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何有之鄉,正中心。

龐大的殿堂之中,粘稠的水聲不斷響起,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低沉聲音匯聚在一起,便化作潮聲,仿佛要縈繞在靈魂之上。

就在半空之中,將門扉之後蔓延而出的淤泥緩緩的蠕動著。

化為巨大的球形。

灰黑的淤泥無聲的流轉,隱隱形成了模糊的麵孔,開闔之時,那詭異的聲音便接連不斷的響起,仿佛話語。

來自晦暗之眼的信使帶來了領袖的意誌。

就在他的麵前,隱隱的虹光繚繞中,無何有之鄉的真正主持者,黃金黎明的領袖維斯考特沉默的傾聽著。

許久,微微頷首:“請放心統禦之主,黃金黎明的立場不會動搖,我們自然會采取行動。”

詭異的聲音從淤泥之中再度響起。

“天國譜係的存在誠然礙眼,槐詩所帶來的破壞眾多,但羅素不是那麽輕易犯險的人,我了解他。或許,我們所看到的都隻不過是他的偽裝。

以目前天國譜係的體量,並不會如此輕易的壓上重注,指望在戰場之上正麵消滅他們的想法並不現實。”

那聲音越發的煩躁,似是質問一樣,漸漸高亢。

維斯考特依舊麵無表情:“當然,黃金黎明不會推諉自己的應盡之責,但晦暗之眼同樣要表現出誠意才對。

您應該清楚,我們所要的並非是財富或者是遺物,而是更多的靈魂。針對大秘儀的武器如今還在實驗階段,成功率無法達到百分之百。

我希望晦暗之眼能夠理解現狀,再等待一段時間……不,最少半個月的時間。”

淤泥在討價劃價。

“一周?絕無那樣的可能,光是測試工作就要四天的時間。”

維斯考特搖頭,可淤泥再度發出聲音。

許久,凝固者緩緩頷首,“那麽,就這麽說定了。”

淤泥展開,如詭異而畸形的花,有一隻古怪的肢體伸出,握著一張卷軸,留在了半空中。緊接著,粘稠的潮聲再度響起。

門扉開啟,淤泥收縮,隨著門扉的關閉,而消失不見。

隻有維斯考特沉默的凝視著眼前的卷軸,許久,冷笑了一聲,揮了揮手,將晦暗之眼所提供的秘儀丟入了虛空之中。

馬瑟斯的身影從他身後浮現。

“談判結果如何?”

“晦暗之眼已經不願意再等待了,箭在弦上……為了滿足原初裂痕的饑渴,他們需要大量的修正值和靈魂,迫切的需要戰爭取得更多的利益。”

維斯考特說:“他們已經拿出了十六隻災厄種……”

“十六隻?”

馬瑟斯微微一愣。

災厄種,晦暗之眼在深度之間所培育出的巨獸。那些從混沌之海中誕生的異種,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斷的吞吃,最後化為了以地獄為食的詭異生物。

每一隻出現在深度之間的時候,都將成為恐怖的威脅。

破壞力尚在其次,汙染性和生命力之恐怖,卻令人咂舌。每一隻都是隻要留下殘渣就能夠迅速分裂和重生的怪物,所過之處,深淵的汙染即便在數百年之後都無法消散。

有人說,那絕非是普通的生物,甚至有可能是【原初裂痕】尚存的肢體碎片所形成的毀滅化身。

隻是,十六隻?

“這數字是否過於誇張了點?”馬瑟斯皺眉。

“說不定連已經陷入衰老期的遺骨和成長期的幼體也算在其中了。”維斯考特搖頭:“不論如何,他們這一次都勢在必得。”

“你想要投注?”馬瑟斯問。

“我還在猶豫。”

維斯考特搖頭:“我需要更多的時間思考。”

“沒有時間了。”馬瑟斯不快的搖頭,“放任局勢失控的話,我們將會徹底失去主動。”

維斯考特依舊平靜:“主動未必是好事,最起碼,在我們沒有看清吹笛人那個家夥的謀劃之前……我懷疑,他是故意放任局勢變成這樣的。”

“為什麽?”

