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力告辭走後,伍封對華神醫道:“神醫,在下今日來此,是有事相訊。”
華神醫笑道:“封大夫盡管說。”
伍封道:“闞止曾請了董門十二禦人,在宮中給先君當侍衛。闞止之亂的前一日,有一禦
人受了傷,離開了公宮,躲過了一劫。在下尋思,那人或是到了神醫處來療傷。神醫是否還記
得,有沒有這麽個人來過?”
華神醫毫不遲疑,道:“有。”
伍封喜道:“後來這人去了哪裏,神醫可知道?”
華神醫笑道:“這人能去哪裏?他肋下中了一劍,傷勢不輕,更要緊的,是傷他的劍上,
竟然有毒……”
伍封大吃一驚:“有毒?”
華神醫道:“是啊。聽說傷他那人名叫犰委,為人多詐,想不到心地也狠,竟然在劍上塗
毒。”
伍封問道:“以神醫之能,解毒應該無妨。”
華神醫點頭道:“毒雖能解,但此毒傷人元氣,是以中毒之人即便解了毒,也非半年不能
痊愈。是以老夫將那人一直留在醫室,眼下他傷愈毒清,但力氣尚未恢複。”
伍封大吃一驚,道:“那人還在此處?”
華神醫道:“正是。”
伍封愕然道:“數月之間,相國和左司馬派了不少人,搜尋那人,莫非沒搜到這醫坊?”
華神醫笑道:“來過多次。不過老夫每次都告訴來者,那人的確來過,老夫給他治傷施藥
後,他便走了,也沒人疑心,因此也沒人搜老夫的醫室。先前那二十人來醫坊,本是因明日要
處死罪囚,到市肆查探有無可疑人等,這醫室自然也要查一查,老夫正暗自著急。幸好月兒在
此,他們轉了念頭,要擒月兒,被月兒打發走了。第二次來,封大夫又在此地,他們又隻好走
了。”
伍封道:“莫非神醫與那人是舊識?如此多番救他性命。”
華神醫道:“這倒不是。那人受傷中毒,本是必死,遇到老夫,老夫救了他的性命。既然
老夫救了他的性命,為何又要害他?針藥救人,固然是救,說幾句假話救人,那也是救,沒什
麽區別。”
伍封奇道:“既然如此,神醫為何要對在下直言相告呢?”
華神醫笑道:“皆因適才田力來過,不巧被他碰見了那人。田力甚是精明,似乎對那人的
來曆有些懷疑,他忠於相國,明日又有大事,說不好會帶人來查探。”
伍封大惑不解,這與自己有何幹係,以致華神醫要告訴自己實情?
華神醫笑道:“在老夫眼中,封大夫也是一支銀針、一劑湯藥,可以救人。”
伍封立時會意,道:“神醫之意,是要在下救他?”
華神醫微笑著指著一處,道:“醫室之旁那片樹下,有單獨的一室,原是老夫放珍貴藥材
之用,那人便在其中。封大夫可去看看,救與不救,全在封大夫一念之間。老夫這醫坊甚是繁
忙,便不再相陪了。”向伍封施了一禮,緩緩往前麵疹室去了。
伍封心忖這華神醫倒是位奇人,睿智世故,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他這番言語,是將那人交
付給自己,想是他料定自己必會救那董門禦人。這華神醫究竟憑什麽,認定自己必定會救那董
門禦人呢?
伍封帶著鮑興走到那單獨的醫室門口,見室門緊閉,敲了敲門。便聽室內一個粗豪的聲音
道:“封大夫請進。”
伍封讓鮑興守在門外,自己推門進去。隻見地上一張大席,席上坐著一條大漢,眼下是五
月天氣,這人光著上身,渾身黝黑,肋下一道新傷是新長的紅肉,特別顯眼,毛茸茸的胸口紋
著一幅古怪的圖形,細看像是紋的一座山一樣。那人雖然坐著,也看得出他身材十分魁梧,身
高大約在八尺上下。
那人也不起身施禮,指著他麵前的席道:“封大夫請坐。適才院中之事,小人大致都聽到
了。”
伍封坐了下來,那人又道:“小人名叫平啟,是代國董門的禦人。小人等二十四人前來齊
國,除小人之外,餘人皆被封大夫所殺。封大夫殺我一門同伴,是小人的仇人。”
伍封心忖那二十三名董門之人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所殺,卻是因自己出手,將他們傷了,讓
他們無還手之力,才分別被鮑息和田逆殺了。平啟說他們是自己所殺,也不算不對。
平啟道:“小人本當殺了封大夫,與同門報仇,可氣力未複,無法一戰,再說就算盡數痊
愈,也非封大夫之敵手。報仇之事,小人恐怕做不到。小人並不需要封大夫相救,華神醫一番
好意,小人心領了。”
伍封愕然,看著平啟良久,道:“在下如果不救你,你當如何?”
