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北極星中轉站所在,當太陽船離去,不到一分鍾之後,一線黯淡的微紅,從天而降。

沒有巨響,也沒有轟鳴,在厚重塵埃之下,隻是隱隱有火焰的色彩閃耀一瞬,灰燼巨人的吐息吹盡。

再沒有了暴風和塵埃,也沒有了滿目瘡痍的大地。

隻剩下了數百裏之內的平原,大地再無起伏,天穹也沒有塵埃和雲霧遮蔽。寂靜的毀滅中,一切都燒盡了。

大地整齊劃一的塌陷,裂口如斷崖,燒為黑曜石一般的地麵上平滑如鏡,無聲的映射著深空中龐大艦隊和無數怪物廝殺的火光。

許久,當風再度從遠方吹來。

一道陰影憑空浮現在地麵之上,緊接著,撕裂,骨架寬大的老人一步步從其中踩著台階走出。

在他身後,白發如蛇,彼此交織成辮,逶迤而出,拖曳在地上。

環顧四周。

“又晚了一步啊。”

被稱為悼亡卿的統治者苦惱的輕歎,環顧四周,鼻子**了一下:“雷霆之海的大群麽?還有爆炸?兩次……一次是灰燼,一次是現境人?

且等,披狼皮者也死了?”

那一雙漆黑的眼瞳從空無一物的琉璃平原之上掃過時,便好像發生的一切都曆曆在目。

悼亡卿伸手,從皮口袋裏掏出了一把骨灰,灑落:

“披狼皮者。”

伴隨著他的話語,一個模糊的輪廓從升起的骨灰中重現,本應該早就屍骨無存的統治者化為幻影,重現,匍匐在地。

“說說看吧,發生了什麽。”悼亡卿問。

幻影的嘴唇開闔,令悼亡卿的神情變化,到最後,難以克製愕然:“還有焚窟主?”

幻影沉默,給不出確切的答案。

悼亡卿伸手,將骨灰所勾勒成的幻影抹去,再度呼喚:“焚窟主!”

寂靜裏,無人回應。

地上的骨灰毫無任何的征兆。

未曾回應悼亡卿的威權,也沒有留下任何源質和靈魂的碎片,甚至連灰燼都未曾向著此處落下一粒。

“竟然燒盡到這種程度了麽?為了洗魂之征,還真夠徹底。”

悼亡卿越發的無奈,自言自語:“未曾想到,繼披狼皮者之後,竟然連焚窟主死了……看來吾主聖智無繆,天國譜係果然是不可以常理揣測的強敵,應將之當做九卿同等的存在進行對待。”

口中嘟噥著,可手中卻不停,從懷裏掏出了一束卷軸之後,筆尖帶著書不盡的猩紅,一封報告匆匆寫就,蓋上了鉛封。

吹了聲口哨。

頓時,地上毫無反應的骨灰中,跳出了兩隻如犬一般的靈動的怪物,宛如泡影一般,除了隱約的輪廓之外,沒有任何的痕跡。

他抬起手,向著太陽船離去的方向指了指,便有一隻獵犬追逐而去。

而另一隻獵犬張口,咬住了悼亡卿所寫下的信函。

“替我轉告律令卿,此次進攻事關重大,請律令卿妥善考量,將其當做理想國進行對待吧。”

悼亡卿最後說了一句,揮手。

骨灰獵犬咬著信封,縱身躍入了地上的骨灰殘留裏,消失不見。

而悼亡卿,最後以筆在地圖的中央,劃下了一個X之後,再度走進陰影裏,當逶迤而行的白發消失在裂隙之中時,陰影合攏,消失不見。

再不到一刻鍾,災厄之雲的籠罩之下,來自雷霆之海的軍團越過了曾經現境的防線,**!

一支支大群匯聚,化為奔流的大河,自黑暗中浩**向前。

向著遠方現境的那一縷微光,疾馳!

