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楚昭剛走進書房,一個杯子迎麵就砸過來,落在耳邊的,還有她這位父親冰冷含怒的命令。

似早有預料,楚昭偏頭躲開。

茶盞在她身後碎開,發出清晰的破裂聲。

“你還敢躲?知道你都做了什麽嗎?”

楚滕麵上怒色更重:“那是我們楚家和商家共同舉辦的宴席,是你妹妹的訂婚宴!”

“你就那麽見不得小芙好,非要在她婚宴上鬧事?!”

“對小芙惡語相加還不夠,還要衝她未婚夫潑酒,我們楚家怎麽會養出你這樣的混賬?”

“商家和楚家的臉麵,都被你踩地上了!”

楚昭站在原地,深黑厚重的劉海,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麵容。

黑與白的強烈對比,讓她沉默時,總像一道濃重的暗影,陰鬱到了極點。

楚滕最討厭她這幅晦氣樣子,一個沒忍住,又是一個茶杯砸了過去。

“說話!”

“剛才在宴會上,不是很能說嗎?現在裝什麽啞……”

茶杯挾著風聲,重重砸在楚昭的額角。

楚昭身體微晃了下,隱約覺得楚父的聲音,似乎離她更遠了。

她有在聽,有將楚父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認真地聽到耳朵裏。

可不知為何,那些字詞進了她的腦海裏,卻無論如何都組合不成一個完整的,能讓她去理解的句子。

妹妹,妹妹的未婚夫?

商闕,妹妹的未婚夫?

有溫熱的**,順著楚昭的額角落下來,淌過麵部,像一行血淚,凝落在她的眼瞼。

楚昭渾然不覺,抬頭看向楚父。

“爸爸,商闕他……難道不是我的未婚夫嗎?”

楚滕被她此時的模樣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又聽清楚昭話裏的內容,麵上更顯難堪。

“什麽你的未婚夫?!”

“商家隻說和我們楚家聯姻,又沒說一定要是你!”

“你是我們楚家的女兒,小芙難道就不是?”

“可她不是該叫沈芙嗎?”

楚昭是真的不明白。

她向前走了幾步,走到楚父的辦公桌前。

楚昭那雙黑得純粹,像是容不下半分雜色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注視著楚滕。

“爸,楚家的親生女兒,難道不是隻有我一個嗎?”

“和商闕交換過信物,見過家長的,難道不也是我嗎?”

“那為什麽訂婚的時候,喜帖上的名字卻變成了楚芙……”

“啪!”楚滕的巴掌重重落在她臉上,扇得楚昭偏過頭去,耳朵和腦內一陣陣的鳴響。

她像被火車反複碾壓過的鐵軌,世界除了噪雜的轟鳴,逐漸什麽都聽不清了。

“你也知道她叫楚芙!小芙改了姓那就是我們楚家的孩子!”

“你妹妹那樣乖巧,如果可以,我和你媽還有全家,真恨不得她才是從你媽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

“……”楚昭張了張唇,放下了準備按壓耳朵,讓自己去聽清楚的手。

楚父的怒斥還在繼續:“你還敢提婚約,換了信物見了家長,商闕還是對你不滿!”

“如果不是小芙討人喜歡,我們和商家的婚約還能繼續嗎?”

“從接你回來,你除了給家裏添亂,什麽時候做過一件讓我們省心……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接你……小芙她就不一樣,她……”

楚昭看著楚父的嘴巴張張合合,耳邊的轟鳴聲更大了,吵得她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扭曲——

楚父那張冷酷的麵容,逐漸模糊成一道張著巨口的暗影。

有深黑粘稠的**,不斷地從那張巨口中淌流出來,潮浪一般將她淹沒。

她四肢沉重,無法呼吸,終於沉陷下去。

意識全無的最後一刻,楚昭努力睜大眼,看清楚的——也隻是楚父厭惡到了極點的眼神。

——裕春醫院——

熟悉的醫院消毒水味道,楚昭沒有睜眼,像隻縮在好不容易才撿到的蟹殼中,一動不動的寄居蟹。

病房外的人不知道她醒了,談話聲順著敞開的一道門隙,清清楚楚地傳進來。

“什麽抑鬱,常年神經衰弱,受不得刺激……”

“我看她就是從小心思就重,一天天想得太多,嫉妒小芙又處處比不過,才會將自己憋成這個樣子!”

