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辦公室裏,有清脆的鈴聲響起。

緊接著,空氣中有一個輕柔的女聲回**:“葉戈爾先生,來自深度管理部的通訊,是否接入?”

“拒絕。”

葉戈爾看著桌子上的報告,頭也不抬的回答。

通訊斷絕。

可很快,鈴聲再度響起,讓葉戈爾不快的放下了手中的筆。

“深度管理部堅持自己的訪問,葉戈爾先生,是否拒絕?”智能問道。

“……”

老人揉了揉鼻梁,煩躁的長出了一口氣,揮手,示意接通。

於是,來自管理部的投影降臨在葉戈爾的桌子對麵,略顯枯瘦的老人身子筆挺,深陷的眼洞中的一雙眼睛帶著陰翳的灰色,直勾勾的看著葉戈爾,甚至未曾有禮貌性的笑容。

“伊曼努爾部長,有何貴幹?”葉戈爾發問:“我想你大概不是來邀請我共進午餐,和探討天氣。”

“為什麽要通過槐詩的審批?”伊曼努爾麵無表情。

“為什麽不通過?”

葉戈爾明知故問,“作為原罪軍團的軍團長,征召海溝監獄的重刑犯,這難道不是合情合理嗎?

要我說,類似的狀況,早在我們通過了重組原罪的決議時,你就應該明白才對。我記得當時的首倡者就是你吧?

為何現在又開始反對?”

“這是一回事兒麽?”

伊曼努爾皺眉:“重組原罪軍團,統轄局可以向天國譜係進行讓步,表現我們的態度。但現在,同樣也要表達態度才對!

我們可以向天國譜係讓步,因為理想國的豐碑尤在,但我們又憑什麽向綠日讓步?佩倫那個瘋子才是現境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所以才更要讓他穩定啊。”

葉戈爾說:“為了達成目的,統轄局可以向任何人讓步,妥協難道不就是政治的同義詞麽?”

伊曼努爾冷聲強調:“前提是有這個必要。”

“我覺得有。”葉戈爾冷淡回答。

“我需要理由。”

伊曼努爾毫不動搖,“決策室不是你的一言堂,葉戈爾,倘若你的立場出現動搖的話,我恐怕無法再支持你了。”

葉戈爾沒有說話。

隻是沉默著。

看著他。

伊曼努爾也毫無示弱,等待著。

直到葉戈爾伸手,拉開了旁邊的抽屜,將一份報告丟在了桌子上。

封麵上,隻有一個絕密的印章,還有虹光的標記。

——三大封鎖·彩虹橋!

“這是兩周之前由末日警備員所遞交的報告,每日一次,但內容都沒有過變化。”葉戈爾說:“彩虹橋的時間觀測受到了幹擾,從未來發向現在的訊號已經越來越微弱,甚至開始出現斷層,必須提早做準備。”

“這不是早有預料的事情麽?”

伊曼努爾雖然微微皺眉,但並沒有驚慌失措。

這樣的狀況,實際上也早在統轄局的預料之中,自然要有所準備。

畢竟,不論是從奇跡的角度還是從學者的認知來看,時間和未來也一直都是一個曖昧的領域,充斥著大量矛盾的理論和眾多似乎可以自圓其說的解釋。盡管裝扮華麗,助益良多,但實際上卻好像人盡可夫的婊子,並不值得信任和依仗。

關鍵在於,如何避免它被對手所利用。

從性價比和效率上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倘若不想陷入千層餅一樣的算計和時空悖論中的話,那麽不如幹脆利索的將這個東西BAN掉。

我不用了,你也別想。

因此,在戰爭開始之前,雙方就已經開始對時間上的觀測方式進行了各種方式的幹擾。

這一段時間,就連艾薩克副校長都在彩虹橋的征募之下,重操舊業,向著未來投放種種分歧和可能。

學者的量子幹涉,奇跡的未來紛擾,彩虹橋的時間鏡像,以及威權·無窮回廊,還有地獄中不斷創造出的時空噪點,乃至深度潮汐所帶來的迷霧,都讓未來變得一片模糊,無法再利用。

