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練隊員共赴黃泉,是因為路輕通過雲爍的耳麥聽到這番話的時候雙手已經僵住了。

於是白天蔣經理和頭兒決定內部解決的事情直接通過路輕的直播間透露給了十萬水友。彈幕瞬間炸鍋了,雖然信息量一點兒都不大,但不影響人類對八卦本能的好奇並且對張妙妙關鍵詞進行自我延伸。

路輕的腦子大概宕機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接著是耳鳴,是那種自主逃避、自主保護式的耳鳴。

他下意識的不想聽,但很快理智回籠,他得聽。

但他不能問,他還開著直播,直播間十萬觀眾,他的直播間是pubg首頁第一個,會不斷有新觀眾點進來。

於是一陣詭異的沉默後,路輕恢複鎮定,他在語音頻道說:“雲爍,我去單排了。”

未等到雲爍出聲,他直接退隊繼續一人小隊艾倫格。是的,十雞下播,還剩五雞,而且光速下播的話節奏更爆炸,他必須先把這些人穩在自己直播間裏,別讓他們去貼吧論壇進行思維發散。

同時等待起飛的時間裏用微信私聊蔣經理,大致說了今天的直播事故。他得給蔣經理拉扯時間去公關。

路輕明白,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反複去想也不會改變。人類的意念尚未能夠扭轉時空,當普通人幻想在某件事上如果自己有超能力的話,那麽多半這件事對這個人來說,是碾壓的。

是澆灌了幾十層混凝土的,是毫無還手之力的那種碾壓程度。

“……對不起。”張妙妙意識到自己太急了,“被他知道了就知道了唄,早晚要知道,還說什麽影響他打pclp的心態,這點承受能力都沒有嗎?不會吧。”

雲爍摘了耳機,“不是,自由麥倒沒什麽,主要是他在直播。”

張妙妙差點沒喘上來咽氣了,“靠,他開著直播?”

接下來的五雞一直打到將近淩晨四點,路輕下播去睡覺前給自己定了個九點的鬧鍾。

然後瞪著一雙眼睛瞪到九點。

幾乎整五個小時的時間裏,路輕試圖捋清這整件事情。

他爸又欠人錢了,這回債主找去了em總部,怎麽會找去總部?他那個爹,從前連舊隊“shield”的發音都記不住,更是對他換戰隊這件事不聞不問,路成國恐怕連新隊叫em都不知道。

那麽討債的是怎麽找到總部的,受人指點來鬧的?有人告訴他們路成國定然還不上錢,但他有個打職業的兒子?

路輕想不出那個連排房的窄巷和那些麻將館裏有誰能精準說出自己新戰隊的名字,還有地址,甚至是總部的地址而不是pubg的分部基地。

但要解釋起來也是很容易的,打開網頁搜索引擎,敲下“路輕”兩個字,再查看選手資料,一目了然。

無論如何既定的事實擺在這裏,他爸又賭輸了借錢想翻身,沒翻身,錢還不上。

這麽些年路成國和追債的其實已經磨出經驗了,他很懂得周旋,加上油腔滑調,善於把自己搞得相當卑微來抬高對方。

所以追債追到路輕這兒來真是頭一回。

九點一到,鬧鍾響起的第一聲路輕就把手機按滅了。他一夜沒睡,雲爍沒給他發了條消息,他不知道怎麽回,便沒有回。

清早起床叫了個車回到連排房。九點半,窄巷的油汙像結痂一樣蓋在地麵,燒烤店關著門,店門口幾個賣早餐的三輪車。

然後他就在早餐三輪車旁邊看見雲爍了。

雲爍沒睡飽的話就是個低氣壓怪物,比如現在,這張雪白幹淨的臉鼓著腮幫子,嚼著雞蛋餅,一隻手揣兜一隻手捏著餅,邊嚼邊平淡地看著他。

“教練早。”路輕看到他的瞬間,腦海裏那點極端又黑暗的念頭瞬間被衝淡,“怎麽這麽早,睡得好嗎?”

雲爍沒說話,咽下嘴裏的東西,旁邊三輪車上一個嗡嗡響的豆漿機,終於打好了一杯,那老板娘把豆漿遞給他,“小夥子,豆漿好啦,燙。”

“謝謝。”雲爍接過來,“我……”

那個“操”沒說出來,強行被自己的素質壓回去,“好燙。”

路輕快步走過去接了過來,是很燙,拿不住的那種燙,他跟老幫娘又要了個空紙杯,兩個杯子疊一塊兒隔熱。

這時候管他叫教練了。

雲爍看看他,“挺能耐,微信不回。”

