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沉和黑暗之中,米歇爾自祭壇之上睜開眼睛。

“開始了嗎?”他問。

“是的。”

祭壇之下的老者頷首,靜靜的等待來自主持者的命令。

在寂靜裏,隻有厚重的鋼鐵和石壁之外傳來的細碎聲音,滴滴答答,好像綿延到時間的盡頭那樣,永無止境。

遠方吹來了潮濕的風。

“下雨了啊……”

米歇爾恍然的低語。

“是的。”。

“隻是睡了一覺而已,竟然到這種時候了嗎?”

自祭壇的束縛中,米歇爾抬起渾濁的眼眸。

無數尖銳的荊棘和樹根從他的軀殼中刺出,盤繞在這代表神明之位的寶座上,最後一根根的沒入了地麵和石板之中,將他和這諾大的神跡刻印連接為一體。

於是,黑暗的深處傳來了厚重的脈搏和心跳,宛如海潮那樣。

每一次搏動,都令痛苦的血絲自在米歇爾的眼瞳之中延伸,重疊,將那一雙蒼老的眼眸覆蓋成猩紅。

“原本以為,我可以支撐更久的……看來我真的老了。”

米歇爾輕聲呢喃著,無力的垂下了頭顱,好像就連支撐脖頸的力氣都沒有了。

如此疲憊。

他說:“之後的事情,不,應該說:‘勝負’,就交給你們了,潘德龍。”

祭壇之下,老者潘德龍的肩膀一震,忍不住踏前,瞪大眼睛:“還請您不要輕言放棄……”

“我沒有放棄——”

米歇爾打斷了他的話,平靜的告訴他:“潘德龍,我還沒有放棄。”

潘德龍愣在原地。

“事到如今,我很慚愧。”

在祭壇之上,那個煉金術師說,“我並不是米哈伊爾的對手。”

“縱然現在能和他打成平手,也並不是因為我的才能和努力,而是已經用盡了一切下三濫的方法。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一切手段……”

但是,這已經是自己的極限。

哪怕用盡最後的力氣,也無法跨越那一道看不見底的深淵。

無數次嚐試和祈禱,卻隻能到此為止。

米歇爾平靜的說,“從以前到現在,我從來都沒有贏過他哪怕一次。”

如此,飽含屈辱的,承認了這個血粼粼的事實。

不論是成果,是地位,是身份,還是心愛的女人。

回顧一生的不甘和悲憤,那些鮮明的記憶竟然已經盡數被蒼白的敗績所刻滿。

奮盡全力的追逐,用盡所有方法去挑戰,最後隻能滿懷著苦果和傷痛淪落深淵。

影子的痛苦,那些被太陽照耀著的人永遠看不到。

本來以為經過了這麽多年,他已經可以將那些卑微的過往忘卻、拋開,讓一切變得輕描淡寫。可如今,回憶起來竟然是如此的痛徹心扉,如此的……不甘心!

從未曾這樣厭惡失敗,哪怕再渺小的失敗也無法接受。

也從未曾這樣的渴求過勝利,哪怕是最卑微和最渺小的勝利都好……

“我已經老了,潘德龍,再也沒辦法前進一步。”

“但是,你們還有未來和可能。”

米歇爾低下頭,宛如乞丐那樣的卑微祈請,他說:“請你們,幫我贏過他。”

“在我老死之前,讓我再試一次。”

“我這一輩子,輸了無數次,可唯獨這一次……我想贏!”

寂靜裏,潘德龍想要移開視線,不忍心在看自己的摯友如此狼狽的模樣,可某種力量不容許他移開視線。

不容許他去輕蔑那個消瘦又疲憊的男人。

也不許他逃避這樣的請求。

“你會贏的,米歇爾!”

潘德龍昂起頭,堅定的像是要宣告真理一樣的告訴他。

“我保證,我們會贏!”

於是,祭壇之上的煉金術師便輕聲笑了起來。

“謝謝你,潘德龍。”

他平靜的,閉上了眼睛。

再無任何後顧之憂。

在此,獻上這蒼老的軀殼作為蟠祭,仿照曾經獻祭自我的倒懸大神,而他的意識,再一次沉入源質和奇跡的風暴之中。

驅策神跡,化身為聖靈們在地上的倒影。

那一瞬間,異境冥府·特拉洛坎震聲轟鳴。

無窮盡的雷光迸發,斬向前方的穹頂巨人!

來自美洲的‘米迦勒‘和來自俄聯的’米迦勒‘,兩個同源的名字,兩個同門的師兄弟,兩段截然不同的命運……

帶著四十二年以來的屈辱和不甘,他再一次站在擂台之上,向著高不可攀的‘大宗師’發出挑戰!

聖靈的倒影自雲層之上睜開眼眸。

來吧,米哈伊爾!

讓我們再一次的……一決勝負!

……

……

天驚地動,雷霆霹靂。

大地在不斷的顫動,血雨飄搖著,被颶風倒卷著飛上天穹,破裂的陰雲之後,龐大的陰影在彼此碰撞,迸發災難一樣的龍卷。

槐詩愕然的貼在窗戶上,凝視著上方傳來的劇烈閃光。

究竟是什麽鬼?

開場就交大了?

穹頂巨人和異境冥府現在就進入決戰狀態了嗎?

