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天熱,早已經入了八月,這日終於到了晉國的絳都。
趙鞅、趙無恤父子早已得報,先在絳都城外相候。許久未見,趙鞅顯得蒼老了很多,趙無
恤也是華衣美服,神采飛揚,與當日在臨淄所見樸實無華的趙無恤叛若兩人。以前他是英華內
蘊,現在卻是英氣勃勃,看來他的身份地位高了,便多了一種隨身份地位而來的泱泱大氣。
伍封向趙氏父子施禮道:“老將軍、無恤兄,好久未見了。”
趙鞅笑著還禮道:“龍伯這幾年名震列國,老夫每每聽到龍伯的消息,都是好生歡喜。”
趙無恤道:“龍伯一路上大顯神威,不僅剿滅了計然和桓魋,還順手幫助中山,平定中山的
內亂。唉,龍伯所到之處,總是精采紛呈,令人羨慕。在下的婚事隻不過是私事,卻累得龍伯
千裏奔波,在下好生過意不去。”
趙鞅道:“那越王勾踐太過可惡了,居然將主意打在燕兒身上,派了計然暗算你們,豈有此
理!這次龍伯派張孟談將大批俘虜戰車押來,令晉人大為震駭,燕兒臉上也大有光彩。”
伍封道:“我猜勾踐是想對付晚輩,因而才打燕兒的主意,幸好僥幸獲勝,說到底,計然和
桓魋這場禍事是因晚輩而起。”
趙無恤緩緩道:“越國未必隻是為了對付龍伯,我看他們還有打算。若是他們計謀得逞,固
然大大打擊了龍伯,同時還挑動齊國和趙氏為仇,又讓齊國的田氏因此與齊國國君交惡,這是
一舉三得的詭計。”
伍封點頭道:“文種這計謀好生厲害。”
趙無恤道:“看來越國已經將滅吳之後的目標放在了齊國,吳國若滅,齊國必定會與越人交
戰,難以避免。”
伍封暗暗佩服趙無恤智慮過人,心道:“趙老將軍立他為嗣,果然是選對了人,日後趙無恤
必能光大趙氏。”小聲問道:“桓魋的部下之中是否真的有智瑤的人?”
趙無恤歎道:“張孟談押來的俘虜之中的確是有智瑤的人,不過這件事說出來,智瑤大可以
推脫,隻說是這些人自行跑出去為盜,何況也無甚證據說明智瑤暗中支持桓魋,無法追究。”
又道:“其實就算明知道是智瑤搗鬼也無可奈何,眼下可不能與他硬來。”
趙鞅道:“我們已在城南為燕兒準備了居處,等下月大喜之時再將燕兒迎娶到趙府。”
伍封點頭道:“那麽在下便為燕兒守府,等婚事成後再走吧。”
趙無恤笑道:“我就怕龍伯事忙,將燕兒送來後匆匆離去,既然龍伯準備在下月再走,那是
最好不過的事。”他小聲道:“既然你們在途中有人欲行加害,到了絳都未必沒有人打這主意,
龍伯人生地不熟,可要小心。”
伍封嗬嗬笑道:“無恤兄自然不會眼看著我們被人害了,暗中必有安排,在下倒不怎麽擔心。”
張孟談與平啟從後麵上來,向伍封和楚月兒施禮。
眾人一邊說著閑話,一路入城。
伍封向城中四下看著,見這絳都與齊都臨淄一樣也繁鬧之極,晉人喜寬服,乘高車,神態
傲慢,與齊國人大不相同。
馬車到了城南的一處府第前,眾人下了車入府,隻見這座府第雖然小些,卻布置得銅雕玉
飾,十分華麗,顯得格外精致。
趙無恤解釋道:“此府是家姊往常所用,眼下家姊出閣在即,搬回府中,特地吩咐將這府第
留給龍伯和燕兒暫住。平兄已在這府中住了數日,等候龍伯。”
伍封心道:“要是我的話,自己要另居它宅,也會選在自己家府第附近,飛羽居然選在離趙
府如此遠處,倒也奇怪。莫非他隨孫叔叔練劍習兵便在這裏?她學了幾年,趙府居然毫不知情,
想是因此緣故。”想起此女的奇特風采,恨不得立刻便能見到她。
伍封等人安置妥當之後,道:“老將軍和無恤兄若有事情盡管去忙,不必理會在下。”
趙鞅笑道:“龍伯千裏而來,若不相陪,老夫有些過意不去。”
