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趙無恤前來求見,伍封讓小鹿帶他進營,隻見趙無恤抱著趙浣,神情
落寞,兩鬢見白,一夜之間似乎老了許多。
趙無恤道:“龍伯,在下已將家姊和平爺火化,骨骸埋於魔山之上,那根鐵笄家
姊甚為鍾愛,始終不敢放手,也一起葬了,就象燕兒手中的短匕一樣。燕兒也準備葬
於魔山,日後在下死後,也歸葬此山。”
伍封道:“燕兒府上養了些小鷹,如今已成大鷹了吧?”
趙無恤道:“是啊,燕兒對這些鷹十分喜歡,在下想回去之後,派人將大鷹攜來,
就在這魔山之上放了。鷹若有知,或會時時來此探望燕兒。”
伍封點了點頭,讓春雨將晉定公賜給他的“龍伯”金牌覓出來,掛在趙浣的頸上,
道:“這牌兒便交給浣兒,日後有人敢對浣兒不利,便是存心與在下過不去。”他有了
天子所賜的“龍伯”金鼎,這金牌便不必用了。
趙無恤大喜,心忖趙浣有了伍封這靠山,就算是智瑤也不敢輕易得罪他。
楚月兒上來將趙浣接過去,抱著玩,甚是親熱,其他人以為用趙浣是田燕兒之子
的緣故,是以伍封和楚月兒對這小孩兒十分喜歡,殊不知這孩子竟是伍封的兒子。
伍封與趙無恤二人說了一會兒話,趙無恤見伍封有一句沒一句地胡亂應對,心知
發生了這麽多時,一時之間想回複以往的交情極難,道:“眼下戰事激烈,散兵遊勇
四竄,龍伯家眷不少,還是請到城中暫居。”
伍封問道:“代事何日能定?”
趙無恤道:“滅代隻在旬日之內,但要盡數平息代境非三月不可。不過在下不敢
耽誤龍伯的行程太久,龍伯若能在城中居上一月便可以走了,屆時在下派士卒送龍伯
回齊國去。如果眼下要走,在下也會派士卒相送,隻是途中難保不會出事。”
伍封沉吟片刻,道:“那就一月之後再走,不過這城中在下不宜去。閣下剛剛攻
下此城,城中未必平息,在下想移往魔山之上,便不會阻礙閣下的滅代大事。”
趙無恤點頭道:“這也好,代人不敢上這魔山,在山上反而更加安全。”
這時,趙浣被妙公主逗得哈哈大笑,這小孩兒之笑聲甚是有趣,伍封與趙無恤不
禁都看了過去,臉上露出笑意來。
上午伍封一眾便移上魔山,趙無恤親送上山,田燕兒的棺槨仍放在山上。
趙無恤怕伍封生疑,隻留了十個侍女守護棺槨,其餘趙氏士卒盡數撤下山去。
趙無恤抱下趙浣下山時,道:“龍伯,在下事忙,未必有暇來說話,請勿見怪。”
伍封點頭道:“你去吧。”
山上屋舍齊備,又有溪水,隻有一條山道上山,伍封讓士卒安置,讓莊戰、小鹿、
鮑興、商壺帶人輪流守住山道。
趙無恤派人送來大量衣物食物,每日都有饋送。
十多日後,任公子的骨骸也被送上魔山,葬於趙飛羽的大穴之中,二槨並排葬入,
平啟和小非的墓穴分別離二人墓穴三十餘步,似乎仍然為二人守護。田燕兒的棺槨也
放在不遠處的屋室之中。
伍封每日在山上守著這幾位故人,心境漸漸平複。
這些日子伍封並不怎麽管事,眾女卻沒有閑著。
這魔山甚是怪異,每到夜間便陰風陣陣,雖然已經到了盛夏,山上卻十分冷清。
楚月兒見這魔山是劍中聖人支離益昔日所居處,怕支離益藏身在山上某處,每日帶人
在山上搜尋,始終未見有何異處。這日說起在山上見到一個深洞,壁上刻著“蛇窟”
二字,隻不過洞內並無蛇。
伍封聽在耳中,也不甚在意,順嘴道:“支離益以蛇練功,說不定便在這洞中。”
他們日常的起居飲食皆由妙公主安排,夢王姬每日派人下山打探消息。不斷有消
息傳到山上來,是以眾人都知道趙氏伐代的詳情。
原來,趙無恤的兩路大軍齊進,日奪三城以上,隻八九天便占了代國全境。其後,
趙無恤將大部分士卒調回邑地以防智瑤,隻留了萬餘人掃蕩各處殘存的代軍。代人既
無首領,又無名將,是以抵抗並不激烈。趙無恤在各城邑另派城守,命趙周鎮守代地。
不到一月,代事悉定。
趙無恤不依喪期守製的古禮,偷襲滅代,計謀兵略十分巧妙,以至在極短的時間
便滅了代國,令天下震動,從此列國之間信義漸少,盡展權詐之能事。
這日,伍封正與眾妻妾說話,夢王姬歎道:“代本古國,有周之前便存,想不到
旬日而滅。”
伍封點頭道:“如今天下爭強,列國傾軋,日後小國之滅隻怕是常事。”
妙公主道:“那屠龍子是代國前王,眼見代滅,怎麽毫無動靜?”