平啟笑道:“那自然是死於齊國而已。小人一眾全軍覆沒,不欲獨生,然而小人是代國胡
人,家鄉之俗,最忌自殺。”他指著胸口所紋的圖案道:“此山名曰聖山,是我們胡人死後所
歸,但女子自殺,上不了聖山,男子自殺,雖能上聖山,卻不能再世為人。小人不能自殺,隻
好請封大夫出手。”
伍封沉吟良久,點頭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動手了。”他站起了身,走到平啟身邊,手
按劍柄。
平啟點頭道:“多謝。”閉目待死。
伍封“鏘”的一聲拔出了銅劍,置於平啟的頸邊,平啟卻一動不動,連頭發胡須也如死一
般,沉沉不動。
伍封將劍插入鞘中,微笑道:“華神醫猜得不錯,在下且救你一命。”
平啟猛地搖頭道:“不要,小人勿須你救。封大夫即便救了小人,小人也不會感你的情,
你仍是小人的仇人。”
伍封笑道:“既是仇人,你更不能死,死了如何找在下報仇?你應闞止之請到齊國來,卻
未傷一人,反被人所傷,即便有罪,也已經被罰了。何況你為華神醫所救,若死於此地,必會
連累華神醫。”
伍封將鮑興叫進來,讓他去自家的銅坊,選一套適合平啟穿的衣甲來。他們的銅坊也在市
肆,離醫坊不遠,沒多時,鮑興便拿了一套衣甲,還順手提了條長殳來。
伍封道:“平兄,今日你便當一次在下的陪乘。”
平啟聽伍封忽地改稱他為“平兄”,不僅一愣,稍作沉吟,起身著好衣甲,提著長殳。伍
封和鮑興仔細打量平啟,見此人披甲提殳,顯得十分威武雄猛,便如久經沙場的軍中悍將一般,
頗有殺氣。鮑興弄了點草汁,在平啟臉上揉了一會兒,將他一張臉弄得青不青黑不黑的。
伍封笑道:“甚好。世人提起董門中人,都覺得是陰惻惻的刺客行徑。平兄這般氣勢,誰
也不會想到你是董門中人,我們這便出城。”
三人出了醫室,到前麵疹室時,見華神醫正給人切脈。伍封向華神醫告辭,華神醫抬起頭
來瞥了他們一眼,微笑道:“封大夫走好,老夫忙得緊,便不送了。”說完垂目不語,仍替人
切脈,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馬車直往南門,到城門時,見城門緊閉,城門口多了不少士卒,想是因明日要處死大批闞
止之亂的罪囚之故。
伍封早間陪妙公主出城入城,守城士卒自然是早早開城,遠遠伏倒,因此伍封並不覺得城
門處有何與往日不同,此時出城,便感覺到這城門處透著一種緊張氣氛。
鮑興停下車,告訴守門士卒封大夫要出城回府,旁邊走出一個三十餘歲的小將官來,道:
“原來是封大夫。”
伍封看了看這小將官,愕然道:“趙兄,你今日怎麽在此守城門來了?”這小將官名叫趙
悅,是軍中行軍司馬,執令司馬隻是個軍中小官,與田逆那左司馬雖然都叫作司馬,官位卻有
天壤之別。
齊軍中最大的官是大司馬鮑息,其時列國之中並無將軍之職,將軍隻不過是對軍*領的
通稱而已。大司馬之下,有右司馬田盤和左司馬田逆,與大司馬一起署理全國軍事,是軍中僅
次於大司馬的官職,地位崇高。田盤是田恒的長子,擅於練兵,列國皆知,連成周的天子也知
其名,兩年前天子派使臣來,借田盤到成周訓練王卒去了。
作戰臨陣,各國文武並不細分,因此相國、大夫、司寇等都可以領軍出戰,隻是不如大司
馬一般專理軍中之事。
各地的士卒,非戰之時由各地城司馬管轄,譬如昌國司馬,便隻署理昌國城的軍事,都城
臨淄卻沒有地方司馬,其統領為臨淄城守。
每軍之中,又有行軍司馬、兵庫司馬、執令司馬、前鋒司馬等軍中要職。再低一等的,便
是巡城司馬一類,比起以上司馬來又低得多,隻是負責城中巡查、緝拿賊盜之類,最低的官職
便是負責城門守衛的城門司馬,在軍中僅比帶兵尉和兵尉大一些。
伍封聽鮑息說過,這趙悅最擅長練兵,是個難得的人材。伍封在鮑息府上曾見過趙悅,因
鮑息對此人的練兵才能頗為讚賞,故而與趙悅有些來往,還曾數次在一起飲酒說話。趙悅既是
負責訓練士卒的將官,今日卻來守城門,豈非大材小用?讓行軍司馬來行城門司馬之職,那是
降了兩級使用,頗有貶謫之意。因此伍封問了這麽一句。
趙悅麵顯尷尬之色,道:“此事一言難盡。小將……這個,唉,總之小將眼下是代為城門
司馬之職。”他看了看伍封的馬車,見一車三人,並無多人在上,遂吩咐士卒開城門放行。其
時乘車之製,馬車除車主外,有禦者一人,陪乘一人,兵車則是陪乘改稱車右,都是三人。伍
封午間讓鮑寧回府報訊,車上便少了一人,如今平啟補上鮑寧的位置,便毫無異常。誰會料到
伍封眼下這位陪乘竟是那位董門禦人的漏網之人?再說伍封現在是大夫,再加上晏缺刻意派人
傳頌,幾乎人人都知道了伍封已與公主訂了親,成了齊國一等一的大人物,誰也不敢招惹。
城門剛開,鮑興正要馭車出門,忽然城頭上有人喝了聲:“慢來!”