伍封也笑道:“晚輩這這絳都還要打攪好一陣子,老將軍若是日日相陪,豈非耽誤大事?我
看在絳都雖大,晚輩即便獨自在外行走,也不致於迷失了路徑。”
趙鞅點了點頭,道:“也好。”又道:“智氏、韓氏、魏氏眼下都在城中府第,我們晉國頗多
禮儀,龍伯若是有暇,最好親自去拜訪一下。還有一些公族大夫,龍伯派人到其府中奉上一份
禮物也好。”
伍封道:“燕兒遠嫁到晉國,自不能讓人輕視了,晚輩早已經準備數十份禮物,隻是不大願
意上門去應酬。”
趙無恤笑道:“龍伯實在不願意時,在下派幾個人打了龍伯旗號赴府拜訪。”
伍封笑道:“在下倒有個主意,各府禮物在下派人送上去,不過還須無恤兄使人引路,致於
智、韓、魏三家,便請無恤兄派幾個人在其府外看看,若他們出府時,在下便上門去拜訪,這
樣便少了許多羅嗦。”
趙鞅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韓虎、魏駒尚易打發,那智瑤卻傲慢得緊,龍伯遠來是客,
也不好得罪了他。老夫正好有事要見國君,這便去邀了智瑤、韓虎、魏駒入宮,乘他們不在時,
龍伯便去打一個轉。”
伍封道:“那桓魋在路上設伏,被他逃了,也不知道是否還在晉國,我想勞煩老將軍和無恤
兄查找這人的下落,若找到時,我便去對付他。”
趙無恤點頭道:“這個放心,龍伯就算不說,我也會去查。哼,這人居然敢加害龍伯和燕兒,
視我們趙氏為何物?”他說得雖然平淡,語氣中卻含著冷澈澈的恨意,讓伍封也暗覺心驚。
伍封將商壺叫上來,命他向趙氏父子叩頭賠罪。商壺也不認識這二人,不過伍封叫他叩頭,
他不敢不聽。
趙鞅和趙無恤都不認識這人,愕然相詢,伍封道:“這人名叫商壺,是巨鹿商卿之子,眼下
是月兒新收的徒弟。這人是個渾人,聽說他傷了九少爺,煩請老將軍和無恤兄看在月兒麵上,
不與他為難。”
趙鞅愕然道:“他傷過嘉兒?老夫怎不知道這件事?”
趙無恤向伍封笑道:“原來他就是那‘老商’,怪不得!其實這是件小事,在下聽說九弟說過
這事,商卿命他來拜見,在門口遇到了九弟,這人說話無禮,自稱什麽‘老商老商’的,九弟的
從人便大聲斥責,隨後有些衝突,這人拳腳頗為厲害,將眾人都打翻了。九弟見是商卿之子,
上前相勸,也被他打了一拳。不過九弟是個厚道人,還特地說這是個渾人,叫我看在商卿兩代
家臣的份上,不要派人捉他。在下見是件小事,便沒有告訴家父。”
伍封笑道:“他在我們麵前也是自稱‘老商’,他自小習慣了,隻好由得他,幸好無恤兄和九
少爺沒有放在心上。”讓商壺下堂去了。
趙氏父子先行告辭,伍封派了若幹人各帶禮物到各府走一趟,等趙無恤的人飛跑來報,智
瑤、韓虎、魏駒已經入宮,伍封便帶上了禮物,與田力一起在三家的府上走了一趟,家中主人
不在,伍封不無須久坐,稍停了停便回府不提。田力日後要留在晉國,是以非得弄清這些卿大
夫的門戶不可。
等伍封在城中轉過一圈回府,府中早已經安置妥當,伍封拿塊黃帛寫了個短簡,回到後院
交給冬雪,讓她放一隻信鴿回萊夷,以報平安。府中收到信鴿,自會派人向齊平公和田恒稟告
訊息。
這時鮑興飛跑入來,道:“龍伯、小夫人,趙大小姐來了。”
伍封喜道:“我正想著去見見她,來了正好。”與楚月兒出了大堂。
便見趙飛羽帶著四名侍女正站在堂前,看著天上的白雲。她一身白衣,身材高佻,顯得頗
為清麗不俗。
伍封上前道:“大小姐,在下正想到府上拜訪,想不到大小姐親自過來。”
趙飛羽瞥了伍封一眼,又盯著楚月兒細看,緩緩道:“龍伯和月兒容光煥發,看來劍擊矛
法和吐納功夫都大有長進了。”
伍封愕然道:“大小姐怎知道我和月兒習過吐納術?”
