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時之前,冰島。

早晨剛剛過去,微冷的寒風從遠方的群山吹來,枝頭的飛鳥騰空而起。

小鎮上,快餐店的門被推開了,發出叮當的聲音。

櫃台上的老板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到了熟悉的客人。

門外,細微的薄雨中,帶著圓框玳瑁眼鏡的男人收起了雨傘,放在架子上,在墊子上踩了踩水之後,才走進來,坐在了吧台旁邊。

摘下帽子之後,便露出斑白的頭發。

“早啊,陸先生。”

端著咖啡壺的老板走上來,為他倒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驅散寒意:“今天來點什麽,老樣子麽?”

“對,再來一包吐司,打包。”

被稱為陸先生的男人略顯蒼老,但看不出具體的年歲,隻是捧著咖啡杯淺淺的抿了一口,安靜等待。

在這個小鎮上,諸多居民們互相熟悉,看到他走進來,紛紛熱情的招呼,他也都一一溫和的回應。

很快,從後廚歸來的老板放下了盤子和打包好的吐司,也並不急著忙碌,在點唱機的老爵士樂歌聲中,和陸先生隨意的閑聊起來。

反正生意清閑。

“真罕見啊,以前沒有見你點過吐司。”上了年紀的店主依靠在櫃台上,好奇的問:“怎麽,想嚐試一下新口味了?”

“是啊。”

陸先生點頭,“人生漫長,總要有一點新的樂趣。”

在吃飯的時候,他總是不急不緩,明明是普通的炸魚和薯條套餐,依舊拿著刀叉,斯文而平靜的進食,有一種緩和的美感。

和其他人不同,他在吃飯的時候並不看手機,也並不注意電視裏的畫麵,隻是專心致誌的吃飯,好像麵前擺放的是什麽值得嚴肅對待的美餐。

“今天是什麽日子?”

在終於放下刀叉之後,他看了看店麵角落裏那幾串準備掛起來的彩燈,好奇:“要聖誕了麽?”

“不,還早。”

店主笑了起來,輕聲感慨:“慶祝一下店麵開業三十周年而已,並不是什麽大的事情。”

“三十周年?這麽快麽?”

陸先生微微頷首,了然:“這麽說我也在這裏三十多年了啊……彼得那孩子還好麽?聽說前些日子剛結了婚。”

“是啊,在倫敦那樣的大城市裏找生活,隔得不遠,但回來的時間也不多,過幾個月有了孩子之後,可能回來的就更晚了。”

“什麽時候退休?”

陸先生端著咖啡杯,緩慢的喝著:“你也老了吧?差不多也該換新的人來了。”

店主的表情遲滯了一下,沒有說話。

好像出神的看著窗外的薄雨一樣。

店內漸漸寂靜。

很快,桌麵上傳來了震動的聲音,放在咖啡杯旁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陌生的電話號碼彈出。

可陸先生卻好像並不著急接電話一樣。

隻是靜靜的喝著咖啡。

那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奇異的是,來點的號碼卻顯示一片亂碼,不斷的變化著。

“電話來了。”店長說。

“不著急,等一會兒。”

陸先生凝視著咖啡杯中的倒影,輕聲說:“我還想最後再安靜一會兒,以後恐怕不會有這麽安靜悠閑的生活。”

他說,“等我喝完。”

“那你慢慢喝。”

店主頷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向後廚的方向。

步履匆忙。

隻是,在轉過身之後,便聽見身後倒地的聲音不絕於耳。

他僵硬在原地,圍裙下麵,握緊了手槍沉重的柄。

很快,不算寬敞的店麵裏再度回歸沉寂,隻有點唱機帶著沙啞和損壞音的低沉旋律。

最終,店主緩緩的轉過身,凝視著那個坐在擺台旁邊喝咖啡的男人。

“沒必要這樣。”

他說,“三十年了,陸白硯,何必呢?”

“是七十年。”

陸白硯平靜糾正:“來到這裏之前,我先在監獄裏服刑了九年,然後,在倫敦生活了三十多年,一個每天都在下雨的地方,每周往返報到,腿上帶著定位環,生活在特定的區域裏,有審查官不定時上門,像是住在廉價汽車旅館裏的觀賞動物。

後來,有人覺得我老了,就讓我來到了這裏,從觀賞動物,變成野生動物……其實都一樣,隻不過是籠子看不見了而已。

那一條鎖鏈還在我脖子上,陪我過了七十年……一直到今天。”

在他身後,那些倒地的居民已經再無聲息,隻有麵孔上無數青紫色的毛細血管浮現,迅速的蠟化。

有幾個人的手中,手槍和警報器落下,生長出了一叢叢黴菌。

那些散逸的源質中攜帶著猛毒,令一片片詭異的色彩從地板、桌麵和沙發上浮現,迅速擴散,宛如被打翻的油漆桶。

店長後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捏了一下自己的領子。

“用不著去聯係監控小組了。”

陸白硯說:“我來這裏之前,已經去過了。”

他想了一下,輕聲說:“來這裏之前,我去了很多地方……”

在窗外,冷清的小鎮沐浴在雨水中,再無聲息。

曾經喧囂的道路上一片死寂。

隻有店長壓抑的喘息聲。

“你瘋了嗎……”他按著手槍,手背上青筋迸起:“你應該知道,你逃不出去!就算你能活著,餘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和留在這裏的日子一樣,都是在地獄裏,沒什麽區別。”

陸白硯放下手裏的杯子,拿起震動不休的電話,“時候到了,老朋友……我們總要說再見。”

嘭!