眾人一愣,便見從城頭上施施然走下一人,隻見他三十歲許,生得倒是頗為清秀,隻不過
臉色灰白,顯是有些酒色過度。
這人一邊從城上走下來,一邊喝斥道:“無論是誰,也須先行稟告才是。誰知其中是否有
詐呢?”
趙悅答道:“稟田司馬,是封大夫出城。”伍封心忖齊國的“田司馬”隻有右司馬田盤和
左司馬田逆,怎麽又出來個“田司馬”?忽想起這人來,這田司馬必是田恒的次子、現為安平
司馬的田政。
田政哼了一聲,叱趙悅道:“你如此自行其事,是否不將本司馬放在眼裏?”
趙悅道:“稟田司馬,小將眼下代為城門司馬,身係城門防守之責,自會小心謹慎,是否
放人,原是小將之責權。何況無人吩咐過小將,說是每有人出入都要預先稟告田司馬。”雖然
不知何故,他身為行軍司馬,卻降級代行城門司馬之職,但他官職雖小,卻是專司城門防守,
若是連是否放人進城之權也沒有,還叫什麽城門司馬?若是主將事先有過吩咐,命每有人進城
出城須先行通報,他才會先行稟告。
伍封不料趙悅還頗具膽色,竟敢頂撞田政,不禁微笑。
田政大怒,道:“好大膽!你一個小小的城門司馬,竟敢違背本司馬的軍令,本司馬非得
重重治罪不可!”便要叫人將趙悅拿下責罰。
伍封見田政一幅趾高氣揚,麵空一切的樣子,心想此事因己而起,“嘿”了一聲,淡淡地
道:“不知趙司馬違犯了政少爺的哪一條軍令呢?”他不稱田政為“田司馬”,而稱他為“政
少爺”,其實是暗暗譏諷田政,無非是仗著田恒的勢力,在此狐假虎威而已,否則,田政一個
地方城邑的司馬,有何權力幹涉臨淄軍中之事?
田政自然明白伍封語帶譏諷,心中又氣又惱,一時語塞。
伍封道:“政少爺既是預先未有軍令,趙司馬自司其權,怎算違令?政少爺要將他治罪,
豈非冤枉了他?再說,每有出入,城門司馬都要稟報你政少爺,那要這城門司馬何用,豈非多
此一舉?若要事事稟告,何用城門司馬守這城門,田司馬大可以自己站在城門邊上,當這城門
司馬,大家出入也方便快捷一些。”
田政臉上一紅,陪笑道:“封大夫,非是在下故意為難,隻因明日要處死闞止之亂中的所
有罪囚,而闞氏餘黨尚一少許未被擒拿,家父恐明日有事,才令城門司防務要嚴謹,以免有闞
止餘黨鬧事。在下本是為家姊與國君訂親一事,前來相賀,見人手不足,遂向左司馬請纓,左
司馬令在下負責四門之盤查。在下初任此職,格外小心一些,封大夫勿怪。”
田恒二子二女,俱有其長。田盤擅練兵,田政擅言辯,田貂兒擅釀酒,田燕兒擅劍術,齊
國早有傳聞。
這田政一展口舌,果然能言善辯,伍封道:“原來如此。政少爺果然忠於職守,在下理應
配合才是,請勿見怪。”
田政笑道:“不敢不敢。”
伍封笑道:“在下可是闞止餘黨?”
田政道:“封大夫說笑了,閣下怎會是闞止餘黨?”
