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伍封入宮向周元王說起回國的事,周元王與姬介都在宮中,周元王歎了口氣,

道:“兩年之期這麽快就過了,妹夫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寡人心中委實有

些不舍。”

伍封歎了口氣,道:“人生有離有散,微臣若有機會,自會到成周來覲見天子。”

周元王悵然良久,問道:“妹夫準備何日成程?”

伍封道:“微臣這幾日就打算走。”

周元王道:“這麽快?由成周回齊,乘舟更好,隻是雪季將至,河上多有冰封,

難以行駛。”

伍封道:“當日微臣送田氏四小姐嫁到趙家,離開時曾經答應過她,回齊國時定

會饒道晉國去看看她,是以一直無舟行的打算。”

姬介道:“姑丈,眼下已入冬天,馬上要下雪,陸路途行也不易,行一日之路,

不及平日半天的路程,等回到齊國時,隻怕已經是春後的事了。不如等春後水暖,姑

丈先去趟晉國,然後折回來,乘舟而下,二三十日便可回到齊國。”

伍封心知他說得有道理,但他擔心齊國之事,點頭道:“太子之言也有道理,我

是怕在外日久,國中生變。不如我回府與王姬她們商議一下,看看何時動身最好。”

周元王道:“總之是能多留一日,便不必匆匆趕路最好。”

伍封見他們盛意拳拳,歎了口氣,告辭出宮,回府與眾人商議。

渠公道:“天子和太子所言也有道理,眼下將至雪季,不利遠行。我們這一路上

輜重甚多,又有許多女眷,到時候有人在路上受點風寒,更是不妙。”

妙公主雖有些記掛兒子伍敬,但她卻知道雪行甚難,也道:“既然如此,我們多

留些日子也不妨。”

伍封問楚月兒道:“月兒,你覺得如何?”

楚月兒道:“夫君自己定下日子吧,月兒沒什麽意見。”

伍封向夢王姬看去,道:“王姬怎麽不說話呢?”

夢王姬笑道:“以我的想法,自是想春後才走,隻是我要這麽說,夫君大人定以

為我是一番私心,舍不得娘家人。”

伍封笑道:“豈有此理,一家人說話無須顧忌。既然大家都這麽說,便留天暖後

再走。”

渠公道:“既然如此,我可要先告辭了。”

伍封奇道:“老爺子不與我們一道走?”

渠公笑道:“我還有許多事,本來早該去趟吳國,隻是因你的喜事才來,後來見

雨兒是個算用人才,便留下來教教她。你不擅理財,府中每日收入開銷都得有個人管

管,王姬、公主、月兒身份尊貴,各有所長,要處理大事,這事情雨兒最有天賦,我

才會盡心教她。”

伍封笑道:“老爺子說得是,日後便由雨兒管寶貨錢財,風兒管武庫,雪兒管戰

馬信鴿,陽兒管藥物。月兒專司武事,凡有大事,外事靠王姬,內事找公主,我便省

心了。”

渠公笑道:“你這安排十分合適。”

伍封道:“既然老爺子也說雪行不便,為何定要現在到吳國去?”

渠公道:“我商營一生,隻知道生意的事。我們家中除了邑產,還靠陶器、銅兵、

漁鹽獲利,年初我運了許多銅兵和陶器到吳國,眼下正是收錢之時。”

妙公主好奇道:“為何現在是收錢之時?”

渠公笑道:“這事兒你們自然不知道,大凡到了冬天,都是每年收成之後,手有

餘錢,不到新春時分花費不了多少。是以收欠必須趕在新春之前,也唯有這時人手才

有餘錢。吳人欠我們不少錢貨,我當然要去收。到了春後才去,又怕他們將錢花了,

白跑一趟。封兒,你要記住,世上之人並非人人如你一般守信。”

伍封、夢王姬和妙公主自然不知道這些道理,楚月兒自幼便到鍾建府上,後來到

田恒府上,從未受過艱辛,她年紀幼小,也不知道這種事。四燕女卻頗有感觸,冬雪

道:“是啊,民間每到年尾便叫年關,若欠人錢物,此時便有被人追討,十分難過。”

伍封道:“既然如此,人家如果不還錢,說不好要打架,我便派……”,渠公擺手

道:“我還是帶我的那些人算了。眼下我走到任何地方,隻要說是龍伯府上的人,便

一切順遂,誰敢打架?”