骨灰自踐踏之下隨風而去。

最後的痕跡,也消失不見。

……

南部防線,被血海吞沒的‘孤島’之上,已經再無聲息。

當天竺譜係在這短短的一刻鍾內被徹底滅盡,拔地而起的光流無聲潰散,血潮奔流繞過了孤島的存在,向著現境席卷而出。

而曾經的孤島,已經不複存在。

不論是高聳的壁壘,還是梵天的聖像。

坍塌的聖像殘骸已經被血色所染紅,而無以計數的屍骸之上,便隻剩下了一個佝僂而淒厲的恐怖身影。

“如何,陛下?”

絕罰卿得意的撓著臉上的老年斑,回頭,看向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投影:“老臣我睡了這麽多年,是否還當得起天下無雙?!”

“誠然如此!”

枯萎之王微笑著,鼓手讚歎:“叔父的勇武,我已經全部見到了!寶刀未老,實在是令人羨慕!”

“哈哈,自當如此,自當如此!”

絕罰卿喜形於色,“陛下你被身邊的奸人所迷惑,一直被妄臣所欺騙,如今能夠任用我這樣的忠直老臣,實在是天眷我亡國。

請放心,什麽現境,什麽雷霆之海,都不過是土雞瓦狗,待老臣出手,定然手到擒來!

到時候,等臣班師回朝,先斬了白蛇那個老東西,再斬了律令那個唧唧歪歪的小鬼,咱們倆君臣相得,定然能滌**妖氛,重整朝綱,讓亡國再度偉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罷,便再忍不住,仰天大笑。

那嘶啞尖銳的笑聲裏,整個廢墟,無聲的被震為了塵埃,灰飛煙滅。

“啊,叔父有次拳拳報國之心,實在是亡國大幸。”

枯萎之王也笑了起來,拍手讚歎,“不過,朕有一個問題……”

他停頓了一下,神情好奇:“為什麽剛剛叔叔不曾用劍呢?作為曾經斬裂深淵的劍中聖者,難道那些人連讓你拔劍的資格都沒有麽?”

“啊?”

絕罰卿茫然。

“嗯?”枯萎之王也不解。

直到老頭兒蒙逼的撓著自己的腦殼,嘎嘎作響:“我以前……還會這玩意兒麽?”

“……”

枯王沉默,搖頭一歎。

自己這個叔叔什麽都好,性格爽朗,忠心為國,滿門忠烈。先皇死的早,他們叔侄的兩個關係卻親密如父子。

隻可惜,就是腦子稍微……不太夠用一點……

當年不忿雷霆大君深淵最強的名號,竟然發起挑戰。遺憾的是,大戰一場之後,惜敗一招,腦子就給大君一斧頭給劈壞了。

於是便越來越不夠用。

但看他這麽快樂的樣子……算了,隨他去吧。

等掛斷了投影之後,枯萎之王的心情依舊不錯,也不算特別久違的哼唱起了曲調。可旁邊的伽拉卻忍不住,欲言又止。

“怎麽了,伽拉?”枯萎之王回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啊,難道是體恤國事,心憂如罪麽?”

“呃,國事還輪不到在下操心。”

伽拉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不過,我記得……親王殿下最擅長的,好像不是劍吧?”

“啊?”

枯萎之王愣住了,呆滯,許久,滿不在乎的揮手:“無所謂啦,開心最重要,你看叔叔他老人家多開心啊,開心就對了。”

伽拉沉默,沒說話。

他是開心了。

白蛇和悼亡卿要吐了好麽?

上次他發癲的時候,給錘碎了的化生卿才被悼亡卿拚好了多久了啊。

可憐悼亡卿在整個深度裏找了多少年,拚拚湊湊撿撿,到現在腿和胳膊還少一條,還是從生長卿那裏借了一條腿回來……慘哦!

不過,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呢?

隻要陛下覺得沒問題,那不就沒問題咯。

禦前侍衛的想法,就是如此簡單直白。

至於禦階之下,白蛇麵沉如水,或者說,一臉麻木,早就習慣了。

累了,毀滅吧……

“唔?悼亡卿的急報麽?”

枯萎之王展開了手中的信箋,瞥了一眼其中的內容,便再忍不住,大笑出聲:“原罪軍團?啊,我還記得,是那個叫槐詩的小子吧?

