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槐詩把糾纏了不知道自己多少年的頑疾和創傷當做夜宵一樣嘎嘣脆的吃下去,衰亡的眼睛都直了。

字麵意義上的直了。

此刻聽了狗叫一樣的解釋之後,反而陷入了麻木。

不過,很快,落地的巨眼微微蠕動了兩下之後,竟然浮現了一條縫隙,如蓮花綻放開來的血肉在迅速的腐敗和溶解,而就在其中,一個佝僂的身影緩緩的爬出。

如同一個墨綠色的大頭娃娃一樣,胸前殘缺的大洞還在不斷的流出血水,抬起頭,時隔了七八十年之後,張口,深吸了一口外界的空氣。

“總算……能出來了……”

衰亡歎息著,幾乎動彈不得。

???

統治者突如其來的變化已經驚掉了槐詩的下巴,這是什麽地獄變身?還能這樣?

還是說,這哥們一直在裏麵開高達?

“怎麽了?大驚小怪的,隻是化生之儀而已。”

眼看槐詩也露出一副見了鬼的驚詫的樣子,衰亡的臉上便浮現出一絲得意和嘲弄。但感受到胸前殘留的痛楚,笑容還來不及浮現就消散。

當年他在晦暗之眼裏不知道做了多久的牛馬,才攢夠了化生之儀的材料,融合了另一隻統治者的遺骸,晉升為統治者,從此就有了兩幅不同的身軀。

本以為人生終於達到了巔峰,結果還特麽沒得意多久,就給某個狗東西一頭帶進了坑裏,慘遭雷劈。為了壓製傷勢,就隻能維持著巨眼的變化,根本不敢恢複原本的樣子。

憋了七十年之後,好不容易舊創盡去,他也感受到源自靈魂最深處的虛弱,再克製不住饑渴和聖櫃的**。

一想到等自己消化了聖櫃裏的東西,恢複到全盛時期也隻不過是時間問題,他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然後,笑容就僵硬在了臉上。

寂靜。

漫長的寂靜裏,他看著聖櫃裏那一層淺淺的底子,又看了看槐詩,又看了看裏麵那一層不足三分之一的晦暗精華。

隻感覺十萬個問號從腦中浮現,令他眼前一黑。

“為什麽隻有這麽點?!”

“……”

沉默中,槐詩尷尬的咳嗽了兩聲,移開了視線:“我怕他們在裏麵下毒,就先嚐了一口……你別說,味道還挺不錯的。”

嚐了一口?

你他娘的管著叫一口?

都快給你嘬沒了好麽!

衰亡僵硬在原地,深呼吸,一陣氣冷抖,牙齒咬的哢哢響,好幾次忍不住想要把箱子摔在地上,不食這嗟來之食。

但到最後,還是克製著怒氣,咬牙把剩下的盡數吸光。

算了,算了,有總比沒有強。

反正是白撿的。

不氣,不能氣……

但他還是好氣啊!

用了好長時間,把整個聖櫃裏的晦暗精華全部刮幹淨,一滴都沒剩下之後,虛弱的身體裏終於傳來了隱隱的飽足感和更加深重的遺憾。

簡直,暴殄天物!

晦暗精華根本不是用來當做補品吃的東西,而是用來修複凝固靈魂和純化體內災厄的絕佳藥物。

要是這一櫃子全都給自己,不止是恢複全盛時期,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結果就全都浪費喂了狗!

“……”

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狠狠的看了槐詩一眼,再不掩飾自己的陰沉和抵觸,“既然問題已經解決,那我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看在治療的份兒上,他忍下了槐詩屢次的冒犯和戲弄,但絕不要用這個讓他低頭。除非那聖櫃還完整……不然的話,還能商量。

但現在他已經根本不想再看到這個倒黴玩意兒一眼了。

理想國的人太晦氣了!

隻是,槐詩的笑容卻越發古怪起來:“你確定?”

“嗯?”