地上的萌新瑟瑟發抖。

又一次變成了巨人腳下的螞蟻,狼狽的躲避著天上的餘波,偏偏又不能打道回府洗洗睡吧,反而一根筋的鑽向地獄的最深處去。

槐詩覺得這群人腦子一定有問題。

包括自己。

一路所見的地獄再不是往日那樣的死寂,而是好像在戰爭中複活了那樣,展露出了絲絲縷縷的猙獰氣息。

無數殘垣斷壁之下,血雨和焚風覆蓋。

哪怕是隔著車廂,帶著呼吸器都能感受到颶風之中的恐怖毒性和危害……越是接近中央高塔,就越是能夠體會到曾經銘刻在這一片土地上的創傷。

甚至還存留在地獄工坊主們和泰坦之海的戰爭時所留下的痕跡。

無數巨大的類人型戰爭機器和各種詭異古怪的屍骸……

它們雜亂的傾倒在廢墟之間,在詛咒之中化作石像,可是卻還存留著曾經臨死之前的痛苦和絕望。

如今已經盡數破碎。

可當所有人都開始對此而麻木的時候,槐詩的心中卻泛起了隱隱的疑惑和不解,說不出究竟是哪裏的問題。

一直到隨著卡車的轟然向前,那些殘骸被拋到視線看不到的地方。

槐詩的心中一震,恍然驚覺。

那些屍體和殘骸,都是背向高塔倒下的。

就好像是在……逃亡?

錯愕之中,他的眼前一花,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在無數殘垣斷壁和石化的屍骸之間,他隔著動**的血雨,再一次看到了那個詭異的身影……

康德拉!

破碎的麵具之後,無數機械和齒輪浮現。

他凝視著槐詩的所在,嘴唇開闔,好像再說什麽一樣。

很快,又消失無蹤——

直到這時候,槐詩才察覺到不遠處的奧古斯特。

他正看著康德拉消失的方向,目不轉睛,直到那裏隨著卡車的行進被一層層廢墟和殘骸遮擋與覆蓋。

死死的攥著手中那一柄短刀的刀鞘。

許久,許久,才鬆開……

他也看得到。

在鐵晶座上,槐詩聽說過他們的關係。

就好像父與子一樣。

康德拉是一手將奧古斯特養大的人。在康德拉被地獄同化的時候,奧古斯特就在他的身旁。

甚至他曾經告訴槐詩,如果不是康德拉的話,被同化的就是他了。

能夠領會到他此刻心中的痛苦和無助。

槐詩垂下眼眸,沒有說話。

卡車依舊在行進,疾馳,穿過暴雨和狂風,原本短暫的路途竟然如此漫長。在這個動**的地獄之間,一切都在迅速變化。

大地隆起又塌陷,天空破裂又彌合。

萬物被狂潮所吞沒。

一切好像都被推倒了懸崖的邊緣,岌岌可危。

但誰都沒有想到戰爭會來的這麽快。

就在高塔之下,當隨著地層的劇烈變動,卡車迎來一個劇烈的轉彎時,便迎麵同一輛龐大的合成獸發生了碰撞。

在巨響和震**之中,倘若不是安全帶的束縛,所有人幾乎都從椅子上飛了起來。

就好像一不小心闖入了常青藤的大群。

炮火撲麵而來。

眼看著巨大的合成獸向著他們撲過來,所有人的臉色頓時一變。

不,他們確實是……闖入了常青藤的進攻路線裏,竟然有好幾隻合成獸守衛在這個地方。

“神他媽的轉角相遇!”

槐詩愕然感慨:“難道這是什麽青春校園戀愛的展開麽?”

“很遺憾您已經十八歲了,青春不再,在地獄裏也沒有校園這種東西……不過戀愛至少可以爭取一下。”

奧古斯特抓著安全繩,意味深長的看了槐詩一眼,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如果依靠顏值就能夠將對方的主要戰力拉過來,也是大功一件。”

“……這種功勞還是免了吧!”

察覺到身旁少女危險起來的目光,槐詩汗毛倒豎:“你可不要亂講,小心我告你毀謗!”

“法務部真是嚇人啊。”

哄笑聲,震**再度擴散開來,所有人眼前一黑。

地獄車神再度上路。

卡車驟然轉向,險而又險的度過了合成獸的襲擊,緊接著噴射尾焰,從巨像一樣的合成獸腳下轉過,筆直的向著高塔馳騁而去。

在卡車的後麵,無數緊隨的無人機已經溶解為納米序列,進行重組,形成象牙之塔的戰爭兵器,撲向了常青藤的合成獸。

巨怪和鋼鐵扭打在一處,伴隨著爆炸,火光再一次從暴雨中升起。

所有人還沒有來得及鬆口氣。

緊接著,活體爆彈從天而降,無數淒厲的尖嘯聲迸發,人造的生物武器展開雙翼,驟然升上天空,向著大地撲來。

一道道熾熱的火光從大地上升騰而起。

氣浪翻卷。

刺耳的警報聲伴隨著死亡危機驟然從車廂內浮現。

就在撞破麵前的牆壁之後,所見的乃是在暴雨中展開陣列的噩夢之眼,乃至好幾隻宛如烏賊一樣翱翔在血雨之中的合成獸。

特化型活體爆彈!

數十道觸須舞動著,它們驟然向著卡車撲來,鎖定完成!

如此嚴密的陣勢和防禦,已經不是用巧合可以形容了……常青藤知道了他們的位置!不,準備的周密到這種程度,恐怕就連整個計劃都已經一清二楚!

否則又怎麽可能如此精妙的穿插進了他們的陣地後方,對他們進行狙擊?

下一瞬間,那些翱翔在暴雨中的烏賊猛然加速,有一隻已經撲到了卡車的正前麵。

不給他們任何躲閃的機會,迅速膨脹,爆炸了。

火光迸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