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裏,被囚禁者聽見了閘門開啟的聲音。

有隱約的腳步聲踏著台階走下,穿行在血氣和陰冷的風裏,黑色的衣袍在風中微微飄起,宛如霧氣。

直到最後,閘門緩緩升起。

於是,便有寒霜從黑暗裏擴散開來。

隱隱的火光從來者的手中亮起,照亮了被桎梏在牆壁之上殘缺輪廓。

好像經曆了漫長的**和折磨一樣,金色的長發染上了肮髒的血色,俊美如天使一般的麵孔上遍布青筋,身軀之上遍布著被貫穿的裂口,背後引以為傲的雙翼已經被連根拔下。

一臂被斬下,兩腿**白骨,翻卷的傷痕中已經沒有鮮血流出。

在受祝聖釘和罪囚鎖鏈的桎梏之下,來自征伐天使中的冠戴者在囚籠中抬起了眼瞳,灰色的眼眸倒映著來者的身影。

漠然的審視。

“喔,看樣子,鬥誌可嘉啊。”

槐詩端著手電,湊近了他的麵孔,蹲下身,忽然問道:“姓名?”

迦勒不屑嗤笑,沒有回答。

“看來自我介紹的環節不是很成功,但沒關係,我知道你是誰。”槐詩不以為意的說道:“牧場主之犬,獵犬伽勒,你是至福樂土的守衛者。

聖心騎士團的人告訴我,在戰場的時候,你一個人同六名大騎士對決,在被神跡刻印壓製拿下的時候,已經有數百名受祝騎士死在你的手中。

誠然戰績驚人,令人欽佩。”

“但是……”

槐詩停頓了一下,好奇的問:

“你知道我是誰麽?”

那一瞬間,冠戴者伽勒的身體一震。

灰色的眼瞳抽搐著,死死的盯著眼前這一張麵孔,難掩仇恨之光。

“罪人,悖逆者,我知道你的名字!

背棄吾主的現境異端!可鄙之獸的化身!不淨之奸邪!受詛咒者!

槐詩,你終將在地獄中被碎屍萬段!即便在一切滅亡都將用盡的時候,留給你的苦難依舊如同荒漠中的黃沙一樣衡多久遠……”

啪。

槐詩打了個響指,鐵線憑空出現在了伽勒的嘴上,收縮纏繞,打斷了他那滿懷著刻骨仇恨的話語。

“很好,我已經知道至福樂土有多想幹掉我了,謝謝你。”

他誠懇的點頭,坐下來,就在伽勒的麵前,坦然的說道:“那麽,我來給你一個條件。”

不顧伽勒的冷漠態度,槐詩敲打著自己的膝蓋,繼續說道:“接下來,你會有一場決鬥。在那裏,會有一個對手在等著你,我需要你全力以赴,不做任何的保留。”

他說:“我要你去殺了她,或者被她殺掉。”

當那樣說話的時候,神情毫無波動,就像是在說廚房中要發生的事情一樣,隻是刻骨的寒意卻從他的凝視之中,自伽勒的背後緩緩的爬起,令凝固者的靈魂隱隱的顫栗。

不知何時,嘴上的鐵線已經消失了,令他粗重的喘息著,難以克製內心中湧現的無數想法。

許久,他才問道:“殺了她我就能自由?”

“不,你會死。”

槐詩搖頭,不假思索的回答:“不必抱有任何的僥幸,伽勒,不論勝負,你都永遠無法回歸至福樂土。”

伽勒冷笑:“那我又為什麽要聽你的命令?”

“是啊,為什麽呢?”

槐詩愣了一下,仿佛深感讚同一般,苦思冥想,可那嘴角的笑容卻自始至終不曾消散,依舊冷漠:“大概是因為……你可以像個戰士一樣的坦**死去吧?