趙飛羽道:“此術飛羽曾聽說過,曾想向老子求教,見了關喜之後,關喜說飛羽稟賦不足,
不能習練。”
伍封見趙飛羽麵色白晰,秋水般的眼眸中隱隱藏著一縷幽怨之色,令她越發地顯得風致卓
然,忽地有一種將她擁體入懷的衝動,歎了口氣,道:“在下早想到晉國來,可惜事情頗繁,唉!”
趙飛羽緩緩搖頭,道:“飛羽早知道龍伯是個大忙人,不過龍伯終能守當日之約,到了晉國
來。”
伍封道:“可惜來得晚了些。”
楚月兒見二人都有些傷心感懷,打岔道:“夫君何不請飛羽姊姊入內就坐,這麽站在堂前說
話,不大好吧?”
伍封道:“正是,我一時忘了,大小姐請。”
趙飛羽秀眉微蹙,道:“我是來看燕兒的,這便先去後院看看燕兒,一陣間再說話吧。”
伍封忙道:“我陪你去。”
趙飛羽搖了搖頭,忽笑道:“此府是飛羽的舊居,我可比你熟悉!你和月兒自己去忙吧!”
帶著侍女自行入內。
伍封搔了搔頭,問楚月兒道:“是否我說錯了什麽?”
楚月兒笑道:“當日夫君與飛羽姊姊在易關時卿卿我我,飛羽長飛羽短的,可熟絡得緊,今
日忽地如此客氣,飛羽姊姊怕是有些不高興。”
伍封歎了口氣,道:“今日與當日易關怎會相同?當日她是閨中待嫁之少女,眼下卻是未來
的代國王後!”
楚月兒也歎了口氣,道:“當日夫君要是聽我的,向老將軍求親,飛羽姊姊便不會答應嫁給
代王了。”
伍封搖頭道:“那時候我們剛剛幫了趙氏一家,再要求親,不免有些挾功自傲,說出去也不
大好聽。”
楚月兒道:“別人說什麽怎能管他,我看飛羽姊姊未必願意嫁給任公子。夫君隻是為了自己
不惹人閑話,卻辜負了飛羽姊姊一番心意,徒自二人傷心不樂,似乎也是不大好。”
伍封沉吟道:“此言也有道理。”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趙飛羽與田燕兒都走了出來,伍封道:“許久未見,大小姐便在此用飯,
也好說話。”
趙飛羽搖頭道:“我一陣便要回去。我今日有到此有兩件事,除了看看燕兒外,還要請龍伯
今晚在趙府赴宴,龍伯正好趁晚宴與智瑤、韓虎、魏駒見見麵。”
伍封道:“那我晚間便去趙府走一趟。”
趙飛羽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又道:“智瑤這人狂妄自大,若有得罪之處,龍伯最好暫忍
一忍,不與他計較。龍伯雖然英雄了得,但這裏畢竟是晉國的地方,還是小心點好些。”說著深
深看了伍封一眼,帶著侍女走了。
楚月兒道:“看來今天這晚宴殊不簡單,我陪夫君去看看。”
田燕兒道:“自從晉國六卿自相攻殺之後,齊晉兩國多年來都有些仇隙,眼下趙氏雖與齊國
交好,但其他晉人卻未必有甚好意,龍伯劍術雖高,仍要小心在意,免得被人暗算。”
伍封笑道:“我既然在趙府赴宴,趙氏父子自然不會讓我有所閃失,其實我倒有些耽心燕兒。
雖然計然死了,誰也不知道勾踐有沒有另派人來搗亂,勾踐和文種都是極為狡譎多智的人物,
說不定另派了高手一路跟來,譬如那樂靈在水上設伏未成,未必就這麽回越國去了,不可不防。
那桓魋受傷逃走,雖然有好幾個月不能動手,不過我怕他將怒氣發在燕兒身上,等我走後暗算
燕兒。燕兒日後要小心一些。何況晉國趙氏、智氏、韓氏、魏氏四卿明爭暗鬥已久,趙氏與齊
國結親,聲勢大振,其他三家未必會高興,說不定會有人正想著加害燕兒,壞了趙氏和齊國的
