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麽能夠阻擋煉金術師的求知欲。

就好像人的野心從來無從遏製一樣,它同所謂的‘希望’、所謂的‘理想’以及所謂的‘渴求’沒什麽兩樣。

不論是冠以美好的稱呼和冠以邪惡的名頭,它們的本質都沒有任何的不同。

倘若生者有原罪的話,那麽這一份原罪從睜開眼睛時就常伴與生命之中。

對於赫利俄斯的煉金術師們而言,這一份罪孽的存在更加的重要。

失去求知欲的靈魂沒有存在價值,滿足於現狀的成果沒有保留的意義,不再渴求更多的煉金術師又是什麽煉金術師?!

為了這一份向著地獄延伸而去的‘求知欲’,他們付出了諸多犧牲,包括自己的靈魂和生命在內,依舊,不知好歹,不肯停息。

為了掌握神明的力量,便需要得到相匹配的才能。

倘若不具備才能的話,那麽就依靠擁有才能的人!倘若無法得到才能的話,那麽就創造出才能本身!

這才是,注定現在這一切的起源。

為了能夠打造出踏出那一步的煉金術師,他們付出了漫長的時光,無窮盡的代價,搜集一切能夠用得到的技術,攻破所有阻攔在前方的難題。

不止是煉金術中的源質學、靈魂學、創造學……乃至學者們的基因學、生命學、優生學等等等等!

一切用得到的技術,全部要得到。

一切能夠有所臂助的力量,那麽就全都放入其中。

忍受磨練,探索未知,攻克難關。

最終所得出的,便是人造的大宗師這樣的存在!

在所有人都快要絕望的時候,它如同救贖一般的降臨了!

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所有的犧牲都即將報償。

可在那之前,在人造的大宗師成功之前……還有更多的試驗品存在,更多的失敗品、更多的瑕疵品,還有無法利用的廢物們,從生命之釜中誕生。

就好像那些默默無聞埋葬在墓地中的骨灰一樣。

早在‘普布留斯’誕生之前,他便已經有無數血親凋亡在黑暗之中。

正因為如此,赫笛,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的出生甚至比普布留斯還要更早一步。

遺憾的是,經過了檢查,赫笛雖然具備著驚豔的才能,可依舊無從觸及大宗師的領域。

常人的能力或許還有精進的可能,遺憾的是,在出生之前,赫笛的上限就已經注定……他隻能封存起來,當將來驗證成功時,作為對照組中的缺陷品而存在。

從能夠理解話語的那一天開始起,他就得到了自己誕生的真相。

可對此,赫笛從未曾有過任何的憤怨。

不是每個人生來都完整無缺,在現境也有一出生就失去了手足,或者目盲耳聾的嬰兒不是麽?

隻是些微的不幸而已,有所阻礙,但依舊可以克服。

他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未來,乃至一切。

哪怕它們從不曾完美,同自己一樣,生來殘缺。

而現在,他終於,站在了大宗師的麵前。

成為了他的敵人。

“真厲害啊,赫笛。”

加蘭德張口,嘔出了熾熱的血:“我將他視作對手,唯獨,忽略了你。”

“才能之上的差距造就了這一切,這是理所當然。”

赫笛平靜的拔出匕首:“如我這樣的小角色,弄臣一般的小醜,你也不應在意我才對。”

加蘭德踉蹌倒地,可在他落地之前,赫笛便抬起手,無形的力量拉扯著他,令他懸浮在半空中。

在赫笛身後,那些模糊的擬似魂靈迅速的收縮,化為了一條條鎖鏈,拉扯在了加蘭德的四肢之上,將他強行桎梏。

緊接著,由煉金術師們的靈魂所形成的封鎖開始蔓延。

漆黑的矩陣從加蘭德的軀殼上浮現,增殖,像是囚籠一樣封鎖了內外。

這是活的封印。

不同於那些死板的枷鎖,唯有煉金術師們自我的意誌才能夠每時每刻將加蘭德和外界的聯係徹底切斷。

甚至不允許他死亡。

伴隨著傷痕合攏,隻有一滴滴殘留的熱血落在地上。

“請放心吧,我不會殺死你。”

赫笛冷淡的說,“隻要將你限製在這裏,就足夠了。”

雖然有些婦人之仁,但實際上,這才是最穩妥和最理智的做法。

倘若敵人是大宗師,就不能在任何時候小看對方。

如今普布留斯成功在即,誰又知道一旦殺死加蘭德,又會引發什麽樣的變化呢?一個大宗師獻上自己的生命,又造成多麽可怕的破壞?

隻要將他囚禁起來就好。

封鎖關押。

徹底無力化。

確保他和外界斷絕一切聯係,成為一個單純的看客,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加蘭德艱難的扭頭,看向四周的矩陣,忍不住搖頭。

“這是你跟誰學的?”

“是不是跟你當年對普布留斯所做的很像?”

赫笛告訴他:“這個靈感,還是你給我的——要對付一個大宗師,活著的遠比死了的要容易很多。”

“我隻是……希望他能想明白而已,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誰……自己究竟要做什麽。”

加蘭德沙啞的笑出聲:“沒想到,月球監獄管不住他,早在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了,他已經逃走了……用我未曾想到的方法。”

“這是他的命運,不是麽?”

“這不是‘他’的命運,赫笛,你難道不是應該一清二楚麽?”

