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至上之王做出決斷的瞬間,天地俱寂。

就連遠方現境所發出的轟鳴也變得微不足道,一切都宛若塵埃,隻有王座之下佝僂的風暴主祭抬起了頭。

那一具在不知多少個紀元裏煎熬至今的幹癟軀殼,遍布著皺紋的麵孔之上,洋溢著狂熱的神采,敲響了眼前的巨鼓,嘶啞的,向著眼前的地獄宣告:

“大君有令,向前!”

遠方,數十位半跪的侏儒王恭謹叩拜,昂首,轉身走向了戰場。在他們的麵前,傳令的使者揮舞著雷霆,狂喜的呼喊,向著地獄:“向前!”

在他們的前方,一支支宛若石像的漆黑軍團陡然一震,舉起了長戈和利刃,呼和:“向前!!”

火光被點燃,自深淵中綿延,奔行在大地之上,像是狂風一樣,呼和的聲音吹向了現境,呐喊,宣揚著地獄之王的意誌:“向前!!!”

山呼海嘯。

大地哀鳴讚頌,天穹放聲高歌,災雲之中的萬丈烈光攢射而出,數之不盡的火焰在地縫之中蔓延。

那無以計數的嘶吼重疊在一處,就變成了來自深淵的呐喊:“向前!向前!!向前!!!”

如是,以雷鳴為昭,以毀滅為書。

自無數凝固魂靈的推動之下,地獄之王的禦令於此運行在天地之間,變成了不容忤逆的鐵則,宛若日升月落潮汐起伏一般的天理。

寒血主,潮月主,岩棲主……侏儒王們的身影從稍縱即逝的災厄雷光之中顯現,向著現境,一步步的走出。

巨人之裔們行進在化為焦土的大地,同現境的鐵流撞在了一處,針鋒相對的硬撼,就像是兩座山巒在怒吼之中碰撞,掀起了驚天動地的恐怖回聲。

離宮震**。

在大地一陣陣的**裏,爵中的美酒竟然也掀起了漣漪,打斷了皇帝的沉思。

“哦吼?那幫家夥鬧騰的還真歡實啊。”

枯萎之王戲謔輕歎,瞥了一眼桌子上那本侍衛進獻的現境笑話集,略作思忖,看向了禦階之下的老臣,忽然想要試試,剛剛看到的新方法,“白蛇,你也不想讓朕被現境再壓一頭吧?”

“……”

蒼老的臣子聞言,一陣呆滯,赤紅的麵色漸漸鐵青,浮現出一絲漆黑,難掩怒色。

雖然每個字聽起來好像都沒什麽問題,但組合在一起之後,就讓人莫名的感覺到了奇恥大辱,無法忍受。

刀鋒一般鋒銳的目光射向了禦階之旁。

瞧瞧你幹的好事!!!

“……”

莫名被瞪的伽拉欲言又止,下意識的張嘴,想要吐兩口老血自證清白,可含恨的白蛇已經收回了視線。

咬牙跺腳,無可奈何。

陛下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哪怕是耍賴,可當臣子的還能怎麽樣?

“聽見了麽,律令卿!”白蛇回頭,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挽回機會的時候就在眼前,不要讓陛下蒙羞。”

“明白。”

律令卿的投影摘下了頭冠,莊重叩拜:“必不使亡國重演昨日之辱!”

那一雙蒼白的手掌太過於用力,骨節發白。

幾乎捏碎了自己的頭冠。

當投影自殿中消散,律令卿自帳中起身,轉身走出了帳外。護衛和下屬目瞪口呆,看著律令卿披頭散發的模樣,還有那一雙近乎焚燒的眼瞳。

難以想象,會如此的癲狂。

“通告全軍,即刻進攻!”

無窮血海之上,律令卿冷聲下令:“先退者斬,言敗者斬,妄語者斬,怯陣者斬!”

“王侯之下,全部上陣。一漏之內,不能推進一舍之距,先斬領主,兩漏之內,不能有所作為,再斬督軍!”

說到這裏的時候,那個陰沉的統治者沉默一瞬,緩緩的舉起了手,將杯中的美酒倒入了風暴之中,任由它吹向整個地獄。

“今日,陛下所賜之酒,我於汝等共飲,亡國之榮辱,你我之忠誠,盡數係於此中。”

那震怒沙啞的聲音自風中升起,自血海之中掀起了萬丈狂瀾,將這一份怒火和決心,傳達到每一個魂靈之中!”

“——今日之戰,有進無退!”

蒼涼高亢的號角聲自沸騰的潮聲裏,被再度吹響。

自律令卿的意誌推動之下,無窮血色宛如傾盆暴雨一樣,從深淵之中升起,又從天穹之上灑下。

吞沒一切!