婚姻。”
他這麽一說,眾人都有些耽心起來,心想這種猜測大有道理。
伍封道:“今日我讓小興兒送我去便成了。月兒留在府中,與雨兒她們一起在燕兒房中守護,
平兄帶領小刀和小陽、鐵勇與倭人勇士分守內院,田力兄帶其餘的晉人都守在前院,小心提防,
小紅可要盯著老商,不要讓他出去惹禍。這些天中我若是出外應酬,月兒便到燕兒房中去陪她
說話。”
楚月兒等人都點頭答應。
晚間時分,伍封穿著一身黑衣裳,腰掛“天照”寶劍,由鮑興駕車,一直到了趙府門外。
趙無恤身邊帶著一個童兒,與另一人早在門外候著,伍封在宋衛救趙氏一家時認得,正是
趙家九少爺趙嘉。
趙無恤與伍封寒喧了幾句,皺起眉頭,小聲問道:“龍伯為何隻帶來了一人?”
伍封笑道:“我到貴府赴宴,帶多了人也不好,免得別人當我們齊人都是些吃白食的家夥。”
趙無恤笑了笑,又道:“智瑤、韓虎、魏駒都已經先來了,他們可是將府中的高手都帶了來!
在下就怕他們見龍伯名氣太大,存心要與龍伯比試劍術。”
伍封笑道:“無恤兄盡管放心,今日就算有人指著在下的鼻子叫罵,在下也準備不去理會,
免得你這些做主人的為難。”
趙無恤愣了愣,點頭道:“這樣也好,既然龍伯到了府上做客,在下怎也不會讓龍伯受了氣
回去。”
兩人說著話,一齊入府,鮑興將銅車交付趙府家人,跟著伍封進去。
隻見趙府上下火光通明,照得如同白天一樣,堂下絲竹聲聲,大堂之上坐了不少人,正高
聲說話,笑語震天,十分熱鬧。
伍封與趙無恤一入大堂,堂上立時靜了下來,眾人的眼光“唰”地掃了過來,一起盯著伍封
細看,眼光中各含著不同的神情。
伍封故意愕然道:“莫非在下今日的穿著有甚古怪,以致人人側目?”
趙無恤笑道:“龍伯名震列國,今日在坐的各位都是晉國的重臣。聞龍伯之名以久,所謂百
聞不如一見,龍伯一來,大家自然想瞧瞧龍伯生得是何等模樣。”
這時有數人走了過來,當先一人生得極為肥胖,滿臉淌著油汗,笑嘻嘻道:“韓虎早就想見
見威震天下的龍伯是何模樣,今日一見,果然有龍鳳之姿,不同凡響。”
伍封施禮笑道:“原來是韓公,在下久仰了。”
韓虎上前握住伍封的雙手,細細打量,口中不住稱讚,絮絮叨叨說了好一陣客套話,顯得
極為親熱,又指著身後的三人道:“這三位都是晉國的高士,眼下屈居在韓某府中。這位是段規,
學問和劍術都十分高明。”
那段規生得十分矮小,站在伍封麵前,高不及伍封的胸口,伍封曾向張孟談細細打聽過晉
國的出色人物,心知這段規是韓虎手下的第一謀士,相貌雖然平平,卻是文武全才,劍術在晉
國堪稱一流。
另兩人叫申叔望和王安,都是晉國有名的劍士,伍封不敢怠慢,與三人施禮相見。韓虎道:
“韓某今日赴公宮中議事,回府後才知道龍伯親自到過府上,卻未能相見,好生過意不去。”
伍封笑道:“這是在下找的時間不好,下次有暇,定會赴府上請教。”
他們身份與眾不同,是以說話之時,段規等人便不敢插嘴,眾人說了一陣,韓虎帶著段規
三人回到坐上,趙無恤將伍封帶到一張案前,道:“這位是魏公。”
伍封向那人看了看,見他身材勻稱,白麵微須,年記甚輕,知道他是晉國的亞卿魏駒,拱
手道:“魏公你好。”
魏駒正扯著一個趙府的婢女上下其手胡混,聞聲猛地扭過頭來,忙起身道:“這位想必便是
齊國來的龍伯,在下可有些失敬了。”
先前伍封走上大堂之時,人人都扭頭看他,伍封眼力甚佳,一瞥之下,便見到這魏駒正色