伍封道:“他是天下第一的劍術高手,劍術爭雄自然是無人能敵,但遇到這種事,
他也是有心無力。”
楚月兒道:“我們在魔山日久,也不見支離益的動靜,甚是奇怪。”
正說話時,鮑興來報:“趙無恤求見。”
伍封迎了出去,趙無恤道:“讓龍伯屈居此山許久,在下甚覺慚愧。眼下代事已
畢,龍伯可以回齊國了。在下擬派高赫領三千士卒送龍伯回國。”
伍封道:“何用這麽多人?”忽想:“這人派三千人送我,莫非是想趁機偷襲齊國?”
轉念又想:“齊國之勢力勝過代國十倍,就算他偷襲,也不能輕易得手。為安全計,
還是不用趙氏士卒為妙。”遂道:“在下有數百勇士,倒不怕有人敢為難。我們還是自
行回國算了,不勞閣下費心。”
趙無恤道:“這事理當……”,忽然明白伍封對他的猜忌,改口道:“既然如此,
在下便不勉強了。龍伯一路小心,日後有用得是在下的地方,盡管吩咐。”讓人拿了
二十車禮物上來,伍封推辭道:“在下資用足夠,何用諸多禮物?沒的讓人以為我曾
與你同滅代國,才能分此財貨。”
趙無恤歎了口氣,道:“龍伯始終不肯見諒。”揮了揮手,兩個侍衛拿了兩麵大幹
上來。
趙無恤道:“在代王宮中覓到了這兩麵金鐵大幹,堅硬之極,又隻有一個圓盾般
重,相當難得,在下尋思此物用起來不大方便,但宮中秘藏必有其道理,便送給龍伯
做禮物,看看有何異用。”
伍封見這兩麵幹各有一丈高,五尺寬,黃燦燦的如兩扇門,上麵的花紋十分精細,
心忖的確大了些,若放於戰船上,這種大幹便極方便。道:“此物可能用於戰船上好
些。”讓鮑興接了過來。
趙無恤怔了怔,笑道:“龍伯說得是,或真是用於戰船上的東西。”侍衛牽了匹黃
馬上來,正是伍封送趙飛羽的那匹黃龍。
趙無恤道:“聽說這黃龍是龍伯送給家姊的坐騎,眼下家姊已經不在了,這黃龍
不大肯進食,隻好還給龍伯。”
伍封看著黃龍,想起葉柔和趙飛羽都曾騎過此馬,眼下戰馬仍在,佳人已逝,忽
然悲從心來,黯然落淚,讓鮑興將馬牽走。
趙無恤身後又有十幾個侍女提著大籠上來,籠中裝著的全是大鷹,想必是田燕兒
平日所養的那十幾頭。
侍女到了空曠處,打開大籠將鷹放出來,這十餘頭大鷹在空中低低的盤旋,不住
鳴叫,其聲甚悲,良久方才飛走。
趙無恤看著那些鷹,忽地流淚,長歎一聲,帶著人下山去了。
趙無恤走後,伍封等人打點行裝,穿好甲胄,午飯後動身下山,往東而去。
伍封見莊戰在前出發,渠牛兒騎了匹馬跟著,腰上橫著一條長柄銅鉞,手中舉著
周元王賜給伍封的“龍伯”大旗,公斂宏騎馬執鉞守在渠牛兒身旁。他們這鉞並非軍
中常用的武器,而是宮中侍衛手中執著為禮儀用的長鉞。
伍封愕然道:“渠牛兒和公斂宏騎術大有長進,他們會使鉞麽?”
楚月兒道:“這些日子在魔山上人人都練騎射,渠牛兒和公斂宏既是掌旗,可不
能輕易被人奪了旗,有損夫君的臉麵。小戰便教了他們一些劍術,小興兒還教他們二
人幾招斧法,隻不過沒有斧子,便在魔山宮室中找了兩條長杆銅鉞,他們在馬上還能
揮弄幾下長鉞。”
伍封讓這二人掌旗本是臨時之舉,因手下人少,又不願意讓善戰的勇士棄長就短
去掌旗,才會隨便找出了兩人來,想不到這兩人能珍惜機會,居然還學了一點本事。
伍封二月從成周出發,到常山時已是四月夏天,又在魔山上停了一個月,眼下已
經到了盛夏天氣。若非途中有事,此刻差不多要回到齊國了。
人馬行不到十裏,數十騎人馬由南麵飛趕而來。
小鹿急命士卒策馬排開,以防有敵行凶。
楚月兒看了一陣,道:“是二哥。”策馬迎上去,將他們引到到近前,果然是柳下
蹠帶著數十騎中山鐵騎。
伍封大喜,上前道:“二哥怎麽會來?”
柳下蹠道:“兄弟,家師前天忽然到了我府上,昨日一早便不辭而別。雖然他未
說要去哪裏,但聽他的語氣,必定是衝著兄弟而來!”