以至於……明日新聞和昨日快遞已經停掉了大部分高端的服務項目,隻保留了基礎的業務。

但在這種狀況之下,彩虹橋依舊能夠觀測到幾道截然不同的力量穿插在未來和過去之間,有的完全不知道從何處而來,正在緊急的排查和尋找中,還有的,則特征鮮明……

白帝子。

在龍脈中沉睡的鳳凰已經迎來蛻變的關鍵,她的靈魂在過去、在現在、在未來,甚至在無數種種的可能和平行世界之間不斷的穿梭,迷失在變化的萬象之中。

誰都說不好這樣的狀況會持續多久,她什麽時候能夠回來。

或許幾百年,或許下一秒。

這些紛繁的變數已經無法納入計劃之中,隻能作為特例而進行監控。

但對於統轄局來說,隻要能夠維持大局的平穩,其他的小小瑕疵並不需要太過苛求。

隻不過……

“這次不一樣。”

葉戈爾輕聲歎息,“總感覺有什麽東西不同,有什麽東西被我們忽略掉了,伊曼努爾。”

“你告訴我這是你的直覺?”伊曼努爾的肅冷麵孔勾起微不可絕的弧度,忍不住嘲弄。

“不,你可以當做陰謀家的本能。”

葉戈爾搖頭,敲著桌子:“不隻是我,存續院也將末日鍾的時間向前推進了,依舊是未知原因,向前推動了足足二十一分鍾……

現在,我們距離毀滅的午夜,隻差一個小時了。”

“伊曼努爾,你要理由,這就是我的理由。”

他說:“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希望任何意外出現,同時,我們需要發掘一切可以發掘的力量,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臂助……”

“哪怕是綠日?”

“對,哪怕是綠日。”

“可這一步退出去,後麵還要退多少?”伊曼努爾追問。

“這是我的問題,與你無關。”

葉戈爾看著他:“如你所說的那樣,決策室確實不是我的一言堂,伊曼努爾。可你們的異議難道還不夠麽?”

“你該走了,我還有工作。”他揮了揮手,最後道別:“我衷心的希望,這樣的事情,不要再有下次。”

“這同樣是我的意思。”

伊曼努爾的投影消散在虛空中。

辦公室恢複了寂靜。

並未曾沉湎在憤怒和無奈之中,葉戈爾無聲的輕歎,低頭,繼續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裏。

工作。

工作還在繼續。

……

……

正午的太陽從空中照耀下來,落在喧囂的街道之上,穿著西裝的男人從店麵前麵排隊的人群中走出,手裏還提著紙袋和兩杯冰咖啡。

放在桌子上。

“來,趁熱。”羅素搓了搓手,率先打開紙袋,拿出了其中的午餐來,“今天可是你出風頭的好日子,老師請你吃飯,你怎麽也得多吃點吧?”

“你請我吃飯……就吃個牛肉卷餅?”

槐詩的眼角狂跳,看著袋子裏的東西:“還就買這麽幾個,喂雞呢?”

“養雞至少還能殺了吃,養你有什麽用?連養老金都賺不回本來,有的吃就行了。”

羅素瞥了他一眼,不滿的搖頭:“況且,塔可多好啊,高熱量,美味,能夾一切,還便捷,就算涼了放在微波爐裏轉兩圈,味道還是絕讚,簡直是和披薩一樣並列的社畜福音……來,說,謝謝塔可!”

“味道倒是還行,可這麽點分量,我還不如去吃煎餅果子呢。”

“好啊,下次你請。”

“……當我沒說。”

槐詩搖頭,開始後悔相信這老東西有什麽節操和良心。

就這樣兩人隨便在街頭小店靠著咖啡和塔可對付完了一頓之後,槐詩才擦著嘴,最後問道:“你安排的?”

“什麽?”

“架空樓層的那個,施威格?”

“喂,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羅素大驚失色:“X女士對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看得可嚴實著呢——誰都別想把手伸進去。這話傳出去,我可是要被穿小鞋兒針對的。”

“那這是怎麽回事兒?”

