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血火之中的戰爭洪流呼嘯而來的時候,槐詩卻不由得微微失神。

回想起道別之前,艾晴對自己所說的話語。

“有可能的話,槐詩,我希望你能夠手下留情。“她說,“盡量不要殺死所羅門,能活捉或是俘虜的話最好。”

槐詩愕然。

並非是是吃驚於這個要求的難度,而是詫異於艾晴竟然會提出這種近乎門外漢一般的要求。

對所羅門這樣的敵人留手,別說留手,隻要留他一口氣在,都會有無窮禍患。

“那樣程度的敵人,很難留手的吧?”

槐詩無奈:“這個要求未免過於強人所難了。”

“因為你做得到啊,所以才這麽說。”

艾晴仿佛笑了起來,將難題丟給槐詩,欣賞著他苦惱的樣子,久違的感覺到了愉快。

“理由呢?”槐詩問,“做無意義的事情,這可不像你。”

“要說的話,應該是好奇吧,我覺得這很重要。”艾晴回答:“相比起所羅門帶來的威脅,我更在乎的,是他的動機。”

“嗯?”

“他為什麽會這麽做,為什麽會選擇這種過於危險的戰略和戰術,以及……為什麽會給我們這麽多機會。”

艾晴回憶著所羅門的履曆和指揮記錄,搖頭說道:“他不隻有一次機會,可以將所有的參與者全部殺光,槐詩。

從再生計劃開始的時候,從他做出宣告的時候,還有從他得到那一份名單的時候——有很多次機會,他已經接近了勝利,但是卻因為種種原因,失之交臂。”

她說:“我想要知道,這是為什麽。”

“不是意外麽?”

“對於所羅門那樣的人來說,倘若有計劃,就不會存在意外這種東西。”

艾晴直白的發問:“簡單來說,你是受限於我,無法自主行動。可所羅門呢?既然所羅門不在乎後果,那麽,為什麽不采取和你一樣的思路?”

太過於克製了,也太過於保守。

以至於,顯得優柔寡斷。

就好像,是在主動培養自己的敵人,主動的促成對手的聯合一樣。向著原本根本沒有勝利可能的對手呐喊,宣告,渴望著勢均力敵的戰爭。

同時,渴望著失敗……

“唔,他難道不想贏麽?”

槐詩捏著下巴,難以理解:“總不至於臨門一腳了之後,他又覺得將現境變成軍政府不合適了吧?”

“嗯?”艾晴似是不解。

槐詩也茫然,不知道她困惑於什麽。

直到幾秒鍾過後,艾晴仿佛恍然一般的發問:“槐詩,你該不會以為再生計劃的結果,現境會變成什麽樣子,是由我們這些人決定吧?”

槐詩,如遭雷擊。

“等等,難道不會嗎?”槐詩愕然:“我還想要支持你擔任統轄局的局長呢!”

忽然就有一種損失了好幾個億的心痛感了!

那自己的風險投資豈不是收不回本了?

哦,那好像也沒什麽關係,反正自己平時也沒啥花錢的地方……

“……”

眼看著槐詩的表情變化,艾晴簡直能夠猜到這個家夥究竟在心痛和在乎一些什麽,頓時越發的無奈。

“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人說過,我們能掌控統轄局的未來吧?”

她說:“對於再生計劃而言,我們隻是混沌運算的組成,而且隻是其中最外層的一部分,整個運算最初的動力來源,最前端的工序……

就好像運算服務器上的功能鍵一樣,對於白銀之海來說,我們的鬥爭是完成思潮碰撞和思考所必須的催化劑。

最終,再生計劃得出怎樣的方案和結果,並非是由我們的意誌而決斷……”

這一點,從一開始,艾晴就有所懷疑。

在從所羅門那裏拿到了檔案管理局的權限之後,就更加印證了這一被先導會所刻意模糊化的地方。

為了使‘反應物’充分的發揮,‘催化’過程更加快速的完成。

他們刻意的保留了這一情報。

而諸多參與的機構,更樂於將這一場對決當做消除內部矛盾,決定序列的鬥爭,更不會反對。

當艾晴從檔案管理局的曆史記錄中尋求驗證時,才發現——即便是主張和立場能夠得到發展和擴張,占據優勢。可曆屆再生計劃的結果、現境的變化,統轄局的決策走向,卻並非是由勝者一言而決。他們能做的隻有在這個過程中強調自身主張的重要性。換而言之,即便是所羅門勝利,他所主張的軍政府也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

“這是一場為全人類所獻上的犧牲,槐詩。”艾晴輕歎:“而我們是新秩序誕生所需的祭品。”

而這一點,作為上一屆的見證者,所羅門應該一清二楚才對!

他所渴望的未來,從沒有存在的可能。

從一開始,他所求的,便是虛無。

……

此刻,當鋼鐵洪流在逆襲而上的白馬之前開辟,手握著長戟的鋼鐵騎士咆哮著,撞碎前方的堡壘,踏破長街,跨越了燃燒的戰車之後,帶著毀滅的絕罰,從天而降!

崩!

燃燒的長戟和血火中的龐大裝甲碰撞在了一處,掀起令陰暗的世界為之顫抖的雷鳴。

“為何不願意認輸呢,所羅門?”

槐詩俯瞰著那一張蒼老的麵孔,不解發問:“你應該清楚,自己沒有贏的可能!”