“怎麽,她心思不正,嫉妒成性,還要全家人都讓著她嗎?”

“況且,這種精神疾病,張嘴說說就能唬人,誰知道她是不是裝的!”

楚昭手指顫了下,隻覺此刻順著輸液管流進她體內的,不像治愈病痛的良藥,而像是冰淵深處的冷泉,凍得她渾身發涼。

“爸,您別這樣說,姐姐她也不想這樣的。”

“她從小住在外麵,接回來後,家裏卻有了我和弟弟,姐姐會失落難過也是正常的。”

“弟弟還好,他是爸媽你們親生的孩子,但我隻是……”

楚芙頓了頓,纖密烏睫低垂下來,一張清麗麵容哀婉柔弱,瞧來楚楚可憐。

“我隻是養女,爸媽還有哥哥他們,卻這樣寵我。姐姐看著,當然會覺得不舒服,說到底,都是我欠了姐姐……”

“小芙。”一道低沉磁性男聲忽地傳來,打斷了楚芙未說完的話。

聽到的瞬間,楚昭就確定了來人的身份,是她的前未婚夫,楚芙的現未婚夫——商闕。

對方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來。

“是我不喜歡楚昭,是我要和楚昭解除婚約。”

【楚昭,我主動靠近你,和你定下婚約,不是為什麽商家和楚家的合作!】

【是我……是我真的喜歡你!】

【我喜歡你,才想和你在一起,才會和你定下婚約的!】

“小芙,我真正喜歡的是你,想要在一起的人也隻有你,訂婚宴也是我急著要辦的,楚昭就算要怨要怪,也該衝著我來。”

“她哪有資格埋怨指責你,讓你難過?”

【昭昭,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如果叫你小昭的話,總會想到倚天屠龍記,我會害怕我們之間,也會是那樣不好的結局】

【而且,我不想做張無忌,我喜歡你的話,一定會一心一意,永誌不改】

【昭昭,隻要我還在,誰也不能再傷害你】

【我會保護你的】

……永誌不改。

原來一個人的永遠可以這麽短暫。

喜歡也是。

煙花一樣,稍縱即逝。

可是為什麽,討厭,嫌惡,厭棄,這些負麵情緒,卻可以這麽長久——

久到貫穿自她七歲被接回楚家,至今十三年?

楚昭想不明白,她睜開雙眼,蒼白的麵容上沒有一絲表情。

大概人沒有期待,就不會有任何失望。

此時此刻,她竟然不覺得難過,隻是下意識地想要逃離,逃到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去。

太吵了,病房外的聲音,她腦內的轟鳴聲,眼前大片大片的光斑,還有那些她或許永遠都理解不了的事,都太吵了。

等什麽時候,她連想逃的情緒都沒有了,大概就能真的得到解脫吧。

楚昭望著滴空的輸液瓶,目光下移,落到最後存儲著小半**的輸液管上。

等這裏的**也流盡,空氣就會順著透明纖細的管道,進入她的體內,融進她的血液中,剛開始或許沒事——

但很快,她會胸悶,呼吸困難,胸痛強烈,脈搏減弱……

【昭昭,你要照顧好自己,努力找一些能讓自己開心起來的事,認真的生活,好不好?】

【我現在,唯一的記掛就是你了】

迷蒙中,耳邊響起她記憶裏最溫暖之人的聲音。

“春姨……”楚昭無聲呢喃,她努力抬手,按向床頭的傳呼鈴。

耳邊的轟鳴聲,卻在這瞬間變得極大。

楚昭指尖一顫,手臂虛弱無力垂落下去的瞬間——

她對上了一雙柔婉美麗,卻又冰冷悲憫的眼睛。

是楚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