槐詩皺眉:“一個架空樓層的負責人,無緣無故的對我試好?政治投機?沒必要吧,還是說另有目的?”

“誰知道?”

羅素聳肩,捏著手裏的塔可,隨意的說道:“你看,我最近看網上說:在東夏,有個典故叫做,‘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它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隻要坐在岸邊,就可以看到自己仇家的屍體從水裏源源不斷的飄過來……”

“好老的梗。”槐詩禮貌性的哆嗦了一下,表示有被冷到。

“道理也是一樣的嘛。”

羅素笑了起來,攤手:“你看,像我這樣,什麽都不幹,隻是坐在旁邊看個熱鬧,都有人源源不斷的送過來,讓我把逼裝了。

強者的人生真是充滿煩惱啊——”

“你也應該早點習慣。”

他伸手,拍了拍槐詩的肩膀:“你是天國譜係的牌麵,你隻要負責裝逼就行了,用不著管太多。”

“所以,放心的去工作吧。”

他歪頭,點燃了煙鬥,哼著模糊的搖滾,眯起眼睛,享受著午後的陽光。

剩下的,交給我。

……

……

幾乎是與此同時。

在統轄局的中央露台,施威格聽見了旁邊敲桌子的聲音。

“這裏有人麽?”艾晴問。

“請隨意。”

施威格的動作毫不停頓,吃完手裏的那一份,再度打開了旁邊的餐盒。

煙熏三文魚和牛肉三明治,被切成了三塊,經過計算之後的熱量足以供應下午的工作,並且在下班之後感到恰到好處的饑餓感。

精確的營養學成果。

“方便談談麽?”艾晴問。

“沒什麽必要,這隻是工作。我個人的好惡和感官並不能決定最後的調查結果。”

施威格依舊平靜,或者說,冷淡,拒人於千裏之外,並不在乎自己和同事之間的關係,“如果槐詩有問題的話,我就會指出,如果他沒有,那麽他是清白的,最後變成什麽樣,並不在於我。”

“但這並不足以做出論斷和結果,不是麽?”

艾晴反問,“換成是我的話,按標準流程,現階段的調查,並不足以完全做出槐詩無辜的結論,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觀察和監測。

換而言之,你的報告裏其中已經有了你的主觀判斷。

我隻想要知道為什麽。”

施威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咀嚼繼續:“這是我的工作,與你無關。”

“不,那是我的工作,施威格先生,你已經二度越權了。”

艾晴嚴肅的提醒:“即便是最後得出這樣的結果,也並不能掩蓋你幹涉了我的工作內容的事實。”

“這難道不是為你提供了恰到好處的佐證麽?你應該高興才對。”

“那你覺得我高興麽?”

艾晴笑了,但笑容卻沒有任何溫度:“你說你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我想你並不清楚。施威格先生,如果直白一點向你解釋的話,你可以理解為——他是我的東西。”

她說,“我從來不喜歡別人找借口隨便動我的東西,不論為他好還是想要將他毀掉。”

“現在,我需要一個理由,卡爾海因茨·施威格先生。”

艾晴抬起眼睛,看著他,鄭重發問:“如果你不想變成我的敵人的話,能否請你告訴我,為什麽?”

“……”

施威格沉默,就好像,連咀嚼都忘了。

愕然的看著艾晴,第一次,浮現出麵具一般的平靜之外其他神采。

仿佛難以置信。

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稍等,然後將嘴裏的東西吃掉之後,喝了一口水,才輕歎道:“艾小姐,不得不說,你對待……感情問題的角度和看法,實在是讓人……耳目一新。”

艾晴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等待。

直到他敲著桌子,沉吟許久之後,說出了一個詞。

“萬眼會,你聽說過麽?”

