貴,我怎好意思要?”
楚月兒笑道:“話不是這麽說。眼下蚩尤的後人都拉不開此弓,這張戰神弓他們想用也用不
上。就象那金夢花一樣,戰神弓不給人用,何以為寶?盤丁多半是這麽想,才會送給夫君。夫
君若是拿著戰神弓,舉著戰神之旗,在戰陣上所向披靡,這才不誤了蚩尤這戰神稱號。再說在
盤丁他們心中,恐怕你就是蚩尤。”
這獸皮弓盒上本有兩個獸骨環,楚月兒找來條銅鏈,用遊龍劍迸出兩段三尺長的鏈子,在
獸骨環上各扣上一條,這銅鏈是伍封屬下常備之物,舟上武庫中還有不少。
楚月兒將弓盒在伍封背上比了比,給他斜背在背上,將銅鏈往胸前一係,離開數步上下打
量,不禁喝彩道:“極好!這戰神弓雖在盒中,也是威勢驚人。”又拿了麵銅鏡給伍封照。
伍封低頭看了看,見弓端由右肩處突出,便如生了一翼一般,尤其是這弓上的墨光溢動,
竟能映在黑色的鐵甲之上,使這鐵甲上也隱隱有光彩流動,的確十分神氣。
伍封歎道:“我將銅弩送給盤丁,盤丁卻將祖傳的戰神弓送給我,這真是沒想到。”
楚月兒道:“那銅弩你一向十分珍愛,這樣的東西都舍得送人,盤丁怎會不以厚禮回送?”
伍封喟然道:“那銅弩是陳兄親手所製,其實我可舍不得送人。隻是我們摘了金夢花,這花
是高野人的重寶,隻送些一般的金貝為償十分不妥。金夢花用來救人,銅弩是用來上陣殺人,
人命珍貴,以殺人之物換救人之物,陳兄想來不會怪我。隻是盤丁反送了戰神弓給我,我卻有
點愧受之意。”
楚月兒笑道:“你無端端送了個太保的官爵給盤丁,讓他與劉、單二卿相列,他又何曾想到?
這太保和少保之爵,天下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頭也想得到呢!你還送了盤丁無數寶貨,盤丁
如此升官發財,受你大恩,送寶弓也是理所當然。”
伍封背著戰神弓,將西施給他的大氅披在外麵,在艙外走走,魚兒和鮑興等人都大讚此弓
神氣威武,伍封甚為得意,高興之下,問魚兒道:“魚兒,這些天你們在舟上幹什麽?”
魚兒道:“父親,我們除了學水戰外,每日都下海練體力,又練弓箭。”
伍封喜道:“你們最差的便是射藝了,左右無事,便考較你們的弓箭。”
大龍在中間,飛魚和神風在左右兩側。伍封飛身由空中越到飛魚和神風兩舟上,在兩舟甲
板上立好靶,又讓甲板上的人都到艙中去,避被流矢誤傷。
眾鐵衛一一在大龍上張弓搭箭,往飛魚和神風的靶上射去。伍封和楚月兒分別檢查鐵衛的
射藝,見他們每人射往靶上紅心的箭中,十中八九,至少也能射在紅心之旁,不少人每矢皆能
射中紅心。
伍封大喜道:“你們這弓箭十分高明,看來沒少下功夫。我們這一路往齊國去,還有兩三個
月,你們還要多練練水下的戰法。月兒,你每日帶他們下海練刀,勤習水戰。”
楚月兒道:“豈非要停舟下水?”
伍封嗬嗬笑道:“那倒不用,你用兩艘救生的小舟拖在大舟之後,鐵衛不是有銅鏈子麽?便
讓他們將銅鏈子掛在小舟上,人人拖在水中練刀,既不影響行舟,又可練習刀法。我有暇時下
水去練拳腳劍術,也用此法。”
楚月兒笑道:“咦,這麽簡單的法子,我怎麽想不到呢?”
伍封笑道:“你的好處就是從不多想,遇事自然而然,性合於道。若是整天心裏打著主意,
那你就不是月兒了!”忽瞥見鮑興臉上有些悵然之色,問道:“小興兒,你想著老商麽?”
