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應該說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還是安詳的魚塘驟然迎來深水炸彈呢?

反正自從槐詩的報告交上去之後,整個中央決策室就已經亂成一鍋粥。

在沒有大型會議的前提之下,不知道多少個地區和中央的派係在電話裏吵得不可開交。

掮客們如同雪橇犬一般高頻率出動,甩著舌頭來回奔走,幾乎跑斷了腿,喘岔了氣。而接連不斷的試探、表態裏,從模棱兩可的措辭和微妙的態度以及種種暗示中尋求異同點於聯合的基礎。

然後,就在一輪輪不斷擴散的漣漪中,大家一起勇攀血壓更高峰。

帶來新一輪的腦溢血狂歡。

就好像絕大多數導火索一樣,一旦被點了火之後,那麽接下來的重點就已經不再是這一根導火索了,而是更加深重和久遠的曆史、慣性、矛盾乃至立場。

一封申請不知道牽動了多少人的敏感神經,而迦南早已經全麵鎖閉,內外隔絕的狀態,甚至連私下裏進行求證都做不到。

對此,大家的第一反應是天國譜係和綠日果然苟合了!

緊接著,是覺得槐詩這個家夥,想要用自己的權力試探統轄局的底線。不論是為天國譜係下一步行動投石問路還是另有圖謀,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必須慎重對待。

可最後,所有人仔細思考的時候,卻發現……這事兒,這張申請,似乎、好像,或許,還挺合情合理?

畢竟是天國譜係,想要複蘇理想國簡直是理所當然到家了,根本想都不用想,未來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六十年,哪怕羅素不幹了到槐詩這一代,主要的綱領和目的也絕對不會有任何動搖。

況且,‘原罪軍團’這個地方,它就是幹這個的啊!

以兵役代替牢役,廢物改造重新利用,罪人征募創造價值……

有問題嗎?

好像一點沒問題都沒有啊!

可問題在於,姑且不論事實的本質究竟是什麽,放在秤上之後,都會變成一個極其鮮明且極其響亮的政治訊號。

你們私下裏勾勾搭搭也就罷了,這個事情傳揚出去,統轄局豈不是也有和綠日勾搭成奸的嫌疑?

數不清的麻煩和變化會因此而生。

對此,不少決策室的成員旗幟鮮明的擺明立場——做你的美夢!我今天就是死,就是從這裏跳下去,也絕對別想讓綠日進這個門!

而還有另一部分,則擠出笑臉,露出看開了的神情,表示不也挺好嘛。

更多的人沒有表態,還有的人已經開始打算渾水摸魚。

反對、讚同、騎牆或者模棱兩可……在這個過程之中,每個人的態度都在不斷的變換,而且隨時隨地有可能再繼續變換。

表麵上來看,這件事情是圍繞著原罪軍團是否能夠合理征募綠日罪犯而展開的討論。

而更深層則包含著諸多矛盾,包括統轄局和綠日之間的對立,激進派和保守派之間的分歧乃至邊境派和主權派的趁機發聲……

現在的決策室宛如怡紅院裏的被窩一樣,表麵上看上去風平浪靜,實際上下麵亂他娘的要命。

但那依舊隻是表象。

依舊隻是可以忽略的部分……

“真正的問題,不在於這裏。”

在校長辦公室裏,羅素抿著紅茶翹著腿,優哉遊哉的說道:“這件事情的根本在於,統轄局要不要放縱天國譜係的壯大,要不要做好出讓部分利益以換取理想國重建的準備……以及,要不要支持你。”

他抬起手指,指向了槐詩。

“支持我?”

槐詩抱著堅果罐子,茫然的捏著鬆子,一顆又一顆:“支持我做什麽?不是應該支持你麽?”

“支持我有什麽用?我是天國譜係之主,確實沒錯,我享有這樣的身份和地位,我的所得誰都奪不走,我的地位由我的能力保證,可關鍵在於……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終我的一生,我可能都隻會是天國譜係之主了。”

羅素笑了起來:“現在,你明白了麽?”

即便是在羅素掌控天國譜係的時期,理想國能夠重建,但又能持續多久?未來掌握這一切,決定理想國的決策,能夠影響現境起碼五十年、一百年的人……

是那個站在他身後的人。

他的學生,他的繼承人。

槐詩。

槐詩懵逼。

“想得這麽久遠的麽?!”

當慣了工具人之後,槐詩已經有些無法理解這些過於超前的邏輯。

“有時候,很多錯誤會出現,是因為目光短淺,但有的時候,則是因為過於長遠……你以為決策室裏的是一幫什麽人?他們會愚蠢到看不清未來麽?”

羅素愉快的攤手,向著眼前的學生宣布:“恭喜你,槐詩,你已經被視作理想國的繼承者了。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將漸漸成為祂的意誌,你將成為祂的代言和化身。”

那一張屬於槐詩的萬世牌,就是明證。

——受到全境認可的理想國成員·調律師!

“公義的冠冕已經為你準備好了,我親愛的學生。”羅素說,“遺憾的是,而在這之前,必將麵臨質疑,麵臨職責,麵臨更多。

哪怕是統轄局的質詢,也隻不過是剛剛開始……”

在沉默裏,槐詩沒有說話。

隻是抱著堅果罐子,沉默的捏著果殼,將直到眼前的果殼堆積成一座小山,才擦了擦嘴,把罐子放下來。

吃飽了。

根本就沒有在思考。

隻是看了一眼羅素,“你怎麽看?”

