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歹還是個山鬼,順帶兼職了學徒級的煉金術師,哪怕專精的是金屬學,但依舊對於其他的常見材料有所了解。

發現槐詩不是那種兩眼一抹黑,一問三不知的萌新之後,中年人的神情頓時輕鬆了一點。

“對。”

他直接對著酒瓶子來了一大口,抹了抹嘴,不快地歎氣:“長得到處都是,今年特別煩,特別多……特別他媽的多。”

入侵物種。

槐詩能夠理解,這玩意兒雖然有用,但一個搞不好,就可能長得到處都是,甚至擠壓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間。

“本土沒有物種能夠針對一下麽?”他問。

“生態部的混賬引進了新物種,然後把本地的木虱給淘汰了一大半,否則今年不至於這麽煩。”

中年人說到這裏,才尷尬的一拍腦袋,向著槐詩伸手:“怎麽稱呼?”

“槐詩。”

槐詩和他握手,聽到了他的名字:“阿裏,叫我阿裏就好——很抱歉將你當成了不學無術的家夥。”

“沒事兒。”

槐詩倒是能夠理解對方把自己當成靠臉吃飯的那種家夥,並不在意,而是直接的問:“我聽說你這裏有工作。”

“對。”阿裏點頭,指了指龍槲,“對付這個。”

“你是說,把你們這裏的龍槲掐掉?”

“掐不過來的。”阿裏搖頭,“那群鬼東西現在長瘋了,就算是發動林業協會所有的升華者都搞不定,隻能找辦法先把它的天敵重新培養起來。”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眼鏡,戴上,又拿出了一個本子,翻開,審視著上麵一堆待辦事項,問道:“你想要什麽工作?”

“零工就行。”槐詩說,“最好不費力的,有這樣的麽?”

“有倒是有……但那可賺不到什麽錢。”

“實際上,隻是順帶而已。”槐詩聳肩:“我打算從雅加達往馬都拉的方向走,如果順路能幫到忙的話最好。”

阿裏沉默了起來。

很快,抬起頭看向木屋外麵,大聲吼:“陶菲克,陶菲克!把新型的白禾的種子拿一罐過來!”

那嗓門太大了,簡直將房梁震下了一層灰。

很快,有年輕人拿著一個茶葉罐子大小的鋁盒子進來,放在槐詩的麵前。

打開之後,裏麵全都是米粒大小的種子,好像草籽一樣。

“這是什麽?”

槐詩沒認出來。

“進行後續工作之前的準備。”阿裏解釋:“在新種類的木虱種群培育出來之前,先要稍微延緩一點龍槲造成的影響。這是那群德魯伊用來肥沃土地的東西,長得高,死得快,隻是難活。”

說著,他看向槐詩,並沒有再說什麽。

就好像在審視著他的能耐一樣。

你能種得了麽?

槐詩摸了摸口袋,從工具包裏抽出鑷子,挑了一粒,放在手心裏,仔細觀察。他沒有見過這個東西,也不能打包票。

可出乎預料的是,他的手指頭隻是搓了搓,在沾了一點槐詩手上的一點汗水後,那一顆種子竟然就發芽了。

甚至沒有動用山鬼的能力。

他鬆了口氣,笑了起來:“沒那麽難活嘛。”

“……”

短暫的沉默之後,阿裏終於收起了眼中的驚愕,仔細端詳著槐詩,許久,點頭。

“好,既然蒂拉爾介紹你過來,那麽有他的擔保,就不必讓你簽合同了。”阿裏點頭問,“什麽時候能開工?”

“隨時。”

槐詩回答,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自己的證件來:“以及,不必麻煩蒂拉爾先生進行擔保,我有能夠證明自己身份和信用的東西。”

黑色封皮精致考究的證件,上麵銘刻著荊棘環繞現境的紋章。

打開之後,就是槐詩的正麵照,以及天文會的和平鴿鋼印,證明他注冊武官的身份,也賦予了他攜帶武器在現境、邊境和地獄之間任意行走的資格。

阿裏倒吸了一口冷氣,愣在原地,蒂拉爾也沒好多少,手差點把杯子裏的酒給抖出來。

兩個人麵麵相覷,不可思議。

‘你哪兒那麽大麵子,給弄了這麽一個巨佬過來幫忙?‘

‘我他媽也不知道偶然遇到的迷茫小老弟是天文會的啊!‘

他們的神情頓時變得無比精彩。

幸好的是,他們倒是對槐詩這個持證劊子手沒有什麽偏見和抵觸——畢竟在印尼這個地方,沒有什麽大的譜係,能夠確保升華者的基本人權和生活的就是天文會所製定的規則。

這就相當於熱心老大爺介紹小夥子去老熟人那裏打零工,就沒想到過來搬磚的小夥兒特麽的是個路過的刑警大隊長……

看著他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樣子,槐詩憋著笑,內心陰暗角落裏那一點裝洋蒜的心思得到了滿足。

“咳咳,既然是天文會的人,自然也不用擔心了。”

許久,阿裏才尷尬地回答,把盒子推過去:“隻要你一路找地方把這些種下去就行了。報酬我可以預支,你想要多少?”