鮑興笑道:“以龍伯看來,小人日後又是何樣子?”
伍封笑道:“你小興兒生性喜愛惹事,有你在處便熱鬧非凡,是以能交朋友,不然家中上下怎
會都喜歡你?若非你這性子,小紅也不會嫁你了。你有一樣最大的好處,便是知足,是以整天
都樂嗬嗬的不知道憂愁,十分難得。”
小紅在一旁笑道:“龍伯對小興兒可真是了解得透了,他就是這麽個人。”
伍封道:“如今小興兒是扶桑的左將,那是一級正官,可謂重臣。這官兒在齊國,就跟左司
馬田逆的官兒一樣。”
鮑興道:“小人本是一個下人,能有今日,全靠龍伯的栽培。”
伍封看了看小紅,見她臉上雖笑,眼中神色卻若有所思,問道:“小紅,你又想些什麽?”
小紅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楚月兒在一旁道:“小紅定是記掛她那孩兒,想盡快到鎮萊關去。”小紅點了點頭。
伍封看了看天際,道:“也不知道小寧兒和小英如今怎樣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勾踐,這人
雄才大略,又有範蠡、文種為輔,他們滅了吳國,聲勢之大天下無國能及,若是揮軍北上,意
圖必在齊魯。魯國小弱不能敵,齊國雖大,以田恒和田豹之智,隻怕也非勾踐三人之敵。”
楚月兒道:“是啊,我們往來夷州一趟,耽誤了好幾個月,越軍如果北上,我們隻怕趕不及。”
伍封道:“以齊國之大,勾踐絕不能一舉而滅。唉,就算我趕了回去又有何用?不說田恒已
經變成了仇人,就算讓我統領齊軍,也沒有絲毫把握與勾踐、範蠡和文種這三大智士在戰場上
抗衡。隻好走一步算一步,先趕回去看看情況,再定良策。哼,鮑大哥這仇非報不可!”
說起鮑息,伍封忽想起那擒來的閭申。擒下這人之後,先是與鹿郢說話,再有西施毒發之
時,便忘了這人,此刻問道:“是了,那閭申現在何處?”
魚兒道:“父親,這人一直關在底艙,與漿手在一起操漿,有我們看著,又在大舟之上,他
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伍封問道:“他想逃走麽?”
石朗搖頭道:“這倒沒有。小人每日都留意著他,未見他有逃走之舉動。”
伍封道:“晚間你帶他上來,我有事問他。”
晚飯之後,石朗果然將閭申帶到主艙來。伍封正斜倚在幾上與楚月兒說笑,見閭申進來,
冷冷看了他一眼,道:“閭申,若是數月之前被我見到你,我必會一劍將你殺了。”
閭申臉上變色,跪下道:“小人、小人並未得罪龍伯……”,伍封道:“哼,你怎麽與田豹合
謀,詐死逃走,卻說是小琴殺了你?”
閭申吃了一驚,大呼冤枉,道:“這真是冤枉了,小人是因為與家父吵架,一怒之下離開了
齊國,才投到伯嚭府上。小人又怎知道後來的事?是了,小琴怎樣的?”
伍封見他滿臉茫然之色,似乎並不知道田豹陷害鮑家的事,便將事情說了一遍,道:“如今
息大哥亡故了,鮑家也因此沒落,說去說來,都是你惹出的禍事。”
閭申臉色慘白,道:“小人與小琴和小笛向來交好,怎會害他們?何況小人年紀還輕,犯不
上詐死,否則日後怎麽會齊國去,豈非要一輩子埋沒異鄉?”
伍封心想這話也有道理,便問:“那你為何要與你父親吵架,以致於離開齊國?”
閭申道:“龍伯知道小人也是子劍的弟子,招來是小人大師兄,這事說起來,是因招來而起。”
伍封皺眉道:“這與招來有有何關係?”