“這是學生自己的事情,就好像畢設一樣,我這個當老師的能怎麽看?”羅素好像沒聽懂他的意思一樣,淡然回答:“我坐著看。”

“你不如躺下,蓋個小毯子還舒服點。”

槐詩翻了個白眼,隻感覺老王八的裝逼之魂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小兒輩破敵是吧?

“害怕麽?”羅素好像幸災樂禍一樣的問道。

“害怕什麽?一群老東西?”

槐詩不解的反問,“我難道做錯了什麽事情麽?”

羅素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再忍不住,大笑出聲。

“所以我才這麽喜歡你啊槐詩。”

……

……

翌日,上午,劍河市議院。

城市的平靜日常被來自倫敦的車隊打破,那些沒有帶任何標誌的黑色轎車從街道上穿行而過,在警察們的護衛之下直接駛入了內部停車場裏。

並沒有任何的公開路麵,質詢會的成員們就已經達成著電梯,進入了專門準備的休息室。

彼此之間神情嚴肅,不苟言笑,儼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遺憾的是,偏偏有個異數混雜在其中,叼著煙鬥,腳步輕快,宛如走親訪友一樣,笑容愉快,嘻嘻哈哈的不像話。

“羅素先生,請注意一點。”負責質詢環節的決策室代表回頭,鄭重提醒:“不要擾亂我們的工作氛圍。”

“維羅納一別這麽多年,還是這麽嚴肅啊,安東尼奧先生。”羅素感慨道:“不好意思,一下子看到了這麽多故人,一時間有些激動。聽說您在邊境管理局這幾年也做了不少大事情啊。”

“那些事情,和今天無關。”

安東尼奧不為所動:“我今天隻是代表決策室向槐詩先生發起問詢。”

“我懂,我懂,公事公辦嘛。”羅素揮手:“請放心,我隻是編外的旁觀者而已,不具備發言權,也不會搗亂會場秩序。”

他說:“我就看看。”

宛如走進商店裏逛來逛去,眼神在商品上不斷流連,好幾次問價之後就是不肯掏錢的無賴一樣,讓人打心裏感覺不快。

也打心底不可能相信。

不知道這老東西究竟有什麽圖謀……

“希望如此。”

安東尼奧點頭,不再說話。

而羅素,回過頭,看向角落裏冷漠的男人,笑容越發的愉快:“哎呦,勒內先生,好久不見!這麽有緣,要不要等會兒一起吃個午飯?”

勒內沉默著,眼神陰沉,不是很想理他。

而羅素在招呼過一圈之後,也再沒有說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著煙鬥,仿佛自得其樂一般,不再說話。

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在統轄局罕見的效率之下,針對原罪軍團的專場質詢在短短一日之內完成準備。

即將開始。

“已經準備好了麽?”

最後的大門前麵,艾晴看著槐詩,而槐詩則滿懷信心的比劃出了OK的姿勢。

順帶著別扭的舒展著身體,看著身上不知道多久都沒穿過的西裝,隻感覺處處拘束,分外的不適。

“統轄局真麻煩啊,正裝就算了,演出服都不行麽?”

他試圖將領帶再往下拉一點,再拉一點。

然後在艾晴的凝視之中,停頓了一下,遺憾的再扯回了原本的位置。

“就這樣吧,還有,袖口也要係好。”

艾晴頷首,看了一眼腕表的時間之後,指了指那一扇門,無言的提醒:“麵對後果的時候到了,槐詩,你該進去了。”

“你會為我說話麽?”槐詩最後回頭看她。

“真遺憾,我隻是作為架空樓層的監督者列席,在必要的時候為質詢會提供佐證,除此之外,不具備發言權。”

艾晴看了他一眼,最後的停頓之後,無聲輕歎:“雖然,我坐在你的旁邊。”

“這就夠了。”

槐詩愉快一笑,向著她:“謝謝你。”

就這樣,他伸手,推開了眼前的門,走進門後的寂靜中去。

……

似乎是經過了連夜的準備,門後的空間中已經擺好了桌椅,龐大的會場裏被涇渭分明的分成了兩片。

參與質詢的決策室代表們已經入座,而就在他們的身後,來自決策室的眾多模糊投影也已經降下,列席參與。

肅然無聲。

而就在質詢者們的對麵,隻有一張長條桌子上放著槐詩的名牌。

宛如審判。

“這麽嚴肅的場合,我好像還是第一次來啊。”

槐詩拉開了椅子,坐下來,而旁邊就是作為監督者而同樣接受問詢的艾晴。

“這麽看,距離不是有點太遠了麽?”

槐詩伸手,捏著桌子上的話筒,指了指雙方中間的距離:“不如我幹脆站到那裏,怎麽樣?沒必要這種東西,各位也能看得清楚一點。”

“請尊重會議流程,槐詩先生。”

正對麵,安東尼奧冷漠的掀開的手中的文件:“笑話已經太多,就別在這裏彰顯無處安放的幽默感了。”

“那行。”

槐詩點頭,靠在了椅子上,漫不經心的揮了揮手:“就這麽辦吧。”

宛如發號施令一般。

等待著前來參拜的劇團,獻上表演。

他說,“你們可以開始了。”

來吧。

別磨蹭了。

開始你們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