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見到艾晴,是在六年之後的維也納。

她撐著拐杖,踏著紅毯,走進了曾經槐詩夢寐以求的金色大廳,站在自己的鋼琴旁邊,有全世界的掌聲和讚歎送給她。

而槐詩和老師則坐在台下。

見證她人生巔峰時刻的到來。

“羨慕嗎?”坐在他身旁的老師問:“如果你當初沒有放棄的話,可能如今站在這上麵的就是你啦。”

“說實話,有點。”

槐詩頷首,旋即,又無所謂的搖頭:“但是都錯過了,不是嗎?”

“現在重新拿起大提琴還來得及。”老師說,“從頭學起也沒關係啊,正巧我最近退休了,很閑。”

“……想了一下,果然還是很艱難啊。”

槐詩苦笑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說實話,我已經連頓弓的技法都生疏的不像樣啦,也沒有時間再去從頭學起。”

“西北很忙麽?”

“水利工程很麻煩,預算又不太夠,很多時候就隻能親自下場。”槐詩聳肩:“說實話,連洗澡都很少,這一次我在酒店特地洗了好幾遍,感覺頭發根子上都是一股子土腥味……來到這裏都感覺土裏土氣的,給小晴丟人。”

這些年他好像流浪一樣遊走在世界各地。

看到了太多曾經和他一樣無助的人,哪怕拚盡全力的想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終究還是不夠。

傾盡一個人的力氣又能完成什麽事情呢?

和真正龐大的困難相比,足夠讓一個人一輩子衣食無憂的金錢還是太過渺小了。

甚至無法給荒原上那些困與旱土的村莊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水源。

他隻能再次試圖努力。

奈何收效甚微。

“能來就好啦。”老師拍了拍他的膝蓋,凝視著台上自己的女兒:“剛剛在後台你們聊的怎麽樣?”

“幾句吧。”槐詩搖頭:“隔得時間太久,太陌生了,反而不知道聊什麽,隻能像陌生人一樣互相問個好——每次她那麽冷淡的時候,總讓我懷疑我當年做錯了。”

“大家都會犯錯,一個人活著如果連錯都不能犯,那未免太過可悲。”

老師寬慰著他:“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都覺得你放棄大提琴是個錯誤,但有的時候也會想,倘若沒有放棄的話,你未必會有如今的成就,也不能幫到那麽多人。

助學計劃、黎明教育,還有水源工程……很多人因你而成就,槐詩,用不著消沉,你應該為了他們昂起頭。”

槐詩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表演結束了,我們去後台接她吧。”

老師緩緩起身,槐詩伸手扶著她,才驚覺她的手背已經浮現皺紋,不知不覺,頭發漸漸透露出一絲白色。

槐詩愣住了。

“我老啦,這是什麽值得驚詫的事情嗎?”老師輕聲笑起來。

“才五十歲而已,還年輕。”槐詩說。

“還年輕的是你們。”

老師說,“你們還有犯錯的機會,在老去之前——”

她永遠這麽和聲細語,對人溫柔以待。

哪怕再怎麽叛逆的孩子,都能夠微笑著引導他們走上正確的軌道上來。

隻要有她在身後,槐詩就能充滿信心的向前。

可是在一年之後,他突兀地收到了老師病危的消息。

突發性腦溢血。

據說是下台階的時候跌了一跤。

當時槐詩正在工地上,接到了艾晴的電話,當電話那一頭告訴他消息的時候,他便陷入錯愕。

不可置信的愣在原地。

那時候,大家還在慶祝工程的完成,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中,槐詩卻癱坐在地上。幾個困惑的孩子圍繞在他身邊,想要拉他起來,卻感覺這位叔叔好像石頭一樣。

那麽沉重,又毫無溫度。

槐詩失魂落魄的和同事們道別,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去機場,等了半夜之後,又坐上飛機趕往新海。

等飛機終於從大地上騰空而起的時候,他卻忽然想起老師曾經說的話。

“哪怕藝術本身有著再大的吸引力,可終究比不上那些更加直觀和更加沉重的東西……槐詩,藝術是飄在雲端的,但總有人會適應不了漂浮的生活,會選擇更切合實際的去腳踏大地。”

曾經他選擇腳踏在大地上的時候,未曾找到安心的地方,可當他再次飛上雲端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快要找不到歸處了。