閭申歎了口氣,將事情仔細說了一遍。
原來,招來給伍封當了家臣,經曆了數番戰事,名聲漸播。後來招來在中山任顯官,成了
中山國的重臣。子劍也常向館中弟子說起招來誇口。有一日招來派人送了若幹禮物給子劍,那
時候子劍和恒善去了晉國,閭申在館中,代為收下,又問了許多有關招來的情形,心裏十分羨
慕。
當晚回家,閭申向父親閭邱明說起這事。閭邱明當時便罵他:“你這不成器的小子,與田盤、
招來同拜一師,田盤是田相之子,你不如他便算了,招來隻是個鮮虞人,如今能為一國重臣,
大有出息,列國間也有些名聲。你自小是閭氏豪族,整日隻知道流連女閭,成何樣子?日後你
繼承閭家,也是仗了父蔭,不是真本事打出來的,早晚這家讓你敗了去。”
閭申見師兄弟們中除了田盤,其他人的身世都不如他,偏偏這些人靠自身本事頗有出息,
而自己年過三十卻一事無成,本來就心下觸動,想發憤圖強、幹些事跡出來,為閭家掙名。正
因他心有此誌,才會回家向父親說起招來的事,不料惹來閭邱明一頓臭罵,忍不住反口道:“這
些人為何有出息?因為他們跟了龍伯當家臣。龍伯戰功顯赫,爵高威重,在列國廣有名聲。跟
著他當家臣,水漲船高,自然有出息了。別人當家臣都是如此,我是你兒子,跟著你三十餘年,
一點出息也沒有,還不是全因為你的緣故?當年在艾陵一戰,別人轟轟烈烈,你卻當了吳人俘
虜,最後用金帛換回來,令我被人笑了這麽多年。”
此言一出,正好說中閭邱明的這塊心病,閭邱明自然掛不下臉來,當下怒不可遏,盛怒之
下揮拳便打。其實閭邱明隻有這一個兒子,自小把他看得比天還大,這還是第一次動手打兒子。
閭申雖然劍術比乃父高,卻不敢與父親真的動手,當下挨了兩拳,被踢了幾腳,氣憤憤衝出了
門。
當時他心想,不如在它國去混一混,等混出點名堂來,再回家中,否則還真是不好厚顏回
齊國去,於是乎到了吳國,投到伯嚭府上。
伍封聽了這許久,大皺眉頭,道:“你縱有上進之心,大可以投往我處,怎麽跑到伯嚭府上
去了?”
閭申苦笑道:“師兄他們隨龍伯立功,我若照學便無甚意味,投伯嚭府上是小人思之再三的,
總覺得大有好處。”
楚月兒忍不住道:“伯嚭是個一等一的佞臣,天下無人不知,你投奔他有何好處?”
閭申道:“正因伯嚭是個佞臣,才有好處。小人心想,如今天下要論立功揚名之快,非戰功
莫屬。家父常說吳越之戰勢不可免,小人無甚技藝,唯練劍有好些年了,若能在軍中當個小將,
在戰陣中斬一二敵將,便足以揚名。投奔吳國,一旦越軍來伐,正好出陣立功,這護國之功自
然是大的。萬一吳國敗了,小人便有些危險。於是想起伯嚭,這人身為吳臣,卻與越國大有交
情,就算吳國滅了,伯嚭定能全身。小人投奔在他府上,既可助吳立功,又能保全性命,這麽
想著,才會投奔伯嚭。”
伍封歎了口氣,大搖其頭,心道:“閭邱明這人就是因為行事瞻前顧後,膽氣不足,才會如
此。想不到閭申也是如此,還未及戰,先思全身之策,就算真有立功機會,又怎輪得到他?這
父子的性子還真是一般模樣,不成大器。”
楚月兒也搖頭道:“兩軍交戰,唯勇者勝,奮身方能勇,無畏才可殺敵,你這麽愛惜自身,
上陣也無甚好處。”
閭申臉露慚色,道:“正如小夫人所說,小人確是如此。越軍來伐時,小人真的不敢上陣,
幸好伯嚭的兒子伯乙與小人性情相投,將小人留在身邊,這才沒有到戰陣上去。”
伍封沉吟道:“這事有些奇怪。令尊明知道你沒死,卻好端端說你死了,日後你怎能回齊國
接掌閭家?令尊隻有你這一個兒子,如此行事十分古怪。莫非是受了田豹之脅?可田豹有何事
能逼得令尊如此而為?”