迷迷與那婢女廝鬧,的確未曾在意他與趙無恤二人,伍封笑道:“看來是在下打攪了魏公的雅興。”
魏駒“哈哈”一笑,將手指伸入幾上銅爵的酒中洗了洗,拱手道:“慚愧慚愧,在下是個酒色
之徒,見了趙府的美人兒,不免有些失態。”
伍封小聲笑道:“看來魏公與在下都是同道中人,改日可要好生切磋切磋。”
魏駒大笑道:“這就最好了,久聞龍伯府上的美女冠絕天下,明日在下定要過府拜訪。”
伍封故意皺起了眉頭,道:“魏公明日要見的是在下,還是府上的姬妾婢女?”
魏駒伸手在伍封臂上輕捶了一拳,大笑道:“見龍伯是禮尚往來,但美女足以養目,龍伯自
不會讓在下失望吧?”又小聲道:“不過在下也不是無恥之徒,所謂朋友妻,不可戲,在下絕不
會亂來的,哈哈。”
他伸手將其身後幾上的三人招上來,道:“龍伯,這三位名義上是在下府中的家臣,其實是
在下的好朋友。”
伍封聽著魏駒的介紹,分別與這三人見禮。
那年長削瘦的名叫任章,是魏駒手下的謀臣,麵白清秀的名叫李簡,麵黑魁梧的名叫西門
勇,都是文武兼修的高明之士。
見過麵後,趙無恤又帶著伍封到了一張幾前,道:“這位便是我們晉國的第一大劍手智伯。”
“智伯”是智瑤繼承智氏後的自號,晉國是侯爵,這個“伯”字除了隱含於僅次於晉君之爵的
意義外,還有“長”和“首”之義,是以諸侯稱霸,這個“霸”字又可稱“伯”,周天子曾賜齊桓公、晉
文公、秦穆公為侯伯,即“諸侯之伯”的意思。不象稱“韓公”、“魏公”般隻是尊崇其人,智瑤自號
“智伯”,那是自認為群卿之首。
智瑤其實早見伍封走入大堂,卻裝作毫不知情,隻顧與身後的家臣大聲說笑,此刻伍封到
了麵前,才扮出恍然的模樣,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向伍封拱了拱手。
伍封久聞智瑤的大名,見他身高九尺,美須過腹,神采奕奕,的確是一表人材,與眾不同。
伍封施禮道:“久仰智伯的大名,在下今日總算能見到中原第一劍手的風采。”
智瑤大大咧咧地點了點頭,又坐了下去,倒是他身後的幾個家臣站起了身,向伍封和趙無
恤施禮。
趙無恤見他如此傲慢無禮,心中暗恨,臉上卻未露出絲毫不悅之色,指著那幾位家臣道:“這
幾位是我們晉國的名士,絺疵智謀如海,豫讓劍術超群,智開、智國是晉國身經百戰的名將,
四位都說得上是一世的英傑。”
伍封聽張孟談細說過晉國的著名人物,知道這幾人是非常了不起的高士。那絺疵生得骨瘦
如材,唇上生著稀稀疏疏的胡須,模樣甚是難看,卻是連張孟談也自愧不如的晉國第一謀士。
豫讓卻生得極為粗壯,滿臉虯髯,雙眼中精光四射,一看便知是精力旺盛之極的力士,伍
封心中一動,覺得這豫讓有些麵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到過。
智開、智國是智瑤的兄弟,也是從梁嬰父處學來的劍術,不消說也是十分高明。
伍封心道:“如果桓魋真是智瑤所派,我傷了桓魋,壞了他的奸謀,智瑤定是恨我入骨,隻
怕會故意挑釁。”與他們見禮之後,又隨趙無恤與堂上其餘的晉國大臣見麵,這才在左手席上落
座。
趙無恤坐在伍封旁邊的席上,吩咐侍女們奉上酒食,伍封見中間的案幾空著,幾旁立著極
精致的竹杖,知道那必是趙鞅的座位,隨口問道:“無恤兄,為何不見老將軍呢?”