“為了更多的死亡?為了深淵中出現更多的犧牲?為了滿足他的樂趣?誰知道。”

維斯考特漠然的說道:“可正是他的不作為,導致了這一切,不是麽?或者說,他已經有所作為?隻是我們無法看清……

但不論如何,他的目的絕對沒有那麽簡單。”

“別忘記我們的使命。”

馬瑟斯的聲音冷漠起來:“你已經猶豫了太久了,維斯考特。”

太久的沉默和思考了,坐視了那麽多機會的流逝,已經讓馬瑟斯有所懷疑,維斯考特是否還如同當年,是否已經有所變化。

“我已經有所決策的,馬瑟斯。”

維斯考特了然的頷首:“不論如何,目前當務之急,是擴大天選之人的規模。自從天國譜係重建以來,我們的新血已經漸漸稀少。

羅素變成了我們的心腹大患,還有他的那位弟子……如今不正讓我們焦頭爛額麽?”

馬瑟斯微微一愣。

“你想要做出反擊?”

“反擊?反擊什麽?反擊槐詩?”

維斯考特的嘴角勾起一絲嘲弄的弧度:“為何不戰爭呢,馬瑟斯,《悲劇的誕生》不是已經準備好了麽?

《格言與箭》即將完成。

既然羅素想要戰爭的話,那麽我們就給他戰爭吧。”

“讓所有人都做好準備吧。”

他最後說:“當晦暗之眼發起進攻的時候,我們將會再度進攻象牙之塔——讓黃金黎明和天國譜係之間進行對決,二者之間,究竟誰才是理想國的正統。”

在漫長的愕然之後,馬瑟斯終於回過神來。

當笑容無法克製的從嘴角浮現時,眼瞳中便亮起了如火焰那樣的焚燒之光。

……

……

即便是肉眼,也能夠感覺到,幾日以來籠罩在無何有之鄉上的焦躁和繁忙的氣息,每個人似乎都繁忙的投入到無止境的工作之中。

大量的天選之人接連不斷的走向新的崗位,在其中,大部分都是來自與現境的靈魂,還有的,則是培育中心中精心製作出來的產品。

暗中的對照組和大規模比對從來沒有停止。天選之人的迭代早已經開始,甚至進行過不止一次。

在黃金黎明精心的嗬護之下,代表著未來的凝固者們在悄然的壯大。

戰爭正在漸漸逼近。

而就在監控之中,愚者的凝視也從未曾結束。

即便再怎麽繁忙,來自亞雷斯塔們的統和意識依舊將一部分精力投注在監看之中,將整個無何有之鄉都籠罩在內。

恨不得覆蓋每一寸角落。

而就在其中,最為關注的,毫無疑問是閉門不出的葉芝。

“那個家夥每天都是在浪費時間啊。”

代號審判的亞雷斯塔捏著下巴,看著眼前的記錄,疑惑的問:“已經證實過他的本質了,還需要這麽多資源的監看麽?”

“我依舊不打算改變我的判斷。”愚者平靜的回答:“葉芝具備著重大的嫌疑,必須妥善監控。”

在龐大的屏幕投影之中,上千個不同的視角,將無何有之鄉的內外重要區域徹底籠罩其中,包括數十個懷疑對象和其他的外來者們。

每個人都生存在愚者的眼皮子低下。

這樣的監看不是從昨天開始,而是已經持續了數月有餘,甚至比槐詩進入深淵還要更早……可不論如何,那不安和焦慮,依舊驅之不散。

即便再怎麽反複的觀察。

“和以前完全沒什麽兩樣嘛這家夥!”隱者抱怨。

愚者無言。

隻是凝視著。

而就在屏幕中,葉芝生無可戀的躺在**,呆滯的凝視著天花板。

仿佛行屍走肉一樣。

無所謂了。

都已經無所謂了。

現境和黃金黎明什麽的,地獄和深淵什麽的,都已經無所謂了。

我的心已經死了。

自此之後,再無悲喜……

遺憾的是,這樣令大家都很安心的狀況隻持續了一天半,等第二天茉德上門拜訪之後……這家夥就瞬間滿血複活!

複活了!

她來看我了,她給了我審查報告和通知。

為什麽是她不是別人呢?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她心裏有我!她在乎我!

她愛我!

