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紆尊降貴跑到太子東宮來,自炎華建都起,就從沒有過。

沈澈迎出門去,卻見皇上是微服來的。

挑簾下四抬的小轎,穿得像個富貴文人,身邊隻帶著壽明公公。他不等沈澈跪拜,直接就進了院子。

想來是不想引人注目。

“找個說話方便的地方,”皇上直言,“去你書房吧,讓人不用伺候,門口不必留人。”

沈澈依言照辦。

房門關上,書房裏隻有父子二人。

沈澈也不說話,請皇上矮幾旁坐定,便在小泥爐燃起火來,燒水烹茶。

父子二人就這樣,相顧沒話說,直把一壺茶喝得淡了,誰也沒開口。

終於,皇上許是水飽灌不下了,喝幹玉盞裏的茶,攔住沈澈又要給他新添的動作,道:“周重的事情,你準備何時奏報?”

沈澈這才把公道杯輕輕放下,道:“事由這兩日便能理清,還在年裏,兒臣不想今日一趟,明日一趟的擾父皇清淨。”

皇上冷哼一聲,未予置喙,話題一轉,道:“昨夜,你的近侍,在玉帶河救了個人?”

沈澈還沒回答,門口阿煥就來敲門了。

無奈隻得讓他進來,阿煥先向皇上行禮,而後才到沈澈身邊,壓低了聲音耳語道:“您前腳走,福公公就醒了,空青大夫說他許是昏沉間聽到皇上來了……這會兒無論如何,都要前來拜見。”

沈澈皺著眉頭,在他東宮的地盤,有心讓一個人消停,手段多得是,但於整件事,終歸如同揚湯止沸。

想到這,他歎了一口氣,道:“請他過來吧,”說著,又轉向自己父親道,“被救的那個人想要見父皇呢。”

皇上的臉色極快的陰晦下來,旋即又變回原來的模樣。

隻片刻,福公公便在阿煥的陪同下來了。

他進門,先是跪下禮數周全一番,而後,轉向阿煥,客客氣氣的道:“小兄弟先出去吧,老哥哥與皇上和太子殿下扯幾句家常瑣事,你聽著沒意思的。”

阿煥看向沈澈,見他麵無表情地點了頭。便退出去,又重新把門帶上了。

“起來吧。”皇上向福公公道,指著一旁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福公公卻沒起身,隻是姿勢一換,直接隨性的坐在地上,向沈澈道:“跟殿下討一杯溫茶喝。”

沈澈依言,遞了一杯在他手上。

福公公訕笑了笑:“自從宮裏群臣出事,老奴便越發覺得自己不中用了,”他歎息一聲,“昨兒聽陛下您提起多年前微服,在深巷老店裏喝的酒,老奴的心啊,仿佛在那一瞬間,又回到當時去了,就想著,出宮半天兒,去給您買兩壇子酒回來……”

他說話的語速不快,語氣裏少了尊卑,反倒真如他剛才說的,像極了年長的兄弟間嘮嗑。

他臉上一直帶著抹笑意。

可屋裏的另外兩人,卻誰也沒笑。

福公公繼續自說自話:“可是誰知道,買完酒,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口腹欲望,貪杯沒出息,連人帶酒一起跌倒玉帶河裏去了,酒沒保住,命也沒了大半條。”

皇上定定的看他,眼神沒有溫度,聲音卻柔和得緊:“你說說你,要真出了什麽事,這拿命買酒的情誼,啟非要朕掛念你一輩子?幸虧沒有大礙,”他說完這話,就站起身來,“你深夜落水,身子要緊,先隨朕回宮去,朕找太醫來給你瞧瞧。”

說罷,便作勢要往外走。

福公公卻沒動地兒,叩頭道:“老奴老了,經過這一遭,越發覺得難以勝任內務總管一職,懇請陛下,準許老奴回家閑廢幾載吧。”

皇上搖頭:“這怎麽行,如今百官更替,你若是再請辭,朕前朝、內務便都要折手了。”

福公公呆愣片刻,喃喃道:“老奴……真的是沒出息,近來總是懷念與陛下的點滴往事……”說著,便叩頭不起。

皇上皺眉,道:“你是朕的良助,朕才不準你請辭,昨夜也幸虧你無礙。”

可福公公這會兒,倒好像因為皇上不允許他歸家,非要與皇上較這個勁,頭磕在地上,不聽見皇上應允,便不起來。

就這樣僵持了良久,皇上怒道:“你這是做什麽?”