看不到盡頭的血色狂瀾隨著無數軍團和大群的嘶吼和咆哮,向著現境浩**而去。

自那無窮血稅的沃灌之中,無數軍團從血水之中升起,開拔,匯聚為猩紅的狂瀾。

和那一片蒼白的鐵光碰撞在了一起。

自荷魯斯之上俯瞰,甚至,再看不到任何的空隙。

漆黑,猩紅和蒼白。

就在此刻的前線,觸目所及的一切,每一寸空間,都已經被徹底的覆蓋。

當它們彼此碰撞時,一張張看不見的大口隨著那大片色彩的潰散和擾動,不斷的開合,吞噬生命,嚼碎骨骼,吐出了血水和濃煙。

殘酷的讓人無法凝視,醜惡的讓人毛骨悚然。

天獄堡壘的最高處,槐詩不知道多少次的想要伸手,向著觸手可及的戰場,可是卻被禁令所阻攔。

這裏沒有他插手的空間。

現境也不會允許東君的寶貴力量,消耗在這種地方!

他隻能看著。

卻已經看不下去。

唯一能做的,便隻有等待。

明明大地之上如此喧囂,可中央之塔的最高處卻一片死寂,像隔著如此短暫的距離,卻像是兩個世界一樣。

槐詩強迫著自己收回視線,看向了身旁。

所有人都沉默的等待著。

在這漫長的煎熬中,撒旦葉依舊靜坐,好像出神一般,沉默不語。

有好幾次,他想要張口祈禱,可到最後,卻無可奈何的歸於沉默。

在他為了壓製牧場主而逆轉了彌賽亞的奇跡之後,便被剝奪了參與一切聖事的權利,被正統所棄。

即便是身份依舊崇高,可從此,再不會有聖靈會為他投來分毫的眷顧了。

他已經去了神明不在的地方。

心甘情願。

那位天竺當代的持斧摩羅正撐著斧柄,雙眸微閉,似是禪定。而阿瑞斯察覺到槐詩投來的視線,便微微頷首。

這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身上總有一種平靜沉毅的氣質,就好像……和那位退役的軍神馬爾斯一樣,令人安心。

至於誇父……

槐詩忍不住歎息。

自從上船之後,就沒有說話。

不同於阿瑞斯的沉默,就好像在努力的壓抑著某種躁動,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

一遍一遍的,擦拭著手中的定海神針。

經曆了龍脈的修補和加持之後,那一柄古老的銅兵更顯華麗和猙獰,經曆了太多的廝殺之後,即便是弱水也無法洗去的上麵的斑斑血色。

就像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這麽嚴肅?”

槐詩坐在了他的身邊:“真不像你。”

“……是啊,我也覺得不習慣。”

誇父低著頭,好幾次都欲言又止,最後才輕聲說:“小青死了。”

槐詩呆滯,未曾預料:“誰幹的?”

“海之巨人。”

“……”

槐詩再沒有說話。

哪怕是消息再怎麽不靈通,他也知道,在潮汐結束之前,來自東夏譜係的龐大戰果,一位巨人死在了天敵·兵主的手中。倘若不是如此的話,現在討伐吹笛人的領隊不是三位,而是四位了。

現在,仇敵以死。

槐詩還在湧動的殺意,隻能無可奈何的,消散在風中。

隻剩一聲歎息。

“原本,死的人,應該是我的。”

誇父一遍又一遍的擦拭著無聲悲鳴的定海神針,麵無表情:“我之前還跟他說過,我會保護他的,可那一次我沒贏。”

“然後,他就去了……”

槐詩沉默的傾聽。

安慰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隻有誇父自嘲一笑:“好像每一次,都會有人來搶我的風頭。我都快習慣了,就當倒黴。

其實,當墊腳石和背景板其實也不賴,綠葉起碼也是個襯托……”

“可我後悔了。”

他低下頭,回憶著噩夢裏將自己吞沒過無數次的狂潮,還有那個漸漸消失在黑暗裏的背影。

“從來沒有輸的這麽,不甘心——”

每一次閉上眼睛,都能夠回憶起那個在暴雨中漸行漸遠的身影。

再也不見。

所留下的,隻有塵埃和土灰。

槐詩看著他,過了很久,唯一所能做的,隻有拍一拍他的肩膀,告訴他:“那就不要再輸了。”

他說:“隻要不輸就好了。”

明明是荒誕不經的話,可神情卻那麽認真。

如此鄭重。

除了勝利之外,難道還有什麽更能告慰逝去的魂靈麽?

除了繼續贏下去之外,還有什麽,更能回報那些先行者的犧牲?

僅此而已。

就這麽簡單。

在這短暫的沉默裏,誇父看著他,許久,似是感慨一樣:“聽上去好像不是特別難。”

槐詩問:“對你來說,還有更好的方法麽?”

“嗯,確實。”

誇父點頭,按著膝前的定海神針,告訴他:“說的我好想試一下啊。”

“別急,很快就有機會了。”

槐詩托著下巴,眺望著遠方的深淵,一道道宛如狼煙一般的恐怖氣息,以及,那一輪在視野中漸漸放大的漆黑旋渦:

“再過一會兒,我們就可能什麽都沒有了,但唯獨敵人,要多少,有多少——”

他說:

“我們去把他們,全都打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