“嘿嘿,嘿嘿嘿嘿。”

葉芝捏著筆,看著眼前堆滿桌子的情書,“茉德,嘿嘿,我的茉德……”

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短短兩天,從奄奄一息到容光煥發,前後反差之大,竟然讓不少天選之人中報以同情的人感覺到了汗顏和震驚。

我哭了,我好難過,誒,我裝的……我好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執念著實令人欽佩。

簡直讓人懷疑,就算整個深淵都被毀滅了,這個家夥說不定也能靠著吸茉德而活下去……

隻是,即便如此,愚者的凝視依舊未曾有片刻的鬆懈和動搖。

“我記得,我說過了,不要再做這些無意義的事情。”馬瑟斯麵無表情的提醒:“你應該對同伴賦予信任。”

“我會的。”

愚者平靜的回答,可監控未曾停止。

“但在轉化儀式結束之前,請容許我繼續保持。”

“轉化儀式結束之後就停下?”

“是的。”愚者頷首:“在那之前,能否允許我進行最後的測試?在轉化儀式開始之前。”

“……”

馬瑟斯沉默,許久,緩緩點頭:“這是最後的了,愚者。”

“我保證。”

愚者回答。

……

翌日。

當漫長的籌備終於迎來結束,在無何有之鄉的正中央。

大圖書館的最高處,繁複的秘儀之間,諸多黃金黎明的成員見證之下,葉芝站立在秘儀的正中央,接受來自愚者的最後檢查。

自探知之鏡的映照之下,以最為苛刻的方式,一寸寸的從葉芝的靈魂之中掃過,鑒別著任何來自現境的氣息。

即便是封存了槐詩之血的銘刻之擺,此刻也毫無任何的波動。

當最後的檢測得出結果的時候。

愚者陷入了沉默。

“結束了麽,愚者?”馬瑟斯問。

“……”

愚者沒有說話,直勾勾的看著眼前的葉芝,許久,主動,後退了一步:“結束了,馬瑟斯先生。”

一切結果都很正常。

在他的眼前是正牌的葉芝,毫無任何的虛假,即便是最仔細的靈魂檢查也找不到任何被操控的跡象。

他所做的一切,都處於自身的意願。

所有的記憶都已經在他的麵前攤開,他卻找不到任何的破綻。

可不知為何,統和意識的內心之中卻湧現出越來越濃厚的焦慮和茫然。即便是反複的自查,一再的監看,這一份不安卻越來越濃厚。

“隱者,加強無何有之鄉的警備。”

“還要再加強?”

“對。”

愚者頷首:“對所有的地方進行監控,還有,讓惡魔做好準備,在必要的時候動手……”

“做什麽?”在外圍,隱者莫名的有些不安。

“殺死葉芝。”

愚者說。

隱者欲言又止,最終沉默,沒有再說話,轉身離去。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視和見證之下,精神煥發的葉芝向著遠處冷漠的茉德揮舞著手臂,走入了秘儀的正中。

“準備好了麽,葉芝。”馬瑟斯微笑。

葉芝頷首,親吻著無名指上那一枚未曾送出的戒指,頷首。

在他的身後,那消瘦細長的影子也隨著他的動作而舞動起來,跟著他,一同向著這個世界。

微笑著。

如此期盼。

當他閉上眼睛的瞬間,整個無何有之鄉被浩**的鍾聲所籠罩。

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從秘儀之中升起,海量的事象記錄在煉金術的主持之下,化為潮水,將葉芝徹底吞沒。

鑄就靈魂的秘儀,在這一瞬間,開始了!

就在大圖書館之下,澎湃的源質在矩陣之間奔流著,經過了無以計數的奇跡和秘儀轉化,裹挾著絢爛的輝光,緩緩升起。

湧入了葉芝的軀殼之中。

而伴隨著葉芝軀殼的崩解,那事象精魂的本質自澎湃的源質潮汐之中漸漸凝結,浮現出耀眼的結晶。

一步步的,迎來凝固和蛻變。

向著靈魂,轉化!

此刻,整個無何有之鄉的力量都寄托在秘儀之中,在馬瑟斯的操控之下,化為奇跡和災厄,漸漸融入了葉芝的意識之內。

令那意識自記錄和既定的軌道之中升騰,擺脫了原有的限製,蛻變為嶄新的形態。

本來,應該如此的。

可是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

無窮盡的源質灌入了葉芝的意識之中,海量的事象記錄在那本能的汲取之下被葉芝所吸收,足夠十個事象精魂蛻變的力量投入其中,依舊還不夠。

他還在不斷的鯨吞。

仿佛不知飽足的怪物一樣……

“怎麽回事兒?”