趙無恤道:“家父今日身體不適,先前已延醫看視,雖然隻是偶染風寒,但畢竟年紀高大了
些,不宜走動,隻好由在下來陪各位了。”
智瑤點頭道:“有小趙相陪正好,令尊年邁,飲不了多少酒,小趙卻不然,大可以陪智某痛
飲一番。”
雖然趙無恤是趙氏之嗣,但智瑤的語氣中對趙無恤極不客氣,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趙無
恤也不發怒,微笑道:“其實由在下陪酒反而不好,在下向來不善飲酒,晉國上下知道的人不少。
智伯在晉國不僅劍術第一,酒量隻怕也是晉國第一,在下這點酒量,怎配與智伯對飲?”
智瑤笑道:“大丈夫隻有醉死的,豈有怕飲酒的?今日既然到了府上,自然要人人盡興而去,
否則也太不給趙老將軍麵子了。”
韓虎在一旁笑道:“韓某最喜歡熱鬧,今日自然要盡興一飲了,不過智伯飲酒時請自便,休
要扯了韓某同飲,否則便如智伯尊口所說,韓某真要醉死在此處了。”
魏駒正摟著一個趙府婢女,笑道:“智伯好酒,韓公喜歡財貨,在下卻愛女色,正是各有所
長,智伯若與韓公對飲,豈非是以己之長較彼之短,不大公平吧?”他猛地在懷中那少女臉上響
亮地親了一口,扭頭笑道:“若是智伯與在下比一比禦女的本事,在下倒是極願意不過。”
韓虎大笑道:“人人都知道智伯不好女色,至今未曾娶過妻室,連妾侍也未納一個,魏公若
要與智伯比試這道道兒,智伯隻怕不大願意。”
智瑤哼了一聲,道:“天下間的女子,有幾人能瞧在智某眼中?智某隻所以未娶妻室,乃是
虛席以待,將嫡妻之身份留給趙大小姐,智某兩次求親都不成,想來是趙老將軍看不起智某,
寧願將趙大小姐遠嫁給代國的胡人,也不願意與智某結成翁婿之親。”語中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妒
恨之意。
趙無恤歎道:“家姊性情剛毅,素來不肯服人,行事與眾不同,家父怕將家姊嫁給智伯之後,
夫妻之間反生爭執,弄得智趙兩家失和。”
魏駒笑道:“其實這怪不得趙老將軍,佳人難得,趙大小姐眼界頗高,智伯正應該多跑幾次
求親,所謂事不過三,智伯若是三上其門,未必不能成功。”
伍封雖然地位高貴,名揚天下,自入了堂與眾人相見之後,智瑤、韓虎、魏駒隻是自顧自
說話,也無人與伍封搭訕,似是絲毫未將伍封放在眼裏,趙無恤怕伍封不高興,不住地勸伍封
飲酒,隻不過他自己不大善飲,也未飲幾杯。
伍封赴宴之前,本來就打算好了在席間低調一點,免得招惹麻煩,見智瑤他們自己說得熱
鬧,正合他心意,笑吟吟地聽著三人互相地譏諷,以此下酒,也覺得甚有意趣。他心道:“晉國
與楚國是列國中地域最大的,晉國自晉文公之後,一百多年來為中原各國霸主,引中原各國與
強楚抗衡,晉人免不了有些大國為尊的心思,我們齊國雖然也算大國,地域卻隻有晉國的四成
大小,也怪不得晉人不將它國之人放在眼裏。”
韓虎嗬嗬笑著,道:“趙大小姐是天下奇女子,其實智伯也是天下奇才,應當說得上是郎才
女貌,不過韓某聽說趙大小姐與這位齊國來的龍伯交好,對龍伯頗有垂青之意!”