衰亡的神情一肅,心中一緊,下意識的檢查自己胸前的傷口,察覺到沒有任何的雷霆的殘留之後,才鬆了口氣,眼神越發陰沉:

“你唬我?”

“不不不,你隻是誤會了。”

槐詩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臉,無奈聳肩:“我們理想國的宗旨就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絕對不會治一半留一半的。

老應留下的問題確實是解決了沒錯,但現在的問題……”

槐詩歪頭,誒嘿一笑:

“似乎變成我的了。”

“……”

衰亡僵硬在原地,呆滯的回頭,然後才看到,昏暗的燭光照耀之下,自己腳下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詭異的膨脹,彌漫覆蓋了大半個殿堂。

到最後,在蠕動裏,化為了詭異獵犬的模樣。

回頭,向著自己的主人,咧嘴一笑。

“看,這就是你不會的那個技巧。”

槐詩搭著他的肩膀,熱情的介紹:“雲中君和大司命之間實現的互相轉化,為了修補雲中君留下的創傷,我在你的身上留下了一點大司命的神性……放心,不會有害,就當這是預付款,怎麽樣?

從此之後,神聖的歸墟連接著我們,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羈絆’!”

“……”

衰亡的麵色鐵青,僵硬的回頭,冷冷的凝視著身旁的這個家夥,皺褶的麵孔之上,青筋凸起。

他甚至不知道槐詩什麽時候動的手腳!

是在自己吸收晦暗淨化的時候?是在為自己療傷的時候?

還是,在踏入這個殿堂的時候?

用腳後跟去想都知道,此刻殘留在自己靈魂中的那一道陰影絕對不是什麽善良無害的東西,恰恰相反,其中所蘊藏的惡念和詛咒,即便是衰亡也感覺到毛骨悚然。

“你覺得我會屈服?”

他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靠著你的威脅!?”

“不,你應該覺得,為理想國做事是你的榮幸。”

槐詩平靜的回答:“我說過了,我不需要用這些東西來威脅你,衰亡先生,隻是,既然我已經率先展現了自己的誠意,你也應該展現一點度量,對不對?

單方麵付出的舔狗是沒有前途的,這年頭,雙向奔赴才是王道正路。”

“說來說去,還不是讓我做現境的炮灰?”

衰亡嗤笑:“你甚至連偽裝都懶得偽裝!”

“我知道,你對我的態度有所不滿,但實際上,很多事情,隻要走出第一步,都可以談。現境比深淵要更加慷慨,待遇從來都不是問題。”

槐詩淡然回答:“但問題在於——你的價值又在何處呢?”

“……”

衰亡的表情變化著,仿佛在思考,猶豫著什麽。

到最後,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我可以為你們做事,但我需要現境的保證。”

“沒有保證。”

槐詩斷然搖頭,反問:“不需要保證,誰又能來保證?天文會?統轄局?還是存續院?”

“如果你實在需要一個保證的話,衰亡,你可以認為——我就是保證。”

槐詩坐在他麵前的椅子上,一字一頓的告訴他:“你為我做事,我會在現境為你留下安身之處,不會有背叛,也不會有欺騙——這是我,和你達成的契約。”

有那一瞬間,衰亡欲言又止。

他很想問你是誰?你算什麽東西,又怎麽能夠保證得了?

可他看得到對方靈魂中那倒懸的燃燒徽章。

昔日那龐然大物隕落之後所遺留下的象征,仿佛要將整個深淵吞盡焚燒的決心和瘋狂。此刻,衰亡被那一雙眼睛看著的時候,竟然不由自主的產生了那麽一絲信服。

同那些虛偽的條款和謊言一樣的未來不同,唯獨這一份契約是真實的。

來自槐詩的許諾。

來自他曾經與之為敵的存在。

時隔七十年之後,理想國所存留的餘輝依舊映照在這個世界之上,還有人踐行著那些人的道路。

還有人,站在自己的麵前。

依舊,如此的狂妄!

“……”

衰亡沉默著,看著他,忽然問:“你就不怕我出賣你?”

