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站在養心殿外,看著沿著殿簷落下的雨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中慶城四季如春,可畢竟是入了夏,這天氣也難免逐漸炎熱起來的。倒是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驅走了那點暑氣,竟然讓人在這個季節感到一絲絲寒意。

此時宮中一眾侍者遠遠地站著,僅留下馮保、郭解在蕭承身旁候著。

蕭承看著雨幕中若隱若現的巍峨宮殿,沉聲道:

“雜家當年隱於商賈,乃是無奈之舉。卻不想如此,倒是使自家門中弟子眼界、度量如此短淺。昔日九流十家之一,如今這般實在太不成器了。你派人斥責一番,讓他們少點將心思放在行商之上。今後專心治學,教導弟子門人吧!”

金堂峰身為雜家這代的首席弟子,眼界都這般短淺,每日隻知混跡商賈之中,將那視金錢猶如命根的商賈惡性學了個十足,致使自己落了個這般下場,實在可惜了些。

馮保聞言,忍不住問道:

“那雜家旗下的產業……”

“牽涉其中,助金堂峰隱瞞朝堂的,便盡數抄沒,其餘一點都不可動,直接交還雜家!”蕭承沉聲道。

說到這裏,蕭承神情嚴肅地又交代道:

“這件事,你親自去盯著。沒有牽涉其中的雜家產業、雜家門人,一點都不能給朕動!”

馮保政治覺悟極高,此時心思一轉,便已然明白了蕭承的意思。

這次的事情,乃是諸子百家門人第一次牽涉這般嚴重的案子之中。當今陛下之所以特地交代這麽一句,顯然就是在為今後定下一個尺度。

今後大雲朝堂之事,不論是政治鬥爭,或是違法亂紀之事,也僅追究到個人身上,絕不會因此而牽扯身後宗門學派。

夏國諸子百家因相互宿怨,相互攻訐不斷,各自支持皇子奪嫡,致使夏國朝堂之上是一片亂像,朝政不穩,當為殷鑒。

雖然僅僅通過這件事,並不能真正避免百家相互攻訐的局麵出現,但蕭承如今年輕,自信日後慢慢整治,足以避免此事!

馮保連忙低頭,應聲道:

“遵旨!”

說到這裏,蕭承又微微頓了頓,忽然開口問道:

“曲誠真的病重了?”

馮保聞言,連忙回道:

“曲靜被帶走的第二日,尚書令便臥倒在床,滴水不進。因是曲家夫人親自照顧,東廠的暗探番子無法靠近,所以是否屬實,還需探查一番。”

蕭承聞言微微搖頭,輕歎一聲,蕭瑟道:

“到底將朕往刻薄寡恩上想了……”

這個時候,做出這番姿態,無非就是在試探蕭承,此舉到底是不是故意將曲家牽涉其中,以此清除馬、曲、陶三家在朝中的影響力。

蕭承回頭看向馮保,道:

“查了幾日,可知道曲靜在其中,到底扮演了個什麽角色?”

馮保聞言,微微一滯,然後抬頭看著蕭承,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輕聲問道:

“額、那陛下覺得呢?”

蕭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

“你問朕,還是朕在問你呢?實話實說!”

馮保聞言,連忙低頭道:

“金堂峰入獄之後極為配合,知無不言,指證曲靜是幕後主使。前戶曹尚書劉宇,入獄之後一言不發……”

馮保說到這裏頓了頓,注意到蕭承神色並無異常,方才接著道:

“不過那個曲府的管家項山,在拷打之下倒是交代,那給曲靜設局下套做白拋的正是他。曲靜稀裏糊塗地被下套,擔心家中人知曉,隻得想盡辦法籌措銀兩。項山正是借此機會,以為其想辦法湊銀子的名義,拿到了曲靜的印信憑證……”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不用多說。

以曲靜印信憑證,取得了前戶曹尚書劉宇的信任,讓他以為自己是在為曲家辦事。

有劉宇這個與曲家走得最近的故吏出麵,還有曲靜的印信,自然便有辦法影響下麵的官吏。

蕭承聞言,忽然又問道:

“那幾個夏國繡衣使那邊怎麽說?”