離別的巨響迸發,接連不斷。

一個又一個的血洞從陸白硯的身體上浮現,但卻沒有鮮血流出,好像早已經流盡了那樣。

而在他手裏,電話終於接通。

但裏麵卻沒有聲音傳來。

那一瞬間,店長驚恐的後退了一步,終於察覺到,身旁那個不知道何時出現的纖細身影。

是個少年。

有著酷似他兒子小時候一樣的麵孔,可是眼睛和頭發都是黑色的,嘴角帶著愉快的笑容。

那個孩子坐在吧台上,愉快的凝視著這樣的場景,最後,望向陸白硯。

“似乎我來的不是時候?”

“沒什麽所謂。”陸白硯最後看了一眼桌子上破碎的瓷杯,他說:“我隻是想要把這杯咖啡喝完。”

“就這麽留戀麽,陸白硯。”

那個羅馬少年樂不可支的科科大笑:“那為何不留在這個安樂窩裏呢?等待羅素上門,送上遲來的清算和審判……不過,你會在乎這種東西嗎?”

“其實,我並不害怕審判。”

陸白硯撫摸著咖啡杯尖銳的斷茬,感受著那細微的刺痛。

“我更害怕沒有人來找我。”他說,“我怕他們把我忘了。”

無人回應。

隻有尖銳瓷片將食指刺破了,帶來被遺忘者的孤獨痛楚。

在櫃台後的地板上,痛苦**的店長艱難的抬起頭,按下了致命的開關。

有破碎的聲音從陸白硯的身體中響起,隱約的青色火焰自骸骨之下被點燃,迅速的升騰,擴散,將這一具老朽的軀殼覆蓋,吞沒。

焚燒成灰燼。

但是在那一具漸漸化為灰燼的骸骨頭上,卻有一頂古老玉冠浮現,宛如曆經滄桑的古老文物,自烈火的焚燒中不改其色,煥發出隱隱的光亮。

緊接著,在骸骨之上,無數血肉再度生長,一張嶄新的麵孔浮現。

恰似複返青春那樣。

在冠冕的加持之下,他褪去了七十年所編織的繭,重歸壯年的健壯身軀從火焰裏重生。

緊接著,黑色的陰影從陸白硯的腳下升起,遵循著往昔的記憶與本能,形成了一套莊嚴的禮服。

“真懷念啊,這個標誌……”

陸白硯低下頭,凝視著胸前曾經理想國的徽章,最後端詳片刻,伸手劃去,於是,便隻剩下一片空白。

就這樣,掙脫了最後的枷鎖。

他緩緩起身,將旁邊打包好的吐司拿起,最後環顧死寂的室內,鄭重道別:“謝謝你們陪我這麽多年。”

“也謝謝你的咖啡。”

陸白硯擦拭了一下嘴角,輕聲說:“我要去旅行了。”

“大家,再見——”

他推門而出。

撐著傘,走向被冰冷的雨水所吞沒的世界。

漸漸消失。

在陷入寂靜,再無任何聲響的城鎮中,唯有無窮盡的黑色蝴蝶從冰冷的屍骸中鑽出,在血液的沃灌之下,像是湧動的潮水。

在經曆了漫長的寒冬之後,它們張開遍布巨眼的雙翼,從這新生的地獄中升起。

迎來新生。

鱗粉灑落,降下了死的雨。

……

……

三個小時後,轟鳴的直升飛機上,槐詩已經接入了電話會議。

在他手中的屏幕上浮現出快餐店裏的監控錄像。

“這是半個小時前,由校務處發來的消息。”耳機中,副校長介紹道:“已經被統轄局決策室評定為重大惡性事件。”

“這是誰?”槐詩問。

“陸白硯,曾經理想國的成員。”艾薩克說:“天國隕落之後的幸存者,現在看來,已經徹底投向了黃金黎明了……要我說,早在七十年前就應該殺了他的。”

“就因為他是運氣好的幸存者?”

羅素反問:“疑罪從無啊,艾薩克。我們總不能因為什麽人和黃金黎明的人說過話,就要殺人吧。況且,人都在監獄裏,我總不能衝進去割了他的脖子吧?”

“殺!殺!殺!”

電話另一頭,馬庫斯的聲音忽然響起,含糊嘶吼:“燒他全家!打他媽媽!”

“——叛徒必須死!!!!”

“行了行了,別被嗆到了,慢慢說,把電話給我……給我……”

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

你們這群老頭兒可真是夠了!

艾薩克壓抑著煩躁,繼續向槐詩介紹詳情。

“七十年前,他是天國隕落時,核心區域唯一的幸存者……除了他之外,所有的同事,所有的學生都死了。

因為相關的經曆含糊不清,同其他人的報告有所出入,有和黃金黎明勾結的嫌疑,所以被關進倫敦塔。

到後麵,內部法庭沒有直接證據,不予判決,在關押五年之後,轉為監控,最後在三十多年的考察之後,獲準離開了倫敦——後麵就一直在冰島的一個小鎮上生活了三十年,一直到幾個小時前,他把所有的人全都殺光為止。”

“哈,說起來,他還是你的同行呢。”羅素忽然插了句話。

“嗯?什麽意思?”

“他的聖痕同樣也屬於天問之路。”羅素說:“正巧,和你一樣,槐詩。”

槐詩動作一滯。

“一樣?”

“對呀。”

羅素說:“隻不過位階比你高一些而已,以前的時候,他可是被認為唯一一個有可能成就新一代‘東君’的升華者。

和你一樣,他是天問之路的大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