他忽地將話題扯在伍封心上,伍封心中一凜,向智瑤看過去,隻見智瑤恨恨地向他瞪著眼
睛,伍封心道:“飛羽即將嫁人,我就算與飛羽有些許交情,你智瑤也沒來由生妒吧?”又想:“這
韓虎不是好人,多半是想挑撥我與智瑤相鬥,好從中取利。”
趙無恤在一旁道:“龍伯是我趙氏一家的救命恩人,交情自然與眾不同,這也沒有什麽。”
他不說還好,這麽一說,智瑤眼中的恨意猶甚,冷冷地盯著伍封。
伍封見智瑤眼光之中充滿敵意,心中雖然暗暗生氣,卻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也沒有說
話。
趙無恤忙打園場,道:“無恤上月巡邊之時,新收了一名家臣高赫,此人劍術之高,實在難
得,今日不妨請他上堂一獻劍技,以助酒興,諸公以為如何?”
魏駒讚道:“好極,便請那位高兄上來使劍瞧瞧。”
趙無恤擊了擊掌,便見堂下走上來一人。這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中等,看起來也不見
有何別之處。
這人拱手向堂上眾人施禮道:“小人高赫見過諸位貴人。”
趙無恤小聲在伍封耳邊道:“這高赫在宋國時曾與那桓魋交過手,劍術不在桓魋之下,比那
渾良夫恐怕要厲害些。”對高赫道:“高先生,可否為我們試演一下劍術,以助酒興?”
高赫恭恭敬敬道:“小人所習是殺人之技,與劍舞不同,演出來可不大好看,不過主人有令,
小人便會勉力使出幾招來。”他站在堂中,緩緩地使了十餘招,堂上眾人大多是劍術高手,見他
出劍既慢,劍招有平平無奇,毫無出色之處,趙無恤說他的劍術甚高,隻怕是將他的劍術誇大
了數百倍了,當時便有人笑出聲來。
伍封心道:“這人的劍招雖然平常,若是快上三倍,力道再增上三倍,絕對是一流劍手,想
來他隻是隨便比劃幾下,未使出真實本領來。”
這時,韓虎身後那王安笑嘻嘻走出來,道:“這位高兄的劍術的確出人意料,既然高兄所學
的是殺人之技,獨舞起來自然是不大好看,不如由小人陪高兄練上一練,以助各位大人的酒興。”
高赫扭過頭,向趙無恤看了過來。伍封心道:“晉國四卿爭鬥已久,各家爭強好勝,此人定
是由韓虎默許,來駁趙氏的臉麵。”
趙無恤微微一笑,小聲對伍封道:“這王安是韓虎的侍衛頭兒,劍術相當高明,三月前曾敗
在豫讓劍下,大大的丟了臉,聽說他這些日子一直閉門苦練,想挽回麵子來。”對高赫道:“既
然這位王兄要試劍,高先生便與他試試無妨。”
高赫麵向王安站著,道:“王兄,請指教。”
王安將劍在空中揮動了數下,堂上眾人便聽到呼呼的劈風之聲,伍封心道:“這王安力氣不
小!”
