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天穹破裂,巨大的影子映照在每一張呆滯的麵孔之上。

伴隨著惡毒天光如洪流的傾斜,焦熱幹枯的大地之上就浮現了數十上百個龐大的斑點,那些斑點遊動在荒漠、泥沼、毒池乃至頹敗的城市和每一張驚恐的麵容之上,匯聚成隊列,在悲涼晦暗的歌聲裏向著前方緩緩遊去。

那是一隻隻巨大的鯨魚!

腐爛、膨脹乃至畸形生長,附著著一層層石斛、怪眼和扭曲麵孔的畸形鯨魚們在天穹之上展露出那龐大到足以令人絕望的身軀,高聲鳴叫著,彼此聲音重疊在一處,就化作浩**而蒼涼的歌聲。

當它們搖動身體時,便掀起了呼嘯而過的颶風。

隻是抖落塵埃。

等塵埃落向大地的時候,就變成惡臭的雨。

吞沒了塵世的一切。

無以言喻的深淵沉澱從其中散逸而出,令所有天文會成員的眼角連帶著他們插件上的深度指數開始狂跳。

隻是幾滴落在了槐詩的身上,他的鐵甲就開始嗤嗤作響,迅速地鏽蝕了起來,嚇了他一大跳。

不過很快,一層念動力的屏障就從他身上撐起,將雨水隔絕在外。

戰場的那些大靈們就未必有那麽好運了,一時間紛紛跳腳,四散逃避,有本身就存在進化缺陷或者被寄生跡象的,甚至當場就開始了畸變……

四散的獸群吸引了天穹上那些恐怖之鯨們的注意,忽然有一隻最小的鯨魚俯衝而下,帶著腥風。

槐詩隻感覺到颶風幾乎快要把自己掀翻了。

在接近之後,悲涼的歌聲就變了,變得好像來自深淵的惡毒嘲笑。

那一隻鯨魚在嘲笑著它們。

嘲笑著塵世之間的一切螻蟻。

端詳著他們掙紮的樣子,悲憫著他們終將迎來的滅亡,也嘲弄著他們不值一提的反抗。

哪怕在地上看似最小的鯨魚,俯衝而下的時候,竟然也有仿佛大樓坍塌傾倒一般的威勢,和它相比,哪怕是槐詩龐大的軀殼也變得渺小的像是個洋娃娃。

巨鯨擦著牆頭衝入了戰場,長尾一擺,便隨意地在地動山搖中將半扇城牆變成了廢墟,一片碎石飛迸。

槐詩他們瘋狂地後撤,等終於有空隙倉皇回頭的時候,那一隻鯨魚已經再度衝上了天空。

隻剩下滿目瘡痍的戰場。

剛剛還滯留在地縫之中的大靈至少已經減員了半數,不知道多少不可一世的巨獸被鯨吞而去,迎來滅亡。

剛剛開幕的永世之戰就這樣倉促地迎來了暫時的終止。

死寂之中,隻有惡毒的笑聲、悲傷的鯨歌漸漸遠去。

槐詩呆滯地看著已經變成一個個小黑點的鯨群,僵硬地低頭,看向身旁跪地顫抖哭號的大祭司。

“那是什麽?”

“毀、毀滅之鍾……毀滅降臨的鍾聲……”

大祭司尖銳的嘶鳴起來,哭號那樣地尖叫著:“那是惡魔所造的孽物,在大地上播種毀滅的放牧者……神啊,是神要滅亡這個世界嗎?為何、為何要降下如此慘痛的懲罰?是要懲戒我們的原罪麽?”

不論如何再問,翻來覆去所嘟噥的就隻剩下了經文和祈禱。

直到槐詩的耐心盡去,也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消息。

這幫蜥蜴人真是夠了……

“大靈們啊,護國的神聖之獸們……”

沙啞的聲音從每一隻蜥蜴人方幸存的巨獸耳邊響起,似曾相識。那個聲音好像奄奄一息,隻是呼吸就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請到我這裏來。”

“……”

槐詩和幸存的大靈們愕然相顧中,終於回想起那似乎是國王的聲音,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身後沐浴在惡毒之雨中的王都。

還有沉寂的大殿。

伴隨著大門轟然開啟,巨獸們再度走進了充滿頹敗的殿堂,可隨著垂簾的拉起,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在王座之上,那個原本應該垂死的老人竟然回複了一絲絲的生氣,渾濁地眼瞳中亮起了一線微弱的光芒。

縱然呼吸中仍舊帶著肺腑中的渾濁聲音,可麵色卻詭異的紅潤,仿佛暢快地饕餮進食了一場。

和昨日的衰敗截然不同,反而像是大病初愈那樣。

在深淵之雨中漸漸重獲新生……

這一陰森的場景令所有人都心頭一顫。

“想必,大家都已經了解了……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

王座上,衰敗的老人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想,這個國家,不,這個世界,都將要命不久矣了吧……末日即將到來,一切都將毀滅……”