閭申道:“這個小人也不知道。家父……,是了!”
伍封和楚月兒問道:“怎麽?”
閭申道:“小人離齊前不久,曾有件事情。有一日家父氣憤憤回府,說鮑大司馬要害他,在
國君前說家父的壞話,國君將事情交了田相處置。”
伍封問道:“息大哥說令尊什麽壞話?”
閭申臉露尷尬之色,囁嚅道:“這個……,龍伯也知道,家父身為司空,掌管土木,而鮑大
司馬又在修長城……”,伍封恍然道:“令尊身為司空,自然是處理修長城的金貝材器,莫非令
尊中飽私囊,被息大哥發現了?”
閭申苦笑道:“或是吧。那段日子,家父常讓小人往邑地庫室運送金貝、良材之類。”
伍封點頭道:“這就明白了。令尊這事做得太不像樣,一旦事發,免不了斬首抄家。息大哥
向國君稟告後,因為國事由田恒掌握,國君隻好將這事交給田恒。田恒事忙,管不了這麽多,
那田豹身為司寇,這事自然落在田豹手上。想是田豹掌握了實據,以此要脅令尊,正好借你離
家之時大作文章,以此打擊鮑家。令尊自然巴不得息大哥出事,又被田豹所迫,隻好委屈你了。
息大歌揭發令尊,他們要是直接對付息大哥,太著痕跡,是以由小琴身上下手是最好不過。隻
須找個與你身材相仿的人殺了,屍體臉上劃多幾劍,誰還認得出是不是你?天下哪有父親不認
識兒子的?令尊說是你的屍體,自然人人都相信。嘿,這田豹的手段好生了得,如此一來,不
僅是鮑家,連你們閭家也落到他手中了。”
閭申臉色慘白,道:“怎麽我們閭家也……”,伍封歎道:“田豹逼得令尊連你這獨子也能放
棄,何事不可為?隻怕你閭家的產業早已經一點一絲被他迫得吐了出來,相信令尊大人如今後
悔得很。如今你在齊國已經沒了名號,閭氏後繼無人,就算令尊能保全性命,他死之後,難道
你能回去說是閭邱明的兒子繼承僅剩的一點家業?到時候田豹定會說:‘閭邱明的兒子早被鮑琴
殺了,哪來個大膽的家夥敢假冒?’說不定便將你殺了,正好滅口,你們閭氏也就此在齊國沒了。”
閭申嚇得滿頭滿臉都是冷汗,楚月兒道:“田恒聰明得很,難道也不會察覺其中有異?”
伍封道:“以田恒之智,這種事情怎瞞得過他?隻是田豹這招能同時消除鮑閭兩家,對田氏
大為有利。田恒自然是睜隻眼閉隻眼,樂觀其成了。”
閭申惶然道:“龍伯,那小人該怎麽辦才好?”
伍封道:“你先起來。”讓閭申站起身,伍封再緩緩道:“你先要保全性命,隨我回齊國去,
我自會想法子揭破田豹之謀,到時候你隻須當眾露麵,將你為何離開齊國的事說說,剩下的事
我回去做。哼,田氏雖然勢大,但我卻不怕他!”
閭申不住地點頭,伍封道:“有一點你須記住,我們這一去,除了為小琴洗冤,還要懲治田
豹。令尊大人連犯數事,多少會有些影響,你閭家或會因此而落。”
閭申臉色又變得慘白,伍封道:“到時候我會向國君求情,一來饒你父親一命,二來讓你接
掌閭家,如此一來,令尊對閭家的惡劣影響便化得最小,你接掌閭家後,小心謹慎,為齊國多
立幾個功勞,說不定閭家或會因你而中興。”
閭申跪下叩頭道:“我們閭家的事,求龍伯多多照應,勿使沒落,小人感激不盡。”
伍封苦笑道:“其實此去齊國,結果如何還是未知之數,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事不可為,
鮑家、閭家甚或我伍家在齊國再難立足,我便隻好帶你到扶桑,在那裏再興盛你閭家吧。這些
天你也不用當漿手了,跟在小興兒和小紅身邊學點水上的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