王安揮了幾下劍,忽地閃上前,一劍向高赫腰間橫削,劍影閃過,碧光大熾。眾人見他這
一劍甚是猛惡,大有將高赫一劍斷成兩截之勢,暗暗吃驚。
高赫鎮定如恒,站立不動,手中劍倏地向王安執劍的手臂上刺去,發出“嗤”的一聲,快捷
無比,比他適才使劍之速要快上十餘倍,他這一劍比王安要快捷一些,王安若是不閃避,高赫
的劍便要先刺上他的手臂,他手臂中劍,試出的這一劍橫劈自然要半途而廢了。
眾人都料王安就算不閃身躲避。也會縮回手臂去,誰知王安喝了一聲,劍身輕轉,劍勢不
停,將劍脊向高赫拍擊過去,隻聽“叮”的有聲響,高赫的劍尖恰好刺在劍麵上,將雙劍彈開,
二人順勢各退開一步。
眾人見高赫一劍後發先至,十分高明,王安這一劍橫拍而險中求勝,不改攻勢,更是別出
心裁,都齊齊地喝了一聲采。
王安跨上數步,銅劍擦過高赫手中的劍脊,一劍向高赫小腹刺了出去,這一劍雖隻是一擦
之力,卻將高赫的確劍撞開了數寸,令高赫無法以劍相格,高赫冷笑一聲,忽搶上一步,從王
安身邊閃了出去,到了王安的身後。
伍封皺起了眉頭,心道:“這哪裏是比試劍術,我看王安分明是要將高赫置於死地!不過這
王安的劍術甚是古怪,專走些詭異多詐的路子,說不定這人的性格也是如此。”
眼見二人交手了十餘招,韓虎臉上顯出了笑意,他也是劍術高明之士,自然看得出王安大
占了上風,當下笑道:“這位高兄劍術雖然好生了得,卻不是王安之敵,無恤兄將他叫回吧。”
伍封暗暗搖頭,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高赫這十餘招純粹是想摸清王安詭秘多變的劍術
路數,是以根本未盡全力,此刻王安的劍招已被高赫大概弄清了,再過數招必會反擊,到時候
王安必敗無疑。
趙無恤還沒有說話,便聽智瑤問道:“豫兄,你以為如何?”
智瑤身後席上的豫讓答道:“十招之內,王安必敗!”眾人暗吃一驚。
伍封先前見到這晉國劍術排名第三的豫讓時,總覺得有些麵善,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他。
此刻又細細打量,隻見預讓二十六七歲年記,生得十分粗壯,濃密的胡須卷曲在他黑黝黝的臉
上,再加上他臉骨頗大,使他這張臉顯得相當方正。這人穿一身黑衣,坐在席上有五尺多高,
顯得十分威猛。
趙無恤小聲道:“龍伯,這豫讓劍術十分高明,兼且力大無窮,非同小可。”
伍封點了點頭,也小聲道:“單憑他這番眼力,便可知他劍術之高,並非浪得虛名之輩。”
這時候智瑤笑道:“豫兄說得不錯,王安新練的劍招有些古怪,高赫想摸清他的劍術路數,
是以一直未用全力。”
王安和高赫聞言都大吃了一驚。王安曾見過智瑤和豫讓和劍術,對這二位晉國數一數二的
劍術高手向來心服,自然知道他們的眼力高明,背上立時冒出了冷汗。高赫驚的卻是自己初入
晉國,這是第一次在智瑤等人麵前使劍,想不到自己的實力被智豫二人一眼便看透,既然對手
知道了自己的圖謀,隻好全力搶攻了。
隻見高赫跨上一步,劍光霍霍,一連三劍刺出,不僅快了三分,連劍上力道也大了三分,
王安一連格開了兩劍,在第三劍時終於擋不住高赫淩厲的攻勢,被高赫一劍刺在手腕上,便聽
“當”的一聲,王安手中的銅劍墜地,鮮血滴落劍身之上。
高赫退開數步,抱劍施禮道:“王兄,承讓了!”
王安知道高赫手下留了情,點了點頭,彎腰拾起了劍,退了下去。
高赫向眾人拱了拱手,正欲下堂,魏駒身後一人站起身來,笑道:“高兄果然高明,在下不
才,想試一試高兄的劍術。”
趙無恤向伍封道:“這人名叫李簡,是魏駒手下的高手。”
伍封點了點頭,趙無恤見他不甚在意,奇道:“是否這些人身手太差。龍伯看不入眼?”
伍封苦笑道:“這些人都說得上劍術好手,隻是在下這幾年打打殺殺的事見得太多,有些麻
木了,是以提不起興致來。”
趙無恤點頭道:“這也說得是,譬如我們四家每每在一起飲酒,各家總會派出高手來比試,
見多了便不在意了。”
伍封笑道:“無恤兄,你們與我不同,你們各府高手相較,其實是你們之間的意氣之爭,在
下隻是個外人,誰勝誰負都與我無幹,是以視若無睹。”
他們說話之時,高赫與李簡早已經動上了手,隻聽“叮叮當當”地劍響,趙無恤不禁向堂上
瞧去,伍封自顧自飲了幾爵酒,托言更衣,向堂上眾人告罪,由身旁的婢女帶著溜出了大堂。
堂上眾人正緊張地觀鬥,都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