或者,恥辱如蟲豸的凋亡。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伽勒,我對你的靈魂沒有半點興趣,不必急著害怕。

可倘若你真的想要為你的主人做點什麽,想要讓我抱憾終生和帶來創傷的話,這就是你唯一的機會。

除此之外,你的一切反抗都毫無意義,等待你的將是歸墟中的永恒虛無。

所以,現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一柄至福樂土的製式大劍從槐詩的手中浮現,落在了伽勒的肩膀之上,緊貼著冠戴者的脖頸,帶來滲入靈魂最深處的寒意。

槐詩垂眸俯瞰,最後發問:

“——‘是’,或者‘否’?”

“……”

伽勒的表情抽搐著,死死的盯著那一張平靜的麵孔,憤怒、恥辱和癲狂在冠戴者的神情之中輪轉,可自冷漠的俯瞰中,那些如同火焰一般燃燒的東西都盡數消散了。

到最後,隻有一片冰冷。

“……好。”

在槐詩的耐心迎來極限之前,他聽見了伽勒的回複:“我不知道你究竟想玩什麽把戲,但你一定會後悔的!”

“很好,我就當你同意了。”

槐詩微微一笑,鐵光橫掃而過,照亮了他的眼瞳。

一瞬間,自清脆的鳴動中,一切枷鎖被盡數撕裂,宛如泡影一般的破碎,消失。

到最後,槐詩手中的大劍拋出,落在了他的麵前,釘進鐵中。

“拿著它,跟我來。”

槐詩轉身走在前麵:“你的時間不多了,伽勒,希望你能有所表現。”

沉默裏,伽勒看著他的背影,下意識的握住了劍柄。

隻要一瞬間,他就能夠將那個在地獄的烈火中焚燒到末日到來的奸邪梟首,可某種黑暗最深處所投來的冷漠目光讓他的本能凍結住了。

自這毫無防備的幻象中,仿佛窺見影中怪物獰笑的模樣。

等待著不自量力的獵物,自投羅網……

伽勒咬牙,克製著心中的怒火,拔劍,跟在了他的身後。

角鬥士麽?

來吧,來吧!

你們這幫無信者,終有一日,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烈火中後悔至永恒!

和被送進來的時候所走的路完全不一樣。

好像專門為自己開辟的嶄新路徑。

所過之處,一片寂靜,並不像是角鬥場中那樣熱鬧喧囂,聽不見歡呼和呐喊在,還有一片死寂。

穿過漫長的走廊,走向血染的角鬥場時,他就已經感應到了等待在黑暗盡頭的氣息。

宛如某種猙獰的龐然大物一樣。

饑渴的喘息著。

鱗片摩擦的詭異幻聽回**在耳邊,眼前就仿佛浮現出詭異的漆黑巨龍的輪廓。

可緊接著,那巨龍一般的幻象就迅速坍塌,收縮為了盤繞在山淵和風暴之中的蟒蛇。越是靠近,那樣的氣息變化就越是詭異。

仿佛狼一般的磨牙吮血,饑渴難耐。可瞬息間,又仿佛無形的鬼魅那樣飄忽來去。到最後,隻剩下一片虛無的陰影。

陰影之中,是冰和雪的寒風。

等待的少女回頭,向著自己的對手露出咧嘴一笑。

“你好啊。”她說。

像是年幼的野獸展示自己的牙齒一樣,滿懷著自豪和驕傲。

可那一雙眼瞳裏毫無笑意。

隻有一片充盈著暴風雪的漆黑。

那一瞬間,純粹的殺意將伽勒心中的雜念盡數驅散了,令冠戴者抬起眼睛,正視著這個根本不足以同自己相提並論的對手。

感受到了不應有的某種危機感。

在那一雙眼睛裏……

“現境也有這樣的眼睛麽?”

伽勒輕聲呢喃著,舉起了手中的大劍,雙手緊握:“來!”

