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槐詩。”

那個清脆的聲音回答,卻未能令桌子後麵的紀錄者有任何動搖。

就好像早已經見慣了這一套一樣,艾薩克副校長甚至沒有扶眼鏡的興趣,頭也不抬的重新問了一遍:“姓名?”

“接下來應該是年齡了。”

在桌子的對麵,小女孩兒似是無奈的提醒。

她坐在相對自身過於寬闊和龐大的座椅上,黑色的長發如流水那樣從白皙的肩頭垂落,自長裙上蜿蜒,幾乎要垂落在地下。

在午後的陽光下,那一縷縷長發映照出黃金一般璀璨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姓名?”艾薩克再問。

“還沒想過,我想一下啊。”

她托著下巴,苦思片刻,忽然打了個響指:“槐·璃瑩殤·安潔莉娜·櫻雪·羽靈·安塔利亞·傷夢薰魅·海瑟薇……薔薇玫瑰·淚羽靈·鳶。怎麽樣?”

一口氣足足說了五分鍾沒有停下來的漫長名字令艾薩克的筆尖懸停在了紙上,微微顫抖,隻是微微。

許久,再度垂落。

寫下了兩個字。

【槐鳶】

“年齡?”他再問。

神情平靜無波,不見任何焦躁,一如既往那樣的冰山冷傲。

“十八?”

女孩兒繼續思索:“好吧,算一算,這個月應該十二歲了吧?大概再過個幾個月就能十八了……先填上十八也沒錯,那就十八好了,省得過一段時間再改。”

艾薩克神情不變,寫下了:【未知】

然後,動作不停,沒有發問,在性別那一欄上寫上了【女】,頓時令精致可愛的小女孩兒挑起眉毛,似是惱怒:“你膽敢假定我的性別?”

“槐……鳶女士。”

艾薩克開口,努力維持著平靜:“您在昨日提交的檔案中已經提及了您的性別,我不認為其中會有什麽疏漏。”

“是嗎?”

女孩兒無辜的眨巴著眼睛,率先移開視線,好像害羞一樣:“哎呀,人家忘掉啦。”

“……希望這樣的遺憾不會出現在您以後的職業生涯中。”

艾薩克拿起印章,蓋在了文件的末尾。

啪!

留下了一個鮮紅的烙印。

“歡迎來到象牙之塔,槐鳶女士。”

不知為何,最後幾個字說出來,竟然隱約帶一點虛脫的無力感。

“嗯,多謝啦。”

女孩兒從椅子上跳下來,伸手接過文件夾,興致勃勃:“接下來我去哪兒?還有什麽手續要辦麽?我可喜歡外麵的叔叔阿姨了,說話又好……”

“不,沒有了。”

艾薩克決然的打斷了她的話:“請回家等候通知吧,教務處會為您安排好後續的事情的。”

“那多麻煩啊,要不我明天再來吧。”

“不,明天我出差。”

他看向了房間外麵,提高了聲音:“真希女士,替我送這位槐鳶女士出門。”

罕見的,失去了原本的矜持風度和刻板規矩。

直到關上門之後,他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感覺到了心累。

回頭,沉默的凝視著備份文件許久,他撥動了保險櫃的輪盤,然後將那一份幾乎全部塗黑的資料放進了象牙之塔最深處的保存庫中去。

就這樣,象牙之塔的煉金術設備管理乃至煉金術研究中心——太一院,毫無任何征兆和風聲,同時又隱秘而平靜的,迎來了自己新的主人。

……

看起來大概十三歲。

是小孩子最可愛的年紀,皮膚白皙的像是陽光。

明明長裙精致又可愛,可身上卻鬆鬆垮垮的披著一件男士襯衫,袖子長長,幾乎看不到那一雙纖細的小手。

脖子還上掛著和自己模樣絲毫不相稱的身份名牌。

一邊向前走,一邊愉快的哼著歌。

那身姿苗條又纖細,黑色的長發像是幻影一樣,在微風中微微飄**上,上麵掛著的發飾也隨之搖晃了起來,好像也隨著長發一般彌散。

飛向了夢一般的泡影中去了。

真希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卻不知道為什麽,走神了。

很難想象,有一天自己會因為看一個小女孩兒而失神,難道自己是什麽隱藏的變態蘿莉控嗎?啊,不對,現在更像是跟蹤狂了……

因為明明送到門口就好了,可她卻不知不覺的跟著她走了好長一截。

而就在她的腳步停止的瞬間,那個小女孩兒卻仿佛聽到她心裏的聲音一樣,回過頭來,看向她。

樹蔭間隙的陽光灑落,令那一雙黑色的眼眸裏流溢著瑰麗的光彩。

“確實有點像跟蹤狂沒錯哦,真希。”她說。

“啊……”

真希僵硬在原地,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手忙腳亂的解釋:“不,不,不,我隻是,我隻是走神了,對不起,不對……為什麽……”

“沒錯,我確實聽得見你心裏在想什麽。”

女孩兒的笑容越發愉快:“要我說,不必擔心,你與那位智子小姐的感情十分牢固,並不會因為我的存在而出現什麽變化。”

“不,我不是,我沒有,我對智子,智子她隻是我……”

真希的臉在瞬間燒紅了,飽受驚嚇,可被那一雙眼睛看著,不論如何也說不出隻是將智子當做妹妹那樣的話。

到最後,她忽然悲傷的發現,她竟然饞智子的身子。

她下賤。

然後,當她從恍惚中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那一張稚嫩又精致的臉頰,已經近在咫尺,饒有興致的端詳著她。

就好像看得到靈魂中的痛苦掙紮一樣。

充滿了愉悅和惡趣味。

真希下意識的驚叫了一聲,向後倒下,卻發現,自己坐在了一張長椅上。沒來得及鬆口氣,就看到那個小女孩兒跳了上來,坐在了她的旁邊。

“哎呀,真有趣啊,現在的人腦子裏每天在想什麽呢,未免也太不健康了一些,讓我這樣的小孩兒看了都麵紅心跳……咖啡還是牛奶?”