在它身後,祭壇之上,那一顆仿佛還活著的神骸之眸微微顫抖著,好像在端詳著每一張野獸的麵孔那樣。

獸性猙獰。

“可戰爭……”

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他積蓄著力氣,艱難地說道:“戰爭,未曾結束。”

“永世之戰,必須繼續。”

它說,“我們的掙紮,也不可以停止……”

衰敗的蜥蜴人麵孔上,渾濁的眼瞳裏,亮起了令人不寒而栗地狂熱光芒。

“——縱然一切都將在毀滅之中被摧毀。”

枯萎的手指緩緩抬起,指向了獸群之中的槐詩。

“大靈啊,請上前來吧。”國王說:“領受這一份來自神明的恩賜吧,這是你理所應得的犒勞。”

槐詩第一個反應是掉頭就走。

總覺得這時候上去沒什麽好果汁吃。

他對自己工具人,不,工具狗的定位還是挺清楚的,大家隻是合作關係,連胃都不走的,更別說心了。

這時候要說對麵會弄一個什麽詭異的獻祭儀式想要狗急跳牆,槐詩半點不懷疑。

可猶豫許久之後,他終究還是走上了前去。

還有好兄弟在呢!

大不了把這王八蛋一口吞了,卷了神骸就跑,還有人能追得上自己麽?

隨著狼獸的靠近,一雙冷漠地琥珀色眼瞳端詳著近在咫尺的國王,提防著他任何一點妄動。

然後,他看到了,國王迅速地顫抖了起來。

好像磕了藥一樣,雙眼發白,四肢抽搐。

緊接著,伴隨著那一線血絲的連接,越發龐大的暴戾獸性自那一具狹小的軀殼之中湧現,就好像神骸之中的意誌入駐了它衰老的軀殼之中。

令那瀕臨崩潰的軀殼自行增殖,變化,無數鱗片剝落又重新生長而出,一顆眼球啪的一聲爆裂,空空****的眼眶裏,一叢叢令人作嘔的肉芽蠕動著。

深淵的畸變降臨在了它的身上。

可又被強行平複。

而一塊沙礫大小的血色晶石卻出現在了它的手中。

甜美的氣息擴散開來。

令在場所有的野獸們發出饑渴的聲音,雙眼通紅。

那一瞬間,槐詩恍然大悟。

猛然抬頭,看向祭壇之上那一顆眼球。

這恐怕……才是神骸的真正用法吧?

那群腦抽了想要卷了神骸跑路的家夥完全就沒有想到過,為什麽蜥蜴人敢將神骸大大咧咧地擺在他們麵前。

整個城市、國王和這一枚神骸早已經連接在一起了。

缺一不可。

由這一座城市來搜集深淵沉澱中的源質,匯入神骸,而國王則沐浴著這一份過於暴戾的恩澤,將其中深淵畸變的部分以自己的軀殼剝離,而存留下來的,便是再無任何汙染和後患的神恩結晶……

如今,無需國王動作,神恩結晶便已經自行飛起,投入了槐詩的軀殼之中。

槐詩抬抓,一拍,直接把它塞進了鈴鐺裏。

巨大的身軀遮蔽了大多數視線,隻有國王目睹了這一切,可是卻並沒有說什麽,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遍布皺紋的破碎皮膚之下,竟然生長出了全新的鱗片。

他在從死中複生。

不,應該說,從一個垂死的蜥蜴人,漸漸地變成別的什麽東西……等他真正活過的來的瞬間,恐怕所有的隱患都將在那時候徹底爆發吧?

他將成為這個國家最強大的野獸。

同時也是最強的侵蝕種。

深淵在地麵上的代言。

幾乎可以稱之為大群之主。

一個蛻變中的大群之主……

這令槐詩好幾次想要動手,可是卻難以下定決心。

“你……有問題?”國王問。

“你所做的一切,究竟為什麽?”

槐詩沉默了許久,忽然問:“或者說,真的有意義麽?”

既然末世即將到來,那麽這一切都將會被徹底的毀滅。

不論如何徒勞掙紮,他們所做的都沒有任何意義。

不論是他們的國土、王都還是這一座宮城,屆時都將被從大地之上掃去。

甚至這一切,不過都是創造主的匆匆一夢。

“意義?”

蜥蜴人國王嘴角艱難地勾起,似是自嘲:“我還以為……我們這樣的螻蟻……存在與否,根本談不上意義。”

“什麽才算是意義?活著麽?還是活得更好……權利?財富?名望?亦或者是成為不世的偉大存在?留下絕無僅有的豐碑……那都是意義,大靈啊,可對於我們而言,都不是。”

他沙啞地回答:“存在,對於……我們而言,存在,就是一切的意義。”

“我們要存在。”

它說,“我們將存在。”

當這個徘徊在衰老和死亡,畸變和進化之間的蒼老國王如是宣言的時候,渾濁的眼瞳中就迸射出令人膽寒的執念和決絕。

它說:

“——我們,一定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