這時,莊城帶著莊戰、莊周上來,莊城道:“龍伯、王姬、月公主,小人想告老

而歸,帶小周回楚國去,不過留下小戰為龍伯效力。”

夢王姬忙道:“老莊怎會想著走?是否有何不如意處?”

莊城搖頭道:“小人年紀高大了,不免有些思鄉,而小周生於成周,從未回過故

裏。龍伯日後事多,小人年紀大了,小周又年幼,恐怕會有拖累,何況龍伯府上人材

甚多,小人派不上用場。日後小戰便聽憑龍伯和各位夫人差遣,婚娶生死皆聽龍伯的。”

伍封與夢王姬勸了老半天,莊城卻心意已決,執意要走。

渠公在一旁歎道:“封兒,王姬,你們便由得老莊吧。大凡這人年紀一大,便生

思鄉之意,老死異鄉又誰願意呢?我看老莊並非有何不滿,純是思鄉心切。”

夢王姬歎了口氣,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強留,老莊日後可要保重,小周,

我教你的‘坐忘’可不要忘了。”

伍封對楚月兒道:“月兒,你便修書一封,讓老莊拿回去,將你們那族老換下來。

我早看他有些不順了,還是老莊靠得住,以後就讓老莊和小周管理莊氏族中之事。”

楚月兒點頭答應。

楚月兒和夢王姬賜了莊城許多金貨珠寶。

商壺聽說莊周要走了,上前抱起莊周,放聲大哭,莊周笑道:“老商,你也不用

哭,日後你想我時,便來楚國。等我大了些,或會去找你說話。人生分合聚散也是常

事,隻要我心裏有你,仍是在一起。”他這麽一說話,堂上人人皆驚,想不到這小孩

兒居然有如此見識,委實令人驚佩。

商壺愕然道:“心想著便算在一起麽?”

莊周道:“那是自然。譬如我昨日夢見老商在睡覺,似乎正在甜夢之中。今日我

一直在想,究竟是你在我夢中,還是我在你夢中,自是越想越不明白。不過後來想到

有一個我,有一個你,還有一個夢,這不就明白了麽?”

商壺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將莊周放了下來。

妙公主看著莊周,不禁張口結舌,好半天才道:“這小孩兒說的是什麽?”

楚月兒道:“小周是王姬的徒兒,別看他年幼,學問可大。”

伍封歎道:“王姬這徒兒委實了不起,日後非同小可。”

夢王姬搖頭道:“我教他的隻是學問,他跟了老子幾年,才會如此。”

四燕女素來喜歡莊周,各拿了不少好玩的珍稀玩物給他。

次日渠公果然動身,臨行時拿了個竹筒給伍封,道:“這是我寫的一份帛書,你

回去交給夫人。”

伍封笑道:“老爺子又不是長年不回,何事用得上帛書?”接過竹筒,順手交給

妙公主。

渠公道:“我怕事情耽擱,一時趕不回去。”

冬雨拿了個小籠遞給渠公,道:“老爺子,這裏有隻信鴿你帶著,夫君說了,老

爺子如果有要事,便寫好帛書讓信鴿帶來。”

渠公笑道:“哪裏用得上這鴿兒?”想了想依然拿著,對伍封道:“封兒,要多多

保重。你年紀輕輕,日後所遇的事情恐怕更多,萬一有難辦的事兒,便想想令尊伍相

國的堅韌,隻要人在便有希望。”

伍封嗬嗬笑道:“老爺子的話我會記住的,放心便是。”

渠公細細看了伍封良久,歎了口氣,上車去了。

夢王姬疑惑道:“夫君,老爺子平時便這麽說話嗎?”

伍封道:“以前沒這些叮囑,或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他小聲道:“你不知道,老

爺子是娘親的貼身寺人,從小當我是他兒子一樣,對我愛惜得緊。”

過了數日,莊城帶著莊周也走了,伍封送了他們幾乘車,又買了十個童仆送給莊

城,莊戰帶人直送出城外才回。

當晚天降大雪,一夜之間便是滿地銀霜。眼下成周人都知道伍封冬春暖便要走了,

這些天成周的大小群臣不斷宴請伍封,以為踐行,足足鬧了一整個冬天。

眼看新春將至,這日伍封剛由姬厚府上回來,夢王姬與楚月兒迎上來,夢王姬道:

“夫君,有人來訪,在府上等很久了。”

伍封帶著醉意道:“是誰?有你這花容月貌的王姬在,還不能打發他走麽?”