加蘭德冷漠反駁,“他的執念,比我想還要強,可你的這一份執念又是從何而來?為了創造神明,不惜創造地獄……你又是在什麽時候淪落到這種程度?”

赫笛想了想,聳肩:“人是會變的,不是麽?”

“是啊,可你真的是為自己而變麽?”

加蘭德抬起眼睛,死死的盯著他的麵孔,這個昔日的好友和‘血親’,“我記憶中的赫笛,應該是一個領悟了自身的殘缺之後,反而希望別人能夠獲得幸福的人才對!

從什麽時候開始起,你變成了這副模樣呢,赫笛?在領悟自身能力的局限之後麽?還是說,在聽信吹笛人的蠱惑之後?在成為首席之後?在繼承了那些煉金術師的瘋狂的學識和汙染之後?

你所做的這一切真的是來自於原本的想法麽?”

加蘭德沙啞的質問:“你還記得自己原本的模樣麽,赫笛?”

漫長的寂靜裏,赫笛沒有說話。

隻是靜靜的,凝望著遠方那一道漸漸落下,落向黑塔的日輪。

許久,無聲的笑了起來。

就像是聽到了一個荒謬的笑話一樣。

“不過是改變而已,很奇怪麽?”

他回過頭,疑惑的問:“被吹笛人改變,和被其他人改變難道有什麽不同麽?當你這麽說的時候,難道沒有發現,自己也被天文會的世界所改變麽?被石釜學會,被你的學生,被你的朋友,被你所遇到的一切……

人都是會變的,無非是變好了變壞。

可笑的是,你卻將‘改變’視作了災難——這個世界上最想維持自我,最討厭改變,最期望自己永恒不變的人難道不正在你的眼前麽?”

他抬起手,指向了遠方的黑暗之塔。

那個大笑著,張開雙臂,想要擁抱虛無日輪的男人——大宗師·普布留斯!

“看啊,想要不朽,想要不被這個世界所磨滅……代價便是要去毀滅這個世界。”赫笛說,“這個道理就是這麽簡單,隻是你不想去明白而已。”

加蘭德沒有說話,或者說,已經不想再說什麽。

對瘋子來說,什麽樣的勸告都是沒有用的。

“對了,還有一點,你可能想錯了。”赫笛認真的告訴他:“我選擇了自己的墮落,不是因為其他——不是吹笛人蠱惑了我,是我,主動找到了吹笛人。”

“……為什麽?”

加蘭德的眼瞳停滯了一瞬。

難以置信的,抬起了頭。

看到了赫笛鄙夷的眼神。

“不是每個人,能夠都像你一樣,不負任何責任的去選擇自由的。”

這個親手破壞了赫利俄斯的‘罪魁禍首’,昂起頭,俯瞰著眼前那個試圖挽回一切的‘拯救者’:“這一切難道不正是你所導致的麽?

我當時難道沒有問過你麽?可你根本不在乎自己走了之後,一切會變成什麽樣子,不是麽?

你不在乎所有人的犧牲和對你的期待,你隻是想著你自己,可我又能怎麽樣?

我隻是,想要代替你,完成自己的使命而已——想要讓所有付出的犧牲得到報償,難道是一件錯誤的事情麽?”

加蘭德再沒有看他。

隻是感覺到一陣荒謬和嘲弄,可是卻根本笑不出來。

想要怒斥,可是連怒斥的力氣都沒有了。

“和我相比,反而是你才更加奇怪才對。”赫笛冷聲問:“既然已經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呢?”

是啊,為何要回來呢?

回到自己曾經逃出的囚籠,視之為地獄的地方。

加蘭德仰起頭,凝視著黑暗的宇宙,許久,自嘲的輕歎:“大概是因為……後悔了吧。”

後悔。

但又悔之晚矣……

後悔,逃避自己的命運。

後悔,將自己唯一的‘朋友’和唯一僅存的‘血親’……推上這樣的結局。

縱然他們在通往毀滅的道路上快馬加鞭,甘之如飴。

或許還有些許痛恨。

痛恨赫利俄斯,痛恨那些留下秘密的神靈,也痛恨那些執迷不悟的瘋子……最痛恨的,是為了自由,親手造就了這一切的自己。

當他想要取回自己原本的命運,將一切導回正軌的時候,他卻已經是加蘭德了。他是大宗師·加蘭德,不再是普布留斯,與赫利俄斯再無關係。

當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之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或許,這就是他的代價。

“往好處想吧,至少你回到了家裏,不是麽?”赫笛‘體貼’的寬慰:“經過了多少年的漂泊,你終於回到了你應該回去的地方。”

“家?”

加蘭德嗆咳著,搖頭:“這裏隻有野心,狂妄和罪孽而已,赫笛,那種東西,從沒有存在過……”

“不,它是存在的,一直在這裏。”

赫笛抬起頭,眺望著破碎的赫利俄斯。

看著那一片翻卷的鋼鐵大地,還有下麵所**出的粗大管道、古老的設備,巨大的設施,數之不盡的工坊,還有更多的秘密。

“看啊,這就是我們的家。”

他說,“可惜它並不是什麽溫暖的地方,也並沒有愛這麽奢侈的東西,充其量,隻不過是一片流水線而已。”

“我們是工具,是零件,是生來就注定了一切命運的齒輪。我們拚盡一切,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最終迎來損壞和廢棄。

現在,生產的時候終於到了——”

赫笛回頭,露出了笑容,就像很多年前那樣,輕柔的問候:

“歡迎回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