馬瑟斯汗流浹背,維持著秘儀,難以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

換在以往,早在更早的時候,儀式就應該已經結束才對,可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而就在他奮進全力的維持著穩定的時候,卻感受到,驟然之間的震**,前所未有的衝擊從無何有之鄉中浮現。

整個龐大的地獄之城被瞬間籠罩在震顫之中,樓宇搖曳,牆壁崩裂,大地哀鳴著浮現出縫隙。

風暴席卷。

“發生了什麽?!”

馬瑟斯回頭,怒吼:“怎麽回事!愚者,回答我!”

就連愚者都愣在原地。

抬起來下達擊殺指示的手掌懸停在半空中,所有的意識都投注在探鏡機構上,難以置信。

在接連不斷的動**和震顫裏,他僵硬的回過頭。

“深淵風暴——”

在愚者的觀測之中,那無數湧動的深度亂流從深淵之底井噴而出,有什麽龐然大物在迅速的上浮,從無窮的黑暗裏升起。

一場絕對不曾在推測和預案之中的深度風暴,從最底層井噴而出。

托舉著那位戰爭所鑄造的龐然大物。

浩**聖光拱衛之下的戰爭堡壘。

【征伐聖座】!

那是至福樂土的戰爭武器,曾經一度被大星茵陳的轟炸而破壞的傳送再度開始了——自福音聖座之後,以牧場主的力量收集碎片,灌注更多的凝固神性而鑄就出的嶄新統治者。

——大天使·征伐!

與此同時,沉寂了許久的耀眼閃光,再度從現境和深淵之間的地獄中迸發!

無以計數的紛亂光芒和源質波動此起彼伏。

整個深淵在這一瞬間在牧場主的神意之下,被再度攪動,如同沸騰一般。而無何有之鄉隻不過是被餘波所波及的倒黴蛋而已。

“戰爭。”

愚者呆滯的呢喃:“至福樂土向現境開戰了!”

毫無征兆的,拋棄了原本的計劃。

在牧場主的怒火之下,至福樂土的無數獵食天使傾巢出動,衝上了戰場,同現境的戰爭再啟!

即便是馬瑟斯,在麵對如此詭異的局麵和展開時,都完全陷入了遲滯和茫然,忍不住勃然大怒。

“他媽的,瘋了嗎,那幫神經病!!!”

而當至福樂土做出反應的瞬間,其他的深淵勢力們也不得不投入了其中,緊跟在至福樂土之後,晦暗之眼也加入了戰場,還有更多的統治者降臨地獄之中……

黃金黎明已經陷入了遲滯。

這他媽究竟這是怎麽回事兒?

但此刻追究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了,馬瑟斯已經無法再分心,他必須全神貫注的維持著轉化的秘儀。

就在剛剛的衝擊之中,葉芝才浮現出輪廓和雛形的靈魂,已經崩裂出了一道道縫隙。

再這下去的話,別說鑄造靈魂,恐怕會徹底爆炸!

到時候葉芝連帶著整個通過無何有之鄉而支撐的轉化秘儀,都會被徹底破壞,連帶的損失足夠馬瑟斯將自己吊在天文會前麵的歪脖子樹上。

他別無選擇。

隻能勉力支撐……

可是,受到了接連不斷的衝擊和幹擾,在秘儀的正中央,葉芝的靈魂已經開始崩裂,一道道裂隙風險。

意識已經陷入了潰散。

“葉芝!葉芝!!!”馬瑟斯嘶啞的呼喊:“不要失控,你在做什麽!專注心神!”

可無數事象記錄之內,葉芝卻恍若未聞。

隻是呆滯的仰著頭,表情不斷的抽搐著。

空洞的眼眸裏,浮現出一縷淒厲的血光。

“我,看到了……”

在撲麵而來的無數事象之中,宛如在風暴裏艱難的跋涉,葉芝緩慢的向前行進著,尋覓著那迷霧之中稍縱即逝的龐然大物。

分辨著那隱隱浮現的輪廓。

可直到那風暴戛然而止的瞬間,他才發現,迷霧之後的那詭異陰影,已經近在眼前。

籠罩了整個世界。

就在意識的荒原盡頭,占據了整個天穹還嫌不夠一般,緩緩的向前,向著他,將一切都覆蓋在恐怖的陰影。

那究竟是什麽呢?

風暴?還是漩渦?亦或者是一隻冷酷的眼眸?

還是說……某種,更加暴虐,更加瘋狂,更加冷酷的天象?!

“黑色的——黑色的——”

在那一瞬間,詩歌的精魂終於迎來了明悟,自癲狂和驚恐之中,淒厲的呐喊:

“——黑色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