“隻是順路丟幾顆種子的話,又花不了多少功夫——”

槐詩端著盒子,沉思了片刻之後,說道:“真想要給我報酬的話,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他端詳著麵前的阿裏,認真問道:

“在你看來,成為升華者意味著什麽呢?”

“……”

阿裏回頭看了一眼蒂拉爾,低聲問:“你這是從哪兒找來一個詩人麽?”

“年輕人對世界總是充滿好奇。”蒂拉爾聳肩:“他需要一些前輩的見解,至少希望你不要吝嗇這麽一點語言。”

阿裏好像敗給他一樣,聳肩,搖頭回答:“並不意味著什麽。”

槐詩沒有再說話。

隻是看著他,神情平靜又淡然,耐心等待。

直到他臉上掛不住了,壓抑著煩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吧,雖然不知道你們天文會的大老爺怎麽想的,在我看來,升華者對我而言什麽都不意味,隻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你明白麽?”

他指了指辦公室裏的滿地狼藉,“我從一個酗酒成性的守林人,被趕鴨子上架,變成經營一家伐木場,要照顧以前那些失業的老兄弟,還得想辦法維持林子裏的生態平衡……太麻煩了,年輕人,麻煩的要命。”

“沒有賺到錢麽?”槐詩問。

“賺到了,又怎麽樣?”

阿裏被逗笑了,指了指屋子外麵:“錢在這種荒郊野嶺的地方有什麽用麽?我每周都用公款叫一次女人上門服務,雙倍小費,但更多的呢?這裏是山裏,年輕人,再沒有什麽比一個伐木工更不需要錢了。”

“……”槐詩愕然了許久,“難道你的人生就一點改變都沒有?”

“有啊,改變了確實不少,但真正需要改變的時候——它又能改變的了什麽?”

當這槐詩的麵,阿裏將手臂變成了粗壯的樹枝,在厚重的樹皮之下蘊藏著驚人的力量,更可怕的是一整個伐木場和一整個山林都在和他隱隱的共鳴。

這裏是他的主場。

“這是力量沒有錯,很神奇也沒有錯,但有什麽用呢?”

阿裏嗤笑這,反問:“它能讓我那位被我傷透了心的前妻回心轉意麽?它能讓我的兩個孩子相信他們的父親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愛著他們麽?

我的大兒子和小女兒,甚至不願意和我一起吃頓飯——在他們看來,我永遠都是那個酗酒之後為他們帶來恐懼和痛苦的父親,一個隻會帶來恥辱的麻煩……

是的,我知道,我罪有應得,自作自受,年輕人,他們恨我,甚至不願意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這不是什麽力量和奇跡能夠改變的,除非時光倒退,我把二十年前那個叫阿裏的王八蛋狠揍一頓,告訴那個傻逼珍惜自己的一切。但就算時光倒退,我就能夠去麵對他們麽?

我搞砸了一次,搞砸了兩次,搞砸了自己所有的轉機,等我開始後悔的時候,一切早已經無可挽回。”

阿裏的手指伸長,卷起了桌子上的烈酒,仰頭,一飲而盡,又煩躁的將酒瓶丟到了窗戶外麵,攤在椅子上。

凝視著桌子上的相框,自己曾經的家庭,他就變得疲憊又無奈,自嘲地笑了起來:“人生不是能夠用力量去改變的東西,不是嗎?”

槐詩無言以對。

“這就是你想要的回答,槐詩先生,我已經在一個初次見麵的年輕人麵前出盡了醜,現在請你給我一點點最後的遮羞布,拿上你的報酬,趕快離開吧。”

阿裏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車鑰匙,放在桌子上:“外麵有一輛車,加滿了油,你可以隨意使用,隻要最後把它丟到馬都拉的林業協會分部就行。”

“謝謝。”

槐詩拿起車鑰匙,誠懇道謝。

“這是你的報酬。”阿裏說。

“不,我指的是,你的坦誠。”槐詩認真的說:“你大可以撒謊,或者不回答。”

“就當你運氣好吧。”

阿裏煩躁地揮了揮手,示意他趕快走,蒂拉爾聳肩,向著槐詩頷首道別,指了指旁邊沮喪的阿裏,他還要留在這裏安慰一下自己這位老朋友。

槐詩臨走之前,張口想要說點什麽,可想了一下,又乖乖地閉上了嘴。

他那裏有什麽權力和經驗去大言不慚的指點別人如何麵對生活呢?

頷首致謝了之後,他推門離去。

在上車的時候,收到了蒂拉爾發來的消息,一個電話號碼:如果你去馬都拉的話,可以順帶看看這個家夥,他在一所中學裏當拉丁語老師,總是想一些有的沒的東西,被我們私下裏叫做哲學家,或許會對你有啟發。

‘我會的。‘

槐詩回複完畢,抬頭看著麵前頗為巨大的越野車,挑起眉頭。

期待地搓了搓手。

有免費的車開了啊,真好……

完全無視了自己根本沒有駕照和駕駛經驗的前提,槐詩一腳油門踩到底,絕塵而去。

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