“我不知道怎麽回。”路輕賠了個笑臉。笑得委屈又乖巧,甚至還有些可憐。

雲爍又咬了口雞蛋餅,隨便嗯了聲。他就這麽站在三輪車旁邊,路輕給他端著豆漿,大概花了三分鍾把早餐吃完,接過豆漿抿一口又塞回路輕手裏。

“你怎麽知道我起了個大早出來?”路輕問。

雲爍抽出一張紙巾擦嘴,“我看基地監控了。”

“醒這麽早?”路輕湊近了些,他需要低下點腦袋才能看清他有沒有熬出黑眼圈。

雲爍太白了,他不愛出門不愛曬太陽,所以眼下那點暗青湊近了看還是挺顯眼的。

“嗯,有點認床了。”兩個人在人家三輪車旁邊傻站著也不是辦法,“你打算回家找你爸?找了然後呢?問他欠了多少,繼續預支你明年的獎金?”

路輕抱著他的豆漿,“不,我想知道他管誰借錢了。”

借來借去的都是那麽幾個人,麻將館的,棋牌室的,這種地方很難有所謂的新鮮血液,都是紮根在這兒十好幾年的人。

這些人好起來是真的好,路成國勢子順贏錢的時候那些人還給路輕買了幾件新衣服慶祝,狠起來也是真狠,連排房住他們樓下的小老頭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割耳朵。

倒還是頭一回鬧到戰隊這裏。

“咳。”路輕頓了頓,他不想把雲爍往家裏帶,“要不……你在那邊那個便利店等我吧。”

雲爍冷哼了聲,“我起個大早來逮你,就是為了去便利店等你的。嗯嗯,真當我小媳婦了,贅婿。”

“沒有。”路輕拿手背蹭了蹭下巴,“家裏髒。”

他那個家真挺髒的。

但雲爍一來不買賬,二來真怕他幹傻事。

不知道為什麽,在雲爍看來路輕是那種看著天然無害,冷不丁就會下個狠手的人。都說不叫的狗才咬人,那麽平時乖乖聽話,抱個枕頭來找他睡覺的那種狗狠起來,豈不是能把人啃得渣都不剩。

“帶路吧。”雲爍沒給他說話的機會,“這個點你爸該起了吧。”

“是這個點他該打完牌回家了。”路輕無奈,“走吧,小心地滑。”

連排房都是一樣的戶型,方方正正的鴿子籠,客廳,廚房,倆臥房,一個衛生間。衛生間沒有窗戶,一個轉起來動靜堪比發動機的換氣扇。

路輕帶著他上樓,開門,撲麵而來的黴味兒。他們家這套不向陽,常年都是這個味道。雲爍蹙了蹙眉,“沒人?”

“有吧。”路輕敞著門沒關,“坐……等會兒我撣撣,坐吧。”

路輕沒讓他坐沙發,那沙發不曉得滲了多少人的汗,所以抽了個餐椅出來讓他坐。自己則進了其中一間臥室,片刻後出來,“沒人。”

“去個電話。”

“嗯。”路輕撥號碼,貼在耳邊,“沒人接。”

白來一趟,也不算白來,路輕把大門關上,“我去他屋裏翻翻,你坐會兒。”

“啊?不好吧。”雲爍站起來想攔一攔,“萬一什麽都沒翻到,還……”這就像兩個人談戀愛翻手機一樣,翻到了難受,什麽都翻不到更難受。

路輕失笑,手背往他臉上貼了一下,“你怎麽這麽可愛,看看這兒什麽家庭,不講究這些。”

“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這麽些年給他還錢。”路輕兩隻手按著他肩膀讓他坐回去,“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被pua了,他好的時候是真挺好,給我買了台電腦,我生病吊水,他要是沒在打牌……就青著一張臉陪我。算了,你等我會兒。”

接著他聽見臥室裏翻箱倒櫃的聲音,一些鐵皮盒子,本子,路輕翻得暴躁了,逐漸從正常的翻找變成掏出件什麽玩意就往地上砸。

劈裏啪啦的,衣櫃抽屜可能不太吻合,拽了好幾下,震下一些灰塵嗆到他,咳嗽了兩聲。

雲爍剛想進去勸勸,大門從外麵被打開了,路成國看雲爍站在客廳,一愣,“你他媽誰啊?”

啪。

什麽瓶子碎了的聲音。

路成國呆住了,他管不了雲爍,迅速跑進來一把扒拉開雲爍,“去你媽,路輕,你他媽幹嘛呢!反了你了!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子了?”

“那是什麽。”路輕沉著嗓子,冷眼看著他爸,“說。”

雲爍挪了兩步,站到房間門口,地上是一個碎掉的玻璃瓶,玻璃瓶裏灑了一地的白色粉末。像糖粉,像細白沙,也像……

“黃。賭。毒。你哪個沒沾?”路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