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在象牙之塔的教室裏。

午後的陽光之下,沙發上的老人抽著雪茄,對自己的學生傾囊相授著人生的智慧與人性的精髓,教導禮儀。

如何去以端正且嚴肅的姿態拜訪你的敵人。

不需要繁複的下午茶規矩,也不需要累贅的談話技巧,更不必去喋喋不休的砍價,錙銖必較。

而是如何以正當的方式,去將自己應得的東西拿回——

首先,要開誠布公的直抒胸臆,表達自身的來意,無需掩飾,讓對方清楚你為何而來。然後,便要展示自身的力量和資本,以贏得正視。

力量和資本?

槐詩開始想要笑了。

他有一大堆數也數不完的頭銜,卻不知道這個時候報哪一個才合適。

樂園王子?一個過氣的偶像?誰在乎?

天文會的成員?對於邪魔外道而言或許是催命符,可在現境,麵對代表著拉斯維加斯的六家聯盟,隻會自縛手足。

丹波之王?和光輝四射的欲望之城相比,丹波也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而已。

除此之外,他還是象牙之塔的古典音樂老師,是羅素的秘書,是深淵廚魔和災厄樂師,受膏者……乃至一個不值一提的三階升華者,可那些稱號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他不是因此而來。

那究竟應該說什麽呢?

他忍不住自嘲搖頭,輕聲笑起來。

直到現在,他才反應過來,或許這一份麻煩的工作早在他從丹波被羅素騙上車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注定了。

所以,答案也會不存在第二個。

對於他們而言,這個世界上最龐大的力量和資本,永遠都隻會有一個才對。

那一瞬間,他平靜的抬起眼眸,看向前方,隔著璀璨奢華的黃金之桌,凝視著盡頭蒼老的對手,平靜的告訴他。

“我的名字,叫做槐詩。”

槐詩說,“——我代表天國譜係而來。”

於是,死寂之中,羅素愉快的凝視著那些愕然的麵孔,便忍不住抬起手,輕聲鼓掌,滿心歡悅。

簡直是,完美的開場白!

你果然是最好的學生了,槐詩。隻需要簡單的提點,便可以領悟問題的本質,隻要將責任交給你,你就永遠不會讓人失望。

你已經洞徹了真髓。

此刻,來到這裏的難道是一個老頭兒帶著一個小孩兒麽?是象牙之塔?還是丹波?不,都不是。

他們來到這裏隻有一個目的,而他們,也隻會代表同一個使命和願望而奔走。

唯有如此,他們才會來到這裏,來到這些沉醉於虛榮的凡物麵前。

向塵世昭告,真理所在!

就這樣,時隔七十年後,天國譜係的存在,重新以如此正式的方式出現在了現境,來到了談判者們的麵前。

被一個年輕人平靜的宣之於口。

就好像那個輝煌的時代並未曾離去,而是一直存在,一直的存留於世界之上,這七十年的沉默不過是短暫的小憩。

可現在,那些沉睡的巨人們仿佛也隨著槐詩的話語而蘇醒了。

佇立在長桌之後的黑暗裏,隨著槐詩一起,看向了前方。

漠然的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但回應不會有用。

審判也絕不會推遲。

“……真是,後生可畏。”

在那令人煎熬的沉默中,隻有道格拉斯氧氣麵罩下渾濁的喘息聲,如此低沉,夾雜著肺腑中湧動的雜音。

老人沙啞的輕歎,不是因為計劃遭遇了挫折,而是因為自己。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徹底。

他原本以為他最大的敵人是羅素,為了讓羅素知難而退,他費盡心機的籌措了那麽多的措施和反製。

曾經羅素所欠下的兩個人情,曾經他對人所作出的四個許諾,還有來自常青藤聯盟的支持,由拉斯維加斯所提出的五個方案。

總有一個會讓他動搖,總有一個會將損失降低到拉斯維加斯所能承受的地步。

可是卻沒有想到,所有的準備和舉措都沒派上用場。

因為羅素輕描淡寫的將一個年輕人推到了台前。

甚至當著自己的麵,手把手的,教導著他如何握緊這一份力量!

現在,足以引發現境動**的名義大權被槐詩握在了手裏,而一個比羅素更加棘手的對手,成為了他的敵人。

當他向自己宣告身份的瞬間,道格拉斯甚至在懷疑,那真的隻是一個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年輕人麽?

還是說,更加可怕的什麽東西?

究竟是羅素的障眼法,還是其他的什麽呢?

他不知道,正因如此,才會越發的不安和憤怒。

因為自始至終,長桌另一頭的羅素,都從沒有正眼看過來一次,他的敵人,根本就沒有將他放在眼中!