“嗯?”真希呆滯。

“那給你牛奶吧。”

她從蓋在男士襯衫下麵的小包裏掏出了一把糖來,分給了她一顆。

真希茫然看著掌心的糖。

視線看向身旁的那個女孩兒。

明明和往昔截然不同,可這樣的側影卻如此熟悉,令她忘記了呼吸,下意識的,脫口而出:“……素子小姐?”

話音剛落,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尷尬的搖頭:“抱歉,對不起,我認……”

“不,沒有認錯。”

有平靜的話語傳來,令她僵硬在原地。

瞠目結舌。

“倒不如說,你現在才察覺到我和懷紙素子相像的地方,已經有些遲鈍過頭了。”小女孩兒撥開咖啡糖的糖紙,張口,丟進嘴裏,愉快的品嚐著那一份焦香和甜美。

漫長的寂靜裏,真希克製不住的從椅子上跳起來,驚叫:“素……素子小姐?!”

“安心,不是做夢,反過來說,以前你的那些回憶更像是一些夢境。”

小女孩兒低頭疊著糖紙,很快,疊成了一隻惟妙惟肖的小鳥,吹了口氣,它便展開翅膀,撲打了起來。

很可惜,這樣的結構並不符合氣動學的標準,它的起飛始終無法成功,隻能在掌心裏打轉。

“為、為什麽?”真希瞪大眼睛,湊近過來,顧不上自己已經失禮過頭:“為什麽會變成這麽……這麽小隻?”

素子小姐難道不應該是大姐姐才對嘛!

“啊,這個姑且算是由虛轉實的一部分缺陷吧,總要有幼年期的存在,所以人類就這一點很麻煩。”

咀嚼著咖啡糖的女孩兒淡定的抬起手,按著她的額頭,將她按回去:“冷靜一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確實是你那位素子小姐沒錯。

不過,和你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樣,你應該察覺到了吧,懷紙素子非人的那一部分……”

短暫的沉默裏,真希艱難的頷首。

她早已經有了自己有可能隻是在追逐一個幻影的準備。

畢竟入學這麽久,她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其中就包括神性化身、魂靈倒影乃至靈魂現象的存在。

隻不過,真正來說的話,‘懷紙素子’卻和這些都不一樣。

她是來自彤姬的一次嚐試。

通過自己的煉金術和恩賜,通過槐詩的殘影,將少司命的悲憫神性所凝聚的化身——在槐詩的扮演和維持之下,漸漸脫離了槐詩本身的桎梏之後,最終所形成的‘神跡刻印’。

稱之為‘現象’也不為過。

由彤姬賦予神性,又由槐詩賦予了人性,最終通過殘影這樣的奇跡載體,所形成的‘倒影’。在丹波燃燒的一夜裏,經過了無數人的見證,終於完成的人間神跡。

如今,倒影也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徹底消散。

隻是彤姬和槐詩也未曾想到過,竟然還遺留下一個如此令人愉快的成果。

一個有趣的靈魂。

在黑暗裏徘徊那麽久之後,卻並沒有迷失,隻是看到一縷微光,便追逐著一路走到了現在,不顧前方的究竟是坦途還是深淵……

究竟應該稱之為單純還是傻呢?

不論如何,這一份執拗,都足以令人讚賞和動容。

但最後終究是要告訴她答案的。

艾薩克過於像自己的老師,雖然看起來不近人情,但卻總是在這些地方過分的猶豫和溫情,因此隻能吞下真相在旁邊默默胃疼。

也因此,越拖越久。

隻是,在得知了這一結果之後,她又會如何呢?

漫長的時間裏,真希呆呆的看著她,許久,恍然的低語:“也就是說,我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素子小姐了麽……”

“或許如此。”

小女孩兒點頭:“人生總有離別,真希,你遇到了一個夢,夢醒了,所以看到了陽光。但不論過去的夢如何美好,你都不應該留在那裏。”

少女沉默著,最終,忍不住紅了眼眶。

“雖然早有準備了,可是,還是有些難過……對不起……”她狼狽的擦拭著眼角,低下頭,壓抑著哽咽。

“難道不會憤恨麽,真希?”那個女孩兒回頭看她,好奇的問:“或許素子的存在隻是一個謊言。”

真希用力的搖頭。

“我能堅持到現在,我能夠變成如今的我,都是素子小姐交給我的道理。我很感激她……”她狼狽的擦著眼角的淚水,抬頭,認真的回答:“我、我想要成為素子小姐那樣的人。”

她認真的說:“就算她是假的沒關係,我也永遠不會忘記她!”

寂靜裏,那審視的女孩兒挑起眉頭,忽然,展顏一笑。

欣慰的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真是乖孩子啊,真希。”

她說,“懷紙素子的存在,就是奇跡本身。

如今的你領受了這一份奇跡,就行走在她所期望的道路上,因此,不必不安和害怕,你就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

所以,加油吧。

終有一日,你也會成為別人的‘素子’,成為照亮他們的光……”

她停頓了一下,忽然話鋒一轉,笑容變得促狹起來:“不過現在,還是好好的享受屬於你和那位智子小姐的青春時光吧。”

在午後的陽光之下,微風從遠方吹來。

再度吹動了她的長發。

她輕盈的起身從長椅上跳下,揮手道別,轉身離去了。

隻是最後回頭時,飽含深意的看了一眼遠處那兩個藏在草叢後麵的人影。

不知是好奇還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