馮保輕聲道:

“被送到東廠密牢的幾個夏國繡衣使也熬不住,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交代出來了。此前正是有了他們的人配合,項山這才能以一介家奴的身份,搞了這麽大的事情……”

項山雖得曲家信任,但到底隻是一介家奴,身份地位、眼界手段、親信人手,都不足以妥善地做下這些事情。

全靠著夏國繡衣使,在其中調動人手力量幫忙,才能夠將劉宇這樣的朝廷大員耍得團團轉,坐在中慶城便能夠遙控操縱北境官員。

至於這個曲靜,顯然隻是一個冤大頭。

蕭承眉頭微微一挑,沉聲道:

“項山和繡衣使,是此前便有聯係?”

“半年之前,項山挪用曲府資產弄下虧空,是繡衣使為其補上,隨後一段時間,雙方聯係便越發多了起來。把柄越落越多,最後繡衣使那邊便以作要挾,又許以重利,讓項山為他們所用。”

蕭承聽到這裏,眼睛眯起,露出凝重之色,沉聲道:

“好手段!半年之前夏國西南尚未出事,應當是隨手布下了一步閑棋。然後卻在此人謀劃之下,用出了這般驚人的效果。如今夏國駐雲國繡衣使主官是何人?”

馮保聞言,微微低頭,道:

“尚未查到,但東廠已然在京中搜拿繡衣使,必給陛下一個交代!”

蕭承沉吟片刻,卻是搖了搖頭,道:

“隻怕用處不大!此人手段如此厲害,東廠的網中,隻怕隻剩下兩三隻小魚小蝦了……”

說到這裏,蕭承又是沉聲道:

“東廠盡力去查,還有尚虞備用處,在雲國那邊的暗子眼線,也可以查一查此事!”

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郭解當即拱手行禮,沉聲道:

“遵旨!”

蕭承扭過頭繼續看向外邊那連綿的雨幕,沉聲道:

“曲靜既然和此事並無牽連,便找個晴朗的好天氣,給他放出去吧!至於曲卿,年老體衰尚且為國操勞,致使臥病在床,請太醫院院正秦和前往曲府,為其診斷醫治!”

年老體衰?

馮保眼中一動,當即低頭應是。

-

夏國,金陵城。

作為夏國都城,經過夏國曆代皇帝經營擴建,金陵城東西足有一百三十裏長,南北亦有九十多裏,占地廣闊無比。

城外有江、山依為天險,乃是龍盤虎踞,王氣蒸騰之地。城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氣勢雄偉,窮盡壯麗。

乃是比中慶城還要巍峨壯麗、還要繁華的城池,是天下當之無愧的第一都城。

距離岐王府邸不遠的一處宅邸之中,一名英氣侍女快步走進書房,對著主位之上躬身一禮,然後急聲道:

“公主,出事了!”

主位之上,虞瑛瑤身著男裝,玉冠束發。此時的她秀眉揚起,姣好的五官顯得英氣,神采四溢的模樣,與當初那弱氣公主的模樣相差了不知道多少。

聽到手下人稟報,虞瑛瑤眉頭已經,用那清朗的嗓音道:

“可是朝中調撥物資又出事了?”

手下侍女當即稟報道:

“是,本來物資已然啟程,卻在即將到達邵陽郡之時,為難民亂匪阻攔道路,已然五日不曾行進了!”

在邵陽郡郡內,有長江的支脈譚江,可以憑借譚江江水,走水運連通西南六郡。卻沒想到,這物資尚未送達邵陽郡郡內呢,就出了這般的事情。

虞瑛瑤聞言,秀眉微微蹙起,沉聲道:

“又是哪位皇兄在暗中是手段?五皇兄此前暗中動手腳,被父皇警告過一次。七皇兄手下門客任職大司農之下均輸令,本想要借此影響籌集物資之事,但卻被我派人暗中除去了他的這位門客。十一皇兄因為此前勾結黎朝刺殺於我的事情,至今還被圈禁,應該也不是他……”

她頓了頓,接著道:

“其餘的皇子,僅在金陵城中有些人手,暫時不成氣候,應該沒能力在邵陽郡動手才是!”

話雖如此說,但朝廷精銳兵馬護送的賑濟物資,卻因為一群難民百姓,而阻攔了道路,若說沒人在背後布局指使,實在不太可能!