這種事情,果然還是要看天國譜係啊——隻是,披狼皮者那個家夥,好歹也是為亡國效力多年。雖然首鼠兩端的樣子惹人不快,但於情於理,也必須有所表示才行。

白蛇,有什麽計劃麽?”

白蛇瞥了一眼傳下來的急報,還有枯萎之王那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無可奈何的歎息了一聲:“左右不過是一樁小事,缺下來的位置,召人補上就是了。至於還以顏色……臣一時也沒什麽人選。”

才怪,人多了去了。

可眼看皇帝這一副放著我來的樣子,獨攬朝綱的白蛇便忍不住想要歎氣,算了,隨他吧……

一時間,伽拉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唔,既然如此的話……伽,咳咳,這一次還是算了吧。”

枯王忽然反應過來,疑惑的問道:“總感覺你每次遇到他都很倒黴的樣子,是不是出了什麽相性的問題啊?”

“臣慚愧。”伽拉低頭。

“無妨。”

枯王揮手:“那就讓律令卿——”

“陛下且慢。”白蛇微微色變,“如今亡國攻勢盡數在律令卿的節製之下,如果律令卿動了,誰來當此大任?”

“行吧……”

枯萎之王無奈,“那就讓教輔卿——”

白蛇呆滯,血壓暴漲:“陛下,如今亡國後方一切事物,血稅征募,皆為教輔卿總攬,哪裏能擅離職守?”

“……”

枯萎之王沉默了片刻,歎息:“既然叔叔好不容易活動一下筋骨,那就讓絕罰卿——”

“請陛下三思!”

白蛇這一次直接跪倒在了地上,一口老血已經快吐出來了。

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缺了那個老東西,他寧願一頭撞死在大殿的柱子上,都不願意讓絕罰卿從棺材裏爬出來。

讓他擔當進攻現境的先鋒就算了,現在還讓他擅離職守……且不說槐詩死的多徹底,你信不信那個老東西不出三天就跑到雷霆之海和大君開片了?

大家這時候在現境門口再幹上一架麽?!

那幫所謂統轄局的庸碌蟲豸之輩怕不是腿都笑的合不攏了。

“放肆!”

這一次,至上之王再忍不住,勃然大怒,質問道:“老東西你什麽意思?這也不行,那也不可以,不如你來當這個皇帝好了!”

“真的嗎?”

白蛇呆滯,難以置信,旋即大喜過望,“陛下能這麽想實在是亡國之幸,還請您放心,老臣也不是沒有攝政過!

願立軍令狀,十日之內,攻破現境!”

“……”

枯萎之王沉默,咬著牙,許久,從牙縫裏擠出了聲音:“無禮犯上!”

“臣萬死。”

白蛇叩首,再不說話。

嫻熟的進入了裝死模式。

可眼看著這個態度死硬、倚老賣老的老幫菜,枯萎之王便忍不住一陣牙疼。許久,隻得興致索然的揮手:“算了,你之諫言不無道理,朕取之,行了吧?別趴地上裝死了,起來!”

“是。”

白蛇起身,繼續問道:“那麽,還以顏色的事情……”

“跑都跑了,能逃走的話,就算他們的運氣吧。”

枯萎之王停頓了一下,神情變得戲謔起來:“倘若他們的仇家們,肯放他一馬的話……傳我的命令,能取其頭顱者,不論何人,賜下威權一件,能生擒者封王。”

“……”

白蛇再一次的,欲言又止,可看著皇帝的神情,也明白,這是最後的妥協,隻是問道:“一群殘兵敗將而已,如此賞格,是否太過於貴重了一些?”

“貴重?那可是理想國啊,白蛇。”

枯萎之王大笑,咧嘴,凝視著投影之中,漸漸浮現的狼狽輪廓,那一艘在地獄中無聲潛航的殘破巨艦。

眼神,漸漸期盼。

“就讓朕看看吧。”

“——這一份癲狂的理想裏,究竟還存留著多少昔日的骨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