而所羅門,隻是平靜。

仿佛滿不在乎那樣。

“因為我早已經輸了啊,槐詩。”他淡然回答。

從一開始,就發自內心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即便是得到勝利,也絕對不可能創造出那樣的未來。

所做的一切,隻是徒勞。

可是,沒有結果,便可以是不去做的借口麽?

“不願認輸的理由?”

所羅門為之發笑:“當然是戰爭啊,槐詩。”

轟!

雲層在巨響中被撕裂,血焰中的戰鬥機編隊破空而出,機炮鎖定,暴雨一般的火力掃射之中,投下了導彈,種下毀滅的光焰。

“看到了嗎,槐詩。”他說:“戰爭會持續下去。”

“所以,我也必須繼續下去。”

為了那些已經死去的人,為了那些一次次無所畏懼的踏上戰場,無聲而死的後繼者們。

為了他們……

在他身後,那一片無邊無際的屍山血海中,逝去的亡魂們重現,跨越了死亡,最後殘留的力量自白銀之海的潮聲中降下。

真正的,亡者之軍。

此刻,逝者們再度舉起武器,向著沉默的敵人。

便令槐詩感到窒息。

“看啊,槐詩,我這便是一生所得!”

所羅門展開雙臂,展示著自己的恥辱和傷疤,不解的發問:“將軍想要保護這個世界,所羅門卻想要保護自己的同伴……

可為何,職責與我,兩者不能同存呢?”

轟!

巨炮發射,追逐著槐詩,轟然爆裂,緊接著,數之不盡的亡靈踏著烈火,發起了圍攻。

前仆後繼的躍入滅亡。

犧牲。

太多的犧牲了。

哪怕一直到現在,所羅門的耳邊都能聽見:遠方戰爭的回音,廝殺時的咆哮,那些靈魂逝去時的呐喊和悲鳴,還有懷抱著希望奔赴死亡時的決心……

他們死了。

在冰原,在荒漠,在戰場,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

如凋零那樣。

悄無聲息的消失不見。

過去的千萬人,現在的千萬人,未來的千萬人。

這一條血和死亡所覆蓋的路上,太多的苦難和折磨了,太過遙遠,看不到盡頭。

哪怕是掌握勝利的將軍,深受信賴的指揮官,也會從無窮的犧牲裏感受到絕望。

可那些年輕的孩子們,那些對自己充滿了信仰和崇敬的靈魂,還在一刻不停的走向戰場,走向死亡。

停下來,求求你們,停下來吧。

不論讓我做什麽……

哪怕能夠挽救一個都好!

哪怕能讓他們鮮活的生命能夠多延續一刻鍾……

難道你們就從不曾在乎麽?

難道你們便能夠習以為常嗎!!!

“所以,我來到了這裏,槐詩。”

擴散的焚風之中,所羅門的白發飄起,猙獰的神情好像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一樣,“我帶著他們,來到這裏。”

“我的一生,經曆了無數的戰爭……”

“這是我唯一一次不想要贏!”

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還有決心。

隻要這一份失敗和死亡,能夠讓那些踏上那條路的犧牲者們哪怕多一分的希望……

轟!

在飄忽的暴雨之中,倫敦的夜色中,層層樓宇之間,好像有龐大的戰艦輪廓巡行而過,主炮緩緩調轉角度,鎖定目標。

再然後,巨響之中,毀滅,從天而降!

“重要的,不是所謂的‘勝利’。”

所羅門的手掌伸出,宛如推動鐵壁那樣,殘忍的絞殺著自己的對手,告訴他:“重要的是,必須發出聲音。

發出,他們最後所呼喊的聲音!”

“必須要有人知道——”

他說:“我們活著。”

“——然後,我們將死去!”

於是,逝者的洪流,再度漫卷而來。

那些戰爭,那些死亡,仿佛海嘯一般,將眼前的敵人淹沒,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可明明是如此針鋒相對的關鍵時刻,所羅門卻仿佛失神了一樣,從間歇的雨水中抬起頭,看向破裂的雲層。

天穹之後,那一片宛如匯聚了世間一切綺麗和莊嚴的海洋。

無窮人智自靈魂之海中俯瞰。

看著雨水中,那一張渴求又卑微的麵孔。

請觀看吧,決策室,統轄局,乃至白銀之海,請你們看看我,見證我的失敗和死亡。

請你們,多看他們一眼……

因為他們想要的,從來就隻有這麽簡單!

那一瞬間,血色的潮水在烈光的奔行之中開辟。

莊嚴的鋼鐵巨獸從源質的流光中升起,踐踏著波瀾,同巨大的裝甲衝撞在了一處,火光在暴風裏擴散。

“難道這不也是你所不願的犧牲麽,所羅門?”

槐詩抬起頭,再度質問:“你所做的,隻不過是將犧牲的人,變成你而已!”

而所羅門隻是看著他。

仿佛在微笑一樣。

那麽欣慰。

“我們都是祭品啊,槐詩。”

他說:“但我們,心甘情願。”

那一瞬間,所羅門拔劍。

向著槐詩斬落。

刀劍的碰撞之中,火花迸射,照亮了兩雙截然不同的眼瞳。

還有,那一張仿佛解脫的笑容。

敬請衡量吧,世界。

這一份犧牲和死亡的重量……

倘若能因此而動容哪怕一分的話,便請降下憐憫於我等吧!

——今日,所羅門,覓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