虞瑛瑤眼睛眯起,露出思索之意的同時,也下意識地開始撕起了自己的大拇指指甲。

當今爭位的皇子雖多,但能夠將自己勢力延伸至金陵城之外的,統共也就那麽幾位成年皇子,懷疑對象實在不多啊。

“難道是……”虞瑛瑤麵色更是深沉,聲音越說越低。

而就在這個時候,又是一名侍女腳步匆忙地走進書法之中,急聲道:

“公主,中慶城甲字據點已經被毀,僅四品繡衣使於成得以逃脫。雲國戶曹尚書劉宇、雜家弟子金堂峰、曲府管家項山,都已經被抓了!”

虞瑛瑤聞言,臉上頓時一陰。

果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這曲府的管家項山,此前不過是她隨意而為的一步閑棋。

但西南諸郡突然發生瘟疫,各種物資奇缺,這步閑棋反而被她發揮了更大的作用。

畢竟相較於在夏國境內調集大量物資運去西南諸郡,從雲國那邊直接獲取物資,損耗反倒是小了很多,更為便利。

隻可惜,這一步棋還沒發揮多久的作用,便被吃掉了……

若非如今皇兄局勢艱難,我倒是更想再和雲皇你過過手!

想到這裏,虞瑛瑤微微搖頭,隱帶遺憾道:

“雲國那邊,我暫時鞭長莫及,不用指望了。調集麾下所有人手,必須盡快保證朝廷物資送到皇兄手中!”

手下侍女,當今低頭應道:

“是!”

說罷,二人轉身下去傳令。

虞瑛瑤緩緩起身,透過書房窗戶,看向中慶城的方向,喃喃道:

“雲皇,下次……”

---

中慶城,曲府。

滿是藥味、尿騷味的房間之中,曲誠雙目緊閉,眉頭皺起,躺在**,一副虛弱之際,似要病亡的模樣。

秦和緩緩移開搭在曲誠手腕上的手,扭頭看著眼中盡是緊張驚慌之色的曲家夫人,當今不動聲色地道:

“尚書令大人散脈浮亂,有表無裏。中候漸空,按之絕矣。是身軀衰弱至極之像,需以藥靜心調理,日後不得再有操勞之事!”

聽到秦和說的話,曲家夫人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旋即又反應了過來,麵露擔憂之色,欠身道:

“如此,便請秦院正費心了!”

秦和微微點頭,起身看了一旁的馮保一眼,旋即起身離去開藥方。

馮保看著躺在**的曲誠,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曲家夫人,方才開口道:

“陛下擔憂尚書令的病情,便差使咱家前來探望。”

曲家夫人聞言,再次行了一禮,愁聲道:

“有勞陛下掛念了!”

馮保聞言,忽然話鋒一轉,道:

“陛下在咱家臨行之前,特意吩咐咱家交代一句。貴府公子之事,已然查明,並未參與其中。隻待過些日子,便會放歸家中,還請夫人不用太過擔心了!”

曲府夫人聞言,眼中頓時亮起,愁容頓時消去,驚喜道:

“公公所言當真?”

馮保笑著道:

“陛下交代的,豈能有假?”

曲家夫人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對著馮保連連欠身,道:

“多謝公公照顧,多謝公公了!”

馮保聞言,連忙讓開身子,道:

“夫人這是折煞咱家了……”

“尚書令大人為國操勞,致使憔悴至此,陛下心中必然不會忘記的。尚書令大人今後,可在家厚養身軀。所需天材地寶,珍貴藥材,皆由宮中供應!”

曲夫人此時心中,早已被兒子無事的消息填滿,臉上喜色早已掩蓋不住了。

馮保嗬嗬一笑,扭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病**昏迷不醒的曲誠一眼,方才告辭離去。

等到馮保離去,房中僅剩曲夫人之時,曲誠眼睛緩緩睜開,然後強撐著身軀坐了起來。

曲夫人連忙上前扶著曲誠,喜道:

“老爺,靜兒沒事了!”

曲誠有些艱難地擠出笑容,點了點頭,道:

“是啊,沒事了!”

同床共枕,相伴多年的曲夫人,此時一眼便看出曲誠心中有事,不由得看向他,道:

“怎麽了?”

曲誠張了張嘴,沉默許久之後,輕歎道:

“陛下讓馮保傳話,便是在告訴我,這個尚書令算是做到頭了!”

曲夫人有些愣神,下意識地道:

“這是為何,靜兒不是和這件事沒有關係嗎……就因為項山?”