他捂住了臉,終於發出了模糊的哭聲。

像是失去母親的孩子一樣。

……

等槐詩趕到病房的時候,老師已經醒了。

簡直好像用光了這輩子所有的好運。

隻是虛驚一場。

在病房外麵,聽說情況之後,他便癱軟在了地上,汗流浹背,雙手顫抖著爬起來,就忍不住笑得跟個傻子一樣。

在艾晴陪在裏麵的時候,他就拽住醫生的手,一遍遍詢問病情,然後詢問注意事項。問的丟三落四的,醫生好像也見多了,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待他終於平靜下來。

坐在病房外麵的椅子上,呆滯的等待。

直到門推開,撐著拐杖的艾晴走出來,告訴他:“母親在裏麵等著你。”

他猶豫了好久,卻無法鼓起勇氣。

背後猛然被人踢了一腳。

是艾晴。

“猶豫來猶豫去的,煩死了。”

她關上了門。

槐詩愣了好久:“腿好了嗎?什麽時候?”

“年前,她做了手術。”

病**的老人發出聲音:“本來我想告訴你,但被她攔住了,她一直就想什麽時候像現在一樣……哈哈,嚇到了吧?”

老人那一張蒼白的麵容擠出了惡作劇一樣的笑容。

不知道指的是自己的病情。

還是艾晴的痊愈。

槐詩愣了好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鬆了口氣:“老師你沒事兒就好。”

“隻是摔了一跤而已,用不著大驚小怪。”老師搖頭:“你走的也太遠了吧?竟然路上用了這麽久……如果我病危的話,豈不是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對不起。”槐詩低著頭。

病**的老師笑了起來:“說對不起,證明你覺得自己犯了錯——你好像總在犯錯啊,槐詩。”

“是啊。”槐詩頷首。

“可一個人一生,總要做一件正確的事情,不是嗎?

漫長的沉默裏,槐詩愣住了。

無法反駁,可是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好。

他隻能低下頭:“對不起。”

“你又有什麽事情對不起我呢,槐詩。”老人搖頭:“這些年你做的事情……黎明教育、西北水利工程、還有助學計劃,這些難道有錯嗎?每個人都在感謝你為他們做的幫助,槐詩,但你是不是忘記了你自己?”

“我隻是……”

“你隻是還沒有找到而已,我知道。”老人歎息:“但在幫助所有人之前,你難道不應該先幫助自己嗎?”

“為何你在往前走的時候,不能偶爾回頭看一看?”老人端詳著他的眼瞳,輕聲說:“看一看我,看一看小晴,看一看你的朋友們……因為我們也在看著你,在等你有一天能夠回來。”

“……”

槐詩愣在了原地。

寂靜裏,老人傾聽著電視機裏的音樂,輕聲哼唱著:“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為男子漢呢?

槐詩不知道。

可此刻,他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懊悔和不安:他走了這麽長的路,又讓那些凝望著自己的人等待了多久?

成為男子漢就這麽重要嗎?

這些年他在惶恐和茫然之中周遊在世界各地,好像遊魂那樣無所歸處,哪怕傾盡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做的那些事情,但真的能夠讓自己感到滿足麽?

“槐詩,愛會讓人選擇等待。”老師忽然輕聲說:“但是,不要讓愛你的人等太久。”

那一瞬間,他終於在恍然中驚覺。

“明白了?”

老人笑了起來,輕輕抬起手,為他梳理了一下頭發,滿懷愉快:“去吧,去吧——去做正確的事情。

你還有挽回這一切的可能,在你真正老去之前。”

槐詩不舍的看了老師一眼,轉身,狂奔著離去。

險些撞在進門的艾晴身上。

“神經病啊!”艾晴愕然地看著他狂奔的樣子,有茫然回頭,看向母親:“他怎麽啦?嗑藥了?”

病**的老人笑了起來。

“大概……是終於長大了吧?”

……

槐詩奔跑在風裏。

拽下了累贅的背包拋到一邊,扯開領結,奮力奔跑,好像本能一樣的衝向某個地方,衝向某個人所在的地方。

到她等待自己的地方去。

直到疲憊的難以呼吸,踉蹌前行,終於找到了那個記憶中越發清晰的側影。

她還停留在那裏。

當愕然回頭時,便看到了那一張闊別已久的麵孔,依稀還殘留著曾經那個少年的誠摯輪廓。

哪怕如此狼狽。

有那麽一瞬間,槐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慶幸。

謝天謝地。

她還在這裏。

槐詩用盡最後的力氣,深吸,鼓起所有的勇氣。

“傅依。”

他說,“我有話要告訴你——”

從此之後,便是漫漫時光。

……

【the end·其之一】

而後,當一切迎來終結的那一刹那。

時光再啟,萬象更新。

槐詩再一次睜開眼睛,聽見了似曾相識的聲音。

“姓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