夢王姬白了他一眼,笑道:“這人可了不得,你非得親見不可。”

楚月兒笑嘻嘻扶著伍封入了廂房,夢王姬讓人將客人請來。

那人一走進廂房,伍封看時,竟是秦厲共公,吃了一驚,忙起身道:“咦,國君

怎麽來了?”請他坐下。

秦厲共公笑道:“寡人聽說龍伯過些日子要回齊國去,忙趕來相見。龍伯如今在

成周,離秦地倒近,寡人還可以見見,若回了齊國,這一東一西相距甚遠,寡人便難

見到了。”

伍封愕然道:“國君親赴成周,這麽大的事兒,為何沒人對在下說?”

秦厲共公笑道:“寡人欲通蜀國,故而巡視東疆,趁機悄悄進入成周,並不敢驚

動天子和劉單二公。王姬切不可將寡人來的事告訴天子,否則非驚擾成周上下不可。”

夢王姬笑道:“這個夢夢理會得。國君眼下不是世子了,以往還能四處走走,拜

訪些老朋友,現在身為一國之君,稍一動身便驚動一國。”

秦厲共公點頭道:“王姬最明白寡人這心思,寡人這次來純粹是私事,隻是想見

一見龍伯,對飲幾爵。”

伍封讓人拿酒肴上來,自己與楚月兒和夢王姬相陪,四人在秦國時便十分熟悉,

自然少了許多客套。

秦厲共公道:“寡人這一年多來專心國事,總算諸事平息,心中時時感念龍伯、

王姬和月公主昔日征戰相助之恩德。”

伍封道:“這都是天子的差遣,若無王師西進,在下想援手也不可得。”

秦厲共公笑道:“龍伯也不必謙讓,寡人心中有數。記得那日是王姬誕辰,寡人

到北邙山獵雪貂遇刺,幸得龍伯和月公主相救。如今不到兩年,我們四人同處一室,

卻是另有光景,王姬也變成龍伯夫人了。”

伍封笑道:“聽聞國君曾有意聘娶王姬為君夫人,是否確有其事?”

夢王姬臉上微紅,嗔道:“夫君還說這些事幹什麽?”

秦厲共公笑道:“寡人的夫人歿於火難你們是知道的,那時候寡人便下了決心,

要聘娶王姬。隻可惜大位初定,國事繁忙,再加上先王新故,寡人一直無暇辦這事,

不料被龍伯搶了個先手,嗬嗬,寡人心中對龍伯可是又嫉妒又羨慕。”

楚月兒格格笑道:“國君說話倒是爽快得很。”

伍封得意道:“不瞞國君說,在下聽說國君欲娶王姬,委實嚇了個心驚膽戰,隻

好搶先下手。”

秦厲共公歎道:“是啊,寡人可後悔之極。若是再回到以前,寡人必定趁龍伯在

楚國未回時,親赴成周求親,必能得償心願。”

伍封笑道:“那倒不一定,在下說不準便飛趕回來爭奪,王姬落入誰手仍是未知

之數。”

夢王姬在一旁滿臉通紅,大發嬌嗔道:“你們可真是的,沒事拿夢夢打趣!”

伍封與秦厲共公對視一眼,不禁哈哈大笑。

秦厲共公笑了良久,忽又歎道:“寡人一生沒有什麽朋友,心中自忖平生好友唯

有龍伯一人。當世子時,寡人還可以遂心所欲,作了國君,顧忌的便多了。譬如你們

在秦國時,寡人請龍伯與甘成和秦失比武,既希望龍伯獲勝,又希望龍伯失敗,心中

十分矛盾。”

伍封更覺這人爽快,道:“這事自然的,譬如在下也盼國君能娶一位好夫人,但

又怕國君將王姬娶了去,也是矛盾。”

夢王姬見他又扯到自己身上,一時無話可說,又拿伍封沒奈何,隻是“唉”的歎

息一聲。

楚月兒忍不住笑,道:“王姬勿須煩惱,夫君說話向來是這樣子的。”

秦厲共公問道:“秦失辭官而去,寡人十分想念,寡人當世子時,與他無甚交情,

反而因他忠於智夫人而心中有隙。近來見群臣之間私底下傾軋爭鬥,連甘成也不能免,

便覺得秦失這種不貪戀權位的人十分難得。秦失可到了龍伯府上麽?”