伍封指著鮑興道:“在下這禦者小興兒,可是闞止餘黨?”
田政搖頭道:“封大夫的禦者鮑興如今可是臨淄城的名人,曾送酒入宮,在諸國使臣前替
我齊國大大露臉,連家父在府中也曾讚許過,自然不是闞止餘黨。”
鮑興聽說自己如今成了名人,心中大樂,咧嘴而笑。
伍封又指著平啟,道:“在下這位門客,可是闞止餘黨?”
田政看著平啟,卻不認識,略一沉吟,平啟忽道:“小人便是董門中人、闞止餘黨!”
眾人齊吃一驚。鮑興正咧嘴笑著,忽地笑容凝住,心叫不妙。
伍封也是心中暗驚,不過卻臉顯笑容,哈哈大笑。
本來田政看著平啟,稍有疑惑,聽平啟自承是董門中人,又見伍封大笑,疑惑頓消,尋思:
“封大夫這位門客想是因馬車被我所阻,以為我故意刁難,心中不悅,故意如此說來譏諷我。”
笑道:“這位兄台倒會說笑。”他先前從城頭居高臨下往下看過,見伍封馬車上就隻有三人,
況且馬車本就不大,不可能在何處再藏人。
之前趙悅令士卒開城門,是以城門早已經打開,田政指著城門道:“封大夫請走好。”
鮑興催著馬,馬車出了城門。離城約有一裏之遙,鮑興才放下心來,隻覺滿手是汗,歎道:
“這位平爺,先前可將小興兒嚇了一大跳。”
平啟歎了口氣,道:“小人先前一時衝動而已,二位勿怪。”
伍封正色,道:“在下與平兄相識雖隻是這一會兒,卻看出平兄是位豪邁慷慨之士,隻是
眼下意誌消沉,全無鬥誌,平兄何必如此?若是你獨回董門,會招到責罰,大可以不回去。天
下之大,何處不可以去?況董門名聲不佳,平兄隻是董門的一個尋常弟子,不必過於眷戀。若
是因同伴盡數亡故,兔死狐悲,大可以苦練劍術,日後覓在下報仇。總之不能自抱自棄,心氣
不振。”
平啟默然良久,道:“董門小人必會回去的。不過封大夫之言,是對小人的鞭策激勵,小
人銘記於心。”
到離城十餘裏處一個岔路口,這岔路口一邊是繞往北麵去安平,直下往南是去龍口,平啟
告辭。
伍封讓鮑興停下馬車,道:“小興兒,拿些錢給平兄。”鮑興從車角一個革囊中,抓了一
大把銅貝刀幣,交給平啟。
平啟也不推辭,伸手接過,躍下了車,大踏步往安平方向的岔路走了。
眼看平啟走得看不見人影了,鮑興問道:“公子為何要救這平啟?這人是董門中人,未必
良善,救了他,一句道謝也不說。”
伍封道:“此人外表粗豪,內心卻有細密之處,非禦人刺客之流,如此人才卻陷身董門,
委實埋沒。他並無死罪,即便沒有華神醫相托,隻看他慷慨赴死這一點,我也會救他。”
鮑興向來信服伍封,點了點頭,道:“先前可是嚇出了小興兒一身冷汗。公子,眼下我們
去哪裏?”
伍封笑道:“自然是回龍口伍堡了。”在回伍堡的途中,伍封卻想起那位月兒姑娘來,尋
思:“此女身材絕妙,力氣甚大,身形步法比我可高明得多,本該求教,可先前忘了問她住在
哪裏。田力說她是相府的人,眼下卻不住相府。”
1日居月諸,出自東方:見《詩經·國風·邶風·日月》。
2生妒:吃醋。春秋時有類似醋的東西,名叫“醯”,是一種調味物,但絕不叫“醋”。因此,春秋時
肯定沒有“吃醋”這個詞。當時的人說話,應該有類似“吃醋”含義的表達方式,也許是“生妒”,
或是其它。小說中如果用其它的詞,恐怕難以表現“吃醋”的含義,所以為了便於讀者閱讀,小說中
用“生妒”這個詞。後文“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種語言,春秋時可能沒有,小說中套用。
3士:戰國時,士成了四民之首,不再算是貴族,社會地位降低,但社會影響力提高了,可以自由地入
仕,戰國的大多政事,都是出自士人。
4君子與小人:春秋戰國之時,“君子”與“小人”的含義,與後世不同。後世常以“君子”來指品德
行為高尚之人,以“小人”指品行低劣之人。春秋戰國時的“君子”和“小人”,是用來指其身份等
級,“君子”是指貴族,即太子、諸侯、卿大夫、士,“小人”指庶民和隸臣隸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