“看來,你們雙方已經進入狀態了。”

槐詩站在兩者之間,最後宣布:“那麽,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麽,都不會有場外的幹擾,你們將在此處不加保留的廝殺對決。”

他說:“不死不休。”

那樣的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的身影已經消散。

兩雙冰冷的眼瞳之中,隻剩下了自己敵人的存在。

鋼鐵咆哮的鳴叫聲響起。

撕裂了槐詩的殘影。

殘缺的冠戴者不假思索的動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宛如彗星疾馳在夜空之中那樣,破空而至。手臂之中,沉重的大劍舉起,對準了眼前的對手。

斬!

巨響之中,氣浪迸發,伴隨著無數冰屑和雪粉的舞動,安娜已經消失無蹤。暴風雪憑空湧現,吞沒了她的身影,又從另一頭重組浮現。

手中的短刀刺出,緊貼伽勒的後心,刺出!

可緊接著,橫掃的大劍就將她再度逼退,幾乎斬下她的頭顱。自間不容發的瞬間,伽勒竟然能夠在傾力一擊完成的同時,轉身,向著身後的敵人發起反擊。

那恐怖的速度和反應,即便是已經重創,卻依舊沒有絲毫的瑕疵,依舊淩駕在自己的對手之上。

激烈的對決在瞬間,就奪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在場外,林中小屋死死的盯著那一道界限內的廝殺,可有的時候,視線竟然追不上那兩人猝然之間的加速和變化。

需要的條件,是毫不保留、全力以赴的對決和廝殺。

是正麵擊潰自己的對手,在對決之中毀去他們的生命,掠奪靈魂,融入自己的源質之中,將其一切盡數包容在惡念之中。

無止境的進行積蓄。

直到有一天,這一份積蓄自無窮惡念和殺意中迎來最後的蛻變。

這便是變化之路的四階——萃集世間眾惡者·冦斯切!

在曾經的事項記錄之中,五月花號之上,槐詩親眼見證了這一具聖痕原型的末路。當蒼老的魔王在明悟自我命運的瞬間,釋放了自己腹中最後殘存的所有魂靈。

哪怕在諸神的驅逐和追殺之下,隻剩下同全盛期根本無從比較的餘波,就將船上所有的怪物盡數抹殺……

倘若不是莉莉在最後找到了他靈魂執念的憑依,槐詩可能也已經被那看不到盡頭的黑潮所吞噬。

這是變化之路中惡念一係的質變,也是必須由安娜獨自去麵對的難關。

構成冦斯切之聖痕的災厄,必須由升華者親自獵取。即便槐詩這個老師做得再多,一旦決鬥開始,他就決不能再去插手這一份勝負。

“老師你怎麽看?”林中小屋輕聲問。

“看什麽?勝負?”

槐詩凝視著廝殺中的變化,並沒有回答,隻是反問:“你覺得呢?”

“不知道。”林中小屋搖頭,“畢竟是冠戴者,就算是殘血的冠戴者,也還是冠戴者。阿尼婭那個小鬼也從來沒個正型,實在是有點讓人拿捏不準。”

“我也是這麽覺得。”

槐詩輕聲笑了起來,自嘲:“即便是維塔利先生對她再有信心,可當安娜麵對這樣的敵人時,我這個當老師的人怎麽可能安心呢?”

“如果有意外呢?”

林中小屋最後看向身旁的男人,好奇:“老師會出手麽?”

槐詩沒有回答。

自己會出手麽?

冒著讓學生永遠進階失敗的風險,出手進行幹涉麽?還是應該去選擇相信?相信安娜自己的選擇?

即便是她所走向的可能是一條終結的末路?

“我不知道。”

槐詩說,“所以我在等。”

等安娜開口。

等待來自學生的呼喚。

他就站在這裏,站在她的身後。

在那之前,沉默著,等待。

林中小屋欲言又止,可身旁的槐詩卻好像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一樣,看了過來,忽然輕聲一笑。

“我想看到她贏。”

槐詩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好像想要看到你贏一樣。”

林中小屋陷入沉默。

沒有再說話。

站在槐詩的身旁,和他一起等待。

直到破碎的短刀飛上天空,第一縷血色從少女的臉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