伍封搖頭道:“在下對他也甚是喜歡,可惜他不曾來。”

秦厲共公眼中閃過失望之色,歎了口氣,由懷中取出一物交給伍封,道:“秦失

生有傲骨,他不服之人,絕不會相投。以寡人之見,秦失不投人則已,要投奔人的話

隻有龍伯。若是龍伯日後能見到秦失,便請將此物交給他,算是寡人相酬其功。”

伍封見那是一雙手套,隻不過做法精致,內用革套,外麵有一層金屬網狀之物,

是由細密的精鐵小圈一個個相圈而成,由腕到指都護著,可避刀劍,與伍封和楚月兒

的金縷衣、護臂、護腿和屨墊以鐵為網的做法有些相似,又略有不同。最妙的是十指

之上有十個尖利的鐵爪尖,如同虎爪之尖,略帶勾形,看來此物若戴在手上,不僅可

抓握刀劍,這十個尖爪還能傷人,正合秦失的空手抓擊本事。

秦厲共公道:“這是寡人在舊宮火場覓到的,聽說是伯昏無人為秦失所製,名曰

‘虎爪’,還未製成,又燒壞了,寡人便依其遺意請高手匠人製成,特地賜給秦失。”

伍封皺眉道:“在下可沒什麽把握能覓到秦失。”

秦厲共公苦笑道:“龍伯要覓不到,寡人更難見到他了。寡人身為國君,自不能

像龍伯一樣四下走動,是以龍伯遇見他的機會還大些。萬一覓不到秦失,此物龍伯大

可以自用。”

伍封微笑不語,伸手接過,道:“在下手上的功夫另有講究,若帶了虎爪,反而

使不出來。此物在下暫且拿著,等見了秦失,必定轉搞告國君之意。至於秦失是否能

回秦國去,在下卻沒有把握。”

秦厲共公搖頭道:“以秦失的心性,他離秦而去,必不會厚顏再回,寡人倒沒想

過他會回去,隻是敬他清高不貪戀權勢而已。”

伍封不住地點頭。

秦厲共公道:“寡人悄悄入城,不能久留。”舉爵向伍封道:“龍伯,寡人謝你當

初奮神勇、破奇陣,親送寡人即位。”

二人對飲後,秦厲共公又向楚月兒舉爵道:“月公主,你先在雪地、後在火場,

兩番救了寡人性命,寡人永記此德,請飲此爵。”又與楚月兒對飲一爵。

秦厲共公第三爵卻向夢王姬舉起來,道:“寡人久慕王姬,可惜好事不諧。隻盼

王姬日後還記得曾有寡人為你雪地獵貂,寡人便十分快慰了。”夢王姬也與他飲了一

爵。

秦厲共公向夢王姬道:“寡人就要走了,日後能否再見還是未知之數。想起當日

在先王之前曾唱‘無衣’,王姬能否再顯琴藝,以送故人?”

夢王姬點了點頭,坐在琴案之後,彈起了那曲《無衣》。

秦厲共公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唱道

第二段時,伍封忍不住擊案相合,也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

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唱了數遍方止,秦厲共公眼中微透淚光,道:“寡人走了,各位保重。”

伍封等人起身相送出府,想一直送出城外,秦厲共公搖頭道:“你們若一路相送,

必使他人側目,隻怕有人會認出寡人來。寡人有甘成護送,你們大可以放心。”

眾人施禮後,秦厲共公踏雪而去,到轉角處有馬車迎出來,秦厲共公上了車,回

身揮了揮手,片刻便消失於大雪之中。

伍封三人站在門外良久,楚月兒道:“秦君很夠朋友,居然不顧一國之君的身份,

偷偷冒雪前來探視。”

夢王姬歎道:“秦伯豪邁過人,以前可沒怎麽在意他。看來有他為君,秦國必會

強盛,威震西陲。”

伍封道:“若是秦人都是如此,秦國就可怕得緊了。”

此後果如他們二人今日所言,秦厲共公放手西疆,伐綿諸、滅大荔、俘義渠之君,

廣擴秦地,威震西戎,與在其之前的秦君相比,功業僅次於曾經稱霸的秦穆公。

回府之後,妙公主趕來道:“先前你們與人飲酒唱歌,十分熱鬧,那是何人?”

伍封小聲道:“是秦國的國君悄悄來探視。”

妙公主“噢”了一聲,她與秦厲共公從未見過,沒有交情,是以並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