“出賣我你有什麽好處?”

槐詩笑了起來:“有我給你的大麽?”

衰亡勃然大怒:“你難道有給我什麽好處麽?!”

“那你為什麽會答應呢?”

槐詩不解的反問,看著他,令他愣在了原地。

而槐詩,平靜的回頭,看了一眼好像走神一樣什麽都沒聽見的蝸牛,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跟歐德姆之間究竟怎麽談的。

但在我看來,很多事情,你沒必要想的太複雜。”

“賺了,虧了,他贏了,我輸了,態度,話語,籌碼……這都是隻會擾亂思考的雜念,相比真正重要的理由,不值一提。”

“你之所以願意屈服我,願意相信我,願意和我談條件,隻有一個原因——”

槐詩告訴他:“因為,我比你強。”

衰亡怒目而視,可槐詩依舊平靜,隻是看著他,對他說:“但實際上,你的感覺沒有錯。所以,以後在做任何決策的時候,千萬別忘了這一點。”

“如果害怕的話,你可以逃,逃回深淵裏去,永遠別出現在我的眼前。放心,我會原諒你,祝你前程安好。

從現在開始,你隨時可以反悔或者是放棄,我不怪你。

隻是,當你想要出賣我的時候,最好做得徹底一點,去精心準備,用耗費比服從我更大的代價和心血,去籌備一切,不要有任何的懈怠和僥幸——”

在仿佛永恒的黑暗裏,冠帶日輪的巨獸自槐詩身後垂眸,漠然的俯瞰著自己的仆從,最後警告:

“——不然的話,後患無窮。”

如此,輕描淡寫的,設身處地的,語重心長的,為眼前的統治者設想了所有的可能和退路,給出了忠實的建議和懇切的提醒。

卻令衰亡為之沉默,遍體生寒。

就在他的麵前,那個和煦的男人終於摘下了仿佛禮貌一般的麵具,露出真容。肅然冷漠的麵孔之上再無笑意,仿佛傾盡世間一切黑暗和惡意所鑄就出的結晶。

嘲弄凝視。

可那飄忽的幻覺隻持續了一瞬,在他不由自主的顫栗之前,笑容再度浮現,如此坦然而熱情。

伸出手,握緊了他的手掌。

用力搖晃了一下。

“既然你沒有什麽意見了的話,看來,我們的意向就算談妥了?”

槐詩率先提議道:“那麽,一起去辦個入職手續怎麽樣?”

“……說人話!”

瞬間的變化裏,衰亡終於忍不住怒火大罵出聲,可到最後,卻終究是沒有反對槐詩的話語。

“簡單來說,你來納個投名狀。”

槐詩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說道:“咱們倆去搞個團建,殺個大天使助助興,權且當開張了。”

“你瘋啦?!”

衰亡一口氣抽幹了大殿內所有的冷空氣,氣的已經跳起來了起來,“咱們倆殺得了一個大天使?”

那可是至福樂土的王牌,牧場主所創造的精英和手足,每一個都是武裝到牙齒、重生了上千次的統治者。

就好像跑到現境的領域裏要去殺個各大譜係的頂梁柱受加冕者一樣。

姑且不論槐詩和他的戰鬥力,以及難度。這裏可是深淵腹地,多少人的眼皮子底下,一旦開戰,如果一照麵拿不下來的話,被拿下來的就鐵定是他們了。

這不是他不願意,是根本不現實!

可剛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槐詩毫不惱怒,反而露出了早有預料的神情。

看來,不止是現境人的性情是折中的。

“那就換一個唄。”

他回頭,看向了歐德姆,好奇的問:“說起來,至福樂土的地盤究竟在哪邊來著?至聖所、禮讚廳、宣教堂……”

對至福樂土的建築和防禦如數家珍的列舉著,槐詩提醒道:“警備程度不重要,先挑個肥的出來,咱們去給他們送個溫暖。”

離別太久。

他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見一見老朋友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