“……”

艾晴皺眉:“如果你不是轉移話題的話,據我所知,一共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公元前的煉金術師集團,第二個是現境的凝固者所建立的組織,在十二年前就已經被統轄局徹底剿滅,我記得這是你所負……”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仿佛想起了什麽一樣。

愕然。

根據她所了解的檔案——施威格的妻女和父母,就是死在萬眼會的垂死反撲和報複之中。

“那是我平生在工作中所犯下的唯一一個錯誤,一個很小的錯誤,隻是八分鍾的誤差,導致功虧一簣。

我的一生都在因為這八分鍾的時間而懺悔,艾小姐。”

施威格蓋上了自己食盒的蓋子,將它放進了包裏。

他說:“可惜,已經太晚。”

萬眼會的主體被徹底剿滅之後,帶著血債的餘孽和幫凶們已經通過邊境流竄,藏身在地獄和深淵之中,無處尋覓。

這麽多年以來,日複一日的尋覓,不斷的試圖重啟針對萬眼會的調查,一直到今天,施威格成為了3號辦公室的負責人。

可依舊無法挽回所失去的一切。

血泊中的那些屍體。

那些空洞的眼瞳……

銘刻在靈魂中的痛苦,繞不開的裂隙,噩夢間隙的悲鳴和喘息……那是名為絕望的東西。

“我……不明白。”艾晴搖頭。

“你當然不明白,誰都不會明白。”

施威格打開了自己的錢包,抽出其中一張剪報,從桌子上推過來:“當我在關於那位槐詩先生的報告中,找到他們的屍骸時,究竟有多麽的驚喜——”

那是現境探鏡的照片。

來自深淵之賭的記錄,燃燒的戰場之上,以無數凝固者和大群之主的屍首,慶賀屬於現境的勝利。

艾晴難以分辨其中究竟誰才是萬眼會的成員。

但反正都已經被殺死了。

用最殘酷的方式……

斬首!

無頭的屍體被懸掛在風中,漸漸腐爛,最終,付之一炬。而罪惡的靈魂在歸墟裏哀嚎著,絕望的,化為了虛無。

“時至今日,他可能依舊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這些隨手而為的事情,究竟對我有多重要。但這不妨礙,我對他……深懷感激。”

施威格說,“身份所限,我們之間必須保持距離,我無法當麵向他表示感謝,而出於職責和操守,我也不能在工作之中有所傾向。

一個略顯魯莽的結論,可能是我唯一能做的回報了。”

那樣的神情,究竟是歡欣還是悲傷呢?

艾晴沉默著,實在是難以區分,或許,隻是因為平靜的太久,等待的太久,以至於忘記微笑和落淚的區別。

或許,兩者兼有。

“如你所見,我並沒有對他網開一麵,也沒有付出什麽值得感謝的心血,這隻是一個失誤而已。”

施威格輕聲呢喃,“這是我的工作生涯中第二次失誤。用一個失誤,去補償另一個失誤,太過於可笑。

隻希望希望他不要讓我後悔。”

“放心吧,他不會。”

艾晴搖頭:“他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不是麽?”

“但願如此。”

施威格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殘渣,看向那個站在遠處抽煙的蒼老女士,無奈一歎:“老太太來罵人了,我得識相一點,趕快過去。

希望這是我們工作之間最後的交際,艾小姐,你也該去工作了。”

“如您所願。”

艾晴頷首,起身。

隻是在分別之前,施威格仿佛無意一般,最後說道:“對了,暗示我進行調查的人裏,有你的同事。”

他說,“我想,你應該注意點一些。”

細微的聲音還來不及分辨,施威格已經離去,留下艾晴在原地,微微一滯。

同事?

架空樓層中有人想要對槐詩進行調查?

不對。

他的主語是‘你’,而不是‘我們’。

也就是說……

在行進之中,艾晴的眉頭不著痕跡的微微一動,原本微微放鬆的心情再度緊繃起來。完全沒想到,施威格那個家夥,竟然連這個都查到了麽?

嗅覺恐怖到這種程度,隻能說,不愧是‘決策室的鬣狗’了。

而他所指的‘同事’,恐怕隻會有一個意思。

——同自己一樣的,直屬與‘先導會’的成員。

“事情開始麻煩起來了啊。”

艾晴輕歎著,走進了幽暗的走廊中去。

消失在複雜如迷宮一般的機構中。

工作,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