就好像七十年前那樣……

哪怕他手握著槍,走在街上,穿著最奢侈的皮鞋和最高調的衣服,開著豪車,可所有人卻不會在乎,因為他隻是一個無名小卒。

“我已經做出了償還,羅素先生,我為了這一場談判,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我甚至已經向你展現了這麽多的誠意,為何還要再羞辱我呢?”

他抬起渾濁的眼瞳,沙啞的質問:“難道說,你覺得,隻要擺出天國譜係的名號,我就應該高舉雙手,將拉斯維加斯雙手奉上麽?”

羅素微笑著,隻是撐著下巴,一言不發。

恍若未聞。

而槐詩,卻好像毫不在乎後果一樣,躍躍欲試:“接下來,我猜,我該告訴他們拒絕的後果了?”

“不試著許諾條件麽?”

羅素想了一下,聳肩:“算了,雖然跳過了一部分,但沒有關係,談判是靈活的,你應該試試。”

“你就這麽放心?”槐詩問。

“是啊。”羅素微笑:“對於你,我就是這麽放心。”

槐詩想了一下,問:“就這麽定了?”

“就這麽定了。”

羅素頷首,滿不在意。

輕描淡寫的將一切,推到了賭桌之上,彼此心照不宣。

可所有人都隻感覺一陣荒謬。

難以理解。

這個老東西的腦子,一定哪裏有問題——正常人哪裏會有這樣的談判方式麽?一言不合,話不投機就一把梭哈?

至於他們所說的後果?

還需要去用蒼白的言語去說明麽?

一個是全境屈指可數的五階升華者,象牙之塔的主宰者,在天國隕落之後死守住最後一片基業,甚至還開始牟圖複興的究極理想主義神經病;而另一個是出道以來血債累累,功勳卓著背後屍山血海,逢年過節殺大宗師玩的災厄之劍,天文會的心頭肉,被譽為史上最強工具人的特等武官!

一個敢想,一個敢做。

一個敢教,另一個就敢學。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倆神經病湊在一起還有什麽是他們不敢做的嗎?

一個老頭兒和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鬼,兩手空空來到了這裏,然後對這裏的主宰者們張開了獅子大口。

要吞進一切,不留下分毫。

也不為任何東西所妥協!

這根本不是談判,而是**裸的宣戰才對!

倘若無法完成自己的目的,他們就會用盡一切手段,乃至……雙方之間的全麵戰爭!

“難道你們理想國的人就一點道理都不講麽!”

在長桌另一頭,道格拉斯嘶啞的喘息著,憤怒的瞪大了眼睛,尖銳的聲音如此高亢:“我們已經為和平作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和犧牲!

可你們就真以為我們軟弱可欺麽!”

“拉斯維加斯不害怕戰爭,兩位。”

他嘶啞的駁斥:“我們也絕不會坐以待斃——這一座城市是我們的心血,我們絕不會再後退半步。

你們可以盡管試試看,倘若你們想要魚死網破的話,那就魚死網破!哪怕流光了最後一滴血,花盡了最後一分積蓄,我們也絕對不會低頭!”

“何必如此楚楚可憐呢,老先生。”

槐詩笑起來,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就好像從一開始我們征詢過你的意見一樣,就好像從一開始你不是在自說自話一樣。”

“今日你低下的頭,不是為了償還往日的錯誤,而是為了保住現在的一切而已。”

他說,“像您這樣的人我見過不少。”

“在東夏,我們管這樣的人叫做老賴——他們依仗著自己的關係和人脈,占據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蔑視法律,輕賤其他人的努力和尊嚴,自以為自己掌握了這個世界上的規則,然而並不是。

倘若有朝一日鐵錘落下,他們又會變得無比卑微和可憐,又具備了誠意和羈絆,又開始渴望起了和平。

就好像這一切不是他們應該承受的一樣——”

如此,端詳著他鐵青的麵孔,槐詩冷淡的告訴他:“你之所以承認錯誤,隻不過是為了避免損失。

口中說著誠意,可實際上卻從來隻想著自己。

你將我們帶到了美洲的軍事基地,施舍給我們一些準備好的殘羹剩飯,好讓我們這些不速之客趕快知趣的離去,便自以為在彰顯誠意。

可是,從開始到現在,我甚至沒有從你的口中聽到過一句‘對不起’。”

“然而,事到如今,你竟然說我們不講道理?”

槐詩搖頭,笑了起來:“這麽多年以來,道理就在那邊,卻無人講述。現在,我們帶著它來到了這裏之後,它就忽然變得珍貴起來了嗎?”

“如果你想要道理的話,道格拉斯先生,我給你道理。”

槐詩冷漠的告訴他:“連帶著‘戰爭’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