聽到項山的名字,曲誠臉上當即一沉,道:

“劉宇乃是我的親信,項山是我的管家,這件事我怎麽也脫不開關係……”

曲誠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用了這麽多年的管家,竟然有這樣的野心與膽子。最重要的是,他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雖然自己的確清白,未曾參與此時。但劉宇、項山二人牽涉其中,自己在外人眼中,就不可能那麽幹淨,必然與此事有所聯係。

“還有,項山不過借著我曲家的名頭,便足以影響這麽多的官吏,翻下如此大事,你讓陛下如何想?”

其實這一點,才是最為關鍵的。

馬家家主馬敏文昔日乃是治栗內史,曲誠少府出身,陶艾老將軍位居太尉執掌兵權。三家基本盤分別在錢、糧、兵之上,這也就是為何當初蕭承有了他們的幫助,得以快速掌握雲國朝堂。

盡管三家如今交往很少,但因為與楊家的姻親關係,馬、曲、陶三家在外人眼中,已然是綁在了一起,還和皇家扯上了關係。

縱使馬敏文在背後極力約束,也難以阻止三家的門生故吏相互抱團取暖,形成了一股極為強大的政治勢力。

從項山打著曲靜的名義,狐假虎威一番,便能夠使北境官員俯首聽命,便足以證明三家的影響力到了何種地步。

對於皇帝來說,怎麽可能願意看到一個政治勢力,在朝堂之中擁有了這般巨大的,堪比皇權的影響力?

所以這件事,曲誠根本脫不開關係。

曲夫人聞言,頓時一愣,道:

“這就是老爺裝病,還不許兒媳回去,找家中想辦法的原因?”

曲誠幽幽一歎,帶著一絲釋懷道:

“當今陛下沒有借機發作,清理我曲家故吏,而是順著我病重的由頭,給了榮養的待遇,已經足夠仁德了,絕對不可再多奢求什麽了!”

曲夫人聞言,神情倒是反而輕鬆地道:

“也好,有老爺立下的功勞,靜兒自此做個富貴閑人,自是極好!”

“再等幾日,我便上書”

曲誠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拍了拍老妻的手,二人相視一笑。

----

雲國,邕州,邊軍大營之中。

鎮東將軍石安看著手中的書信,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他站起身來,下意識地看向帳中的英武青年,聲音顫抖道:

“這、這,此事本帥……”

武鑲將軍狄青此事微微拱手,沉聲道:

“鎮東將軍稍安勿躁,陛下知道這彈劾禦史之事,乃是那些邊軍出身的官吏私下串聯。將軍身在軍中,與此事關係不大!再說了,此乃當初前太師汪曉留下的弊病,陛下又如何怪到將軍頭上呢?”

聽到這安撫之言,石安這才微微心安下來。

石安是親眼見到當初的蕭承,是如何禦駕親征,收服邊軍,將夏國境內攪得翻天覆地。

這樣一個智謀、手段、軍略、武功都是古往今來少有的君王,他是半點也生不出反意的。

而且就算他想反,手下那些將當今陛下尊為神靈的將士,也絕對不會跟著他造反!

石安對著狄青道:

“不知陛下那邊,打算如何安排此事?”

狄青微微彎腰拱手,沉聲道:

“陛下亦知道將軍顧念袍澤之情,必然狠不下心來。但這些邊軍出身的將領,結黨營私,無視法度,所言所行,已然阻礙朝政運轉。還請將軍,為了大局著想!”

石安聞言,遲疑一陣,當即一咬牙,也對著狄青拱手一禮,沉聲道:

“謹遵陛下之命,我石安絕不違逆!”

狄青聞言微微點頭,自身後親兵手中接過聖旨,朗聲道: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大雲皇帝詔曰:

鎮東將軍石安,統兵伐黎,鎮守邊關。於社稷危急之時保境安民,大德大義,功勳卓著,晉位中軍大將軍,執掌京中衛戍,欽此!”

雲國高級武職,暫時尚未被蕭承大動過,依舊沿襲舊例。

太尉之下,有大將軍之位。

除卻驃騎、車騎、衛將軍此類上號,還有中軍、撫軍、上軍、鎮軍這類大將軍之號。

再往下,是四征將軍。然後才是石安的四鎮將軍。

雖然兵權不如此前,但一下晉到了大將軍之位,也是厚恩了。

而且此時的石安,根本沒有什麽拒絕的餘地。

石安猛地一俯身,朗聲道:

“臣石安,叩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