伍封吃了一驚,道:“屠龍子果然來了!”
妙公主道:“我們有四百多人,怎會怕了他一個家夥?”
柳下蹠道:“我知道兄弟現在劍技大進,不過比起家師來,隻怕仍有不足。就算
隻有他一人也不可小覷,家師劫殺不成,大可以偷營行刺,就算有千軍萬馬,也擋不
住家師一人一劍。”他語氣說得委婉,伍封心中卻明白得很,自己與支離益比起來肯
定是相差極遠,支離益若想來行刺,當真是無人能夠抵禦。
伍封道:“令師既要殺我,前些時為何不來?”
柳下蹠道:“家師為了對付兄弟,新煉了一柄魔劍,叫作蛇劍。家師從不自誇,
我雖然未見到這柄蛇劍,但聽家師言下之意,對此劍極為得意,還勝過屠龍劍,那自
然是件極可怕的兵器。”
伍封暗暗心驚,道:“令尊的屠龍劍在其三寶之中名列第一,這蛇劍更勝過屠龍
劍,想是更為駭人。”
柳下蹠點頭道:“此劍費了家師年餘時間,家師為了此劍又閉關苦練,重練了套
新的屠龍劍術。單看家師眼中的神氣,便知道他老人家的武技更有精進。”
伍封道:“令師想是為了製劍練技而隱居,怪不得代國被滅了也不見他出現。”
柳下蹠歎了口氣,道:“家師本事再高,終是一人,怎能挽回滅國之命運?”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
柳下蹠道:“家師曾想去刺殺了趙無恤,但轉念又想,殺一人趙氏仍存,而且如
此一來,趙氏不僅會繼續興滅代之師,更會虐殺代人為趙無恤報仇。為代人考慮,家
師隻好隱忍在心。”
伍封苦笑道:“趙氏滅代令師隻好坐觀,可對我卻不肯放過。”
柳下蹠道:“家師必定守在兄弟往齊國的途中。是以我急忙趕來報訊,兄弟務要
改道,決不可往東南入齊。本來我想親送你往齊國去,但趙氏滅代,天下震動,萬一
他憑得勝之軍伐中山,後果堪慮,是以不敢親離代國。何況你們雙方一是師父、一是
兄弟,我夾在中間也不好自處,今日我跑來報訊,家師知道後必定會大加責怪。兄弟,
二十年後,你或可與家師一戰,此刻卻難以勝之,便聽我的話,改道避讓為上。”
伍封道:“二哥說得是,我可從沒當過自己是天下第一。我聽你的話,這就改道。”
柳下蹠點頭道:“你能不逞匹夫之勇,可見你比數年前冷靜成熟得多,我便放心
了許多。你一路小心,我先走了。”
他將戰馬圈上來,在馬上向楚月兒等女拱手道:“各位弟妹,一路上多加小心,
柳下蹠告辭了!”撥轉馬頭,率著鐵騎向南而去,片刻便消失在天際。
眾人見他倏來倏去,行事幹脆,果然是昔年縱橫天下大盜的風範,暗暗佩服。
伍封沉吟片刻,到了夢王姬的馬邊,問道:“王姬,如果你是支離益,會在何處
等候我們?”
夢王姬想了想,道:“我肯定會守住東路,但我又會耽心你折而往南,借中山人
之力,是以南麵也會派人守候。”
伍封道:“如果他帶著士卒,定會如此。若隻是單身一人,我便疑心他是明知道
二哥與我交好,故意透點口氣,讓二哥來通知我改道。是以他必會往南麵守候,東麵
反而安全些。”
妙公主道:“那我們仍往東行,便不會上他的當。”
伍封沉吟道:“我未見過支離益,不知道他的計謀手段,這隻是猜猜,萬一他真
的在東麵又如何是好?如果一路上隻有我和月兒,便不會怕他。可你們與我在一起,
我便有些難辦。要不我和月兒單獨將他引來……”,旋又搖頭,道:“萬一他擒了你們
一人為質來要脅,便大大糟糕。”
夢王姬道:“何用這麽猶豫,不如折而北上入燕,我們與燕國世子克有交情,大
不了借數千燕軍護衛回齊,實在不行了,還可以由燕國乘船,直接由海上回萊夷諸島
上。”
伍封笑道:“是極,往北這路程便遠了數倍,須得兜個大圈子,支離益萬萬料不
到我會如此。隻要我們輕車簡行,他可不大容易追上來,要追上時隻怕已經是燕國的
地頭了。”
妙公主道:“我們豈非太過示弱了些?”
伍封笑道:“何必與他相爭?這人是劍中聖人,我暫時也無意與他一較高下,權
當是怕了他也未嚐不可。”
夢王姬讚道:“夫君年紀輕輕,卻能如此忍讓,的確難得。”
伍封命大家改道,往北疾馳。一路上經過好些城池,趙氏新任城守帶了士卒出來
迎接,伍封都是過城而不入。數日之後轉而向東,往燕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