說著就走到他近前,搭他肩頭……

福公公的身子沒魂兒了似的向一邊歪倒過去。

“福海平!”皇上驚呼道。

再看福公公已經雙目緊閉,半分反應都沒有。隨著他身子翻倒,一行清淚自他已經合上的眼眸滑落至耳際。

他嘴角滿是鮮血,地上也殷紅得一大片。

探他鼻息脈搏,已然全無。

他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

獨有鮮血,還自他口腔裏漾出來。皇上捏開他的嘴,——舌頭,被他齊根咬斷,那半截斷掉的舌頭,卻蹤跡不見,怕是被他自己吞進肚子裏了。

皇上呆愣愣的看眼前的一切,他命人取他性命時,隻是覺得可惜,可這會兒,他鼻子發酸。

這福海平,是被自己偶然提攜上來的,如今,也不知這是他的報答,還是他的報複。

他用行動告訴皇上,老奴至死也不會將秘密吐露半句;

君要臣死,臣便去死;

陛下您,大可不必暗下殺手;

可老奴,要陛下一直記得我。

這一瞬間,福海平此舉的所有用意,皇上都了然於心。

“父皇……”沈澈的聲音自一旁響起來,清淡冷冽,一下把皇上的心思扯回來,“這皇位的傳承,對於您而言,早已經重過社稷江山了嗎?”

皇上看向沈澈,沒說話。

沈澈便繼續自說自話:“沈家的江山,您還沒坐夠嗎?為此已經死了太多人……兒臣無心社稷……”

皇上臉色驟變,怒道:“你說什麽渾話!”

“兒臣自記事起,便覺得您是這天下的英雄,每日您為了社稷百姓,廢寢忘食,”說著,沈澈起身,隨手往身後一指,便見他指得是一幅字,“‘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這是您當年的教誨,怎的事到如今,您都忘了嗎?”

皇上看向那副字,突然就冷笑起來,道:“你還知道什麽?”

沈澈道:“您身上的海棠花瓣紋在哪裏,心口嗎?”

皇上沒答,隻是恨恨的道:“周重這廢物。”

沈澈在皇上麵前跪下道:“父皇,不要讓三百年前的慘劇重演了。您已經比當年的‘三皇子’成功百倍了。”

皇上本來一直冷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聽了這話,突然兩步上前,一巴掌扇在沈澈臉上。

這一下沉澈若是有心要躲,是可以躲開的,可他偏偏繃住了沒動。

即便有準備,沈澈依舊被皇上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緊接著,耳朵便是持續的嗡鳴聲。

更要命的是,皇上食指上一直戴著的一隻寶石戒指,陰差陽錯的勾在沈澈遮眼的黑紗上,猛地一扯,紗帶直接鬆脫開來。

這一變故,沈澈萬沒想到。他眼睛說好,卻又沒好全,驟然受強光刺激,萬難再假裝,下意識便用手去遮住眼睛。

皇上再如何被一直蒙在鼓裏,也在這一刻明白了——他眼睛能看見了。

若是放在旁的時候,皇上非要欣喜若狂,可偏偏……

自己從前在他麵前的所為被他偷偷看去了多少?

自己剛才對福海平冷若霜雪的表情,又被他看去了多少?

父子二人便就這樣,一個跪著,一個站著

繃了不知多久,還是皇上先出言緩和:“起來吧,既然你都知道,便該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皇位,若不傳給你,就再無旁人可傳。”

可沈澈卻沒動,隻是抬起臉來,看著父親。

他臉上清晰可見五指紅印子,一雙眼睛就直勾勾的。這一瞬間,天下之主竟然不願與自己兒子的目光對視。

“父皇啊……”沈澈幽幽地道,“兒臣自記事起,就記得您勵精圖治、殫精竭慮,還記得兒臣四歲那年,您發了高熱,險些暈在朝會上,讓太醫一邊針灸,一邊上朝,後來兒臣問您為何不休息,您答說‘朕可以休息,但獰泉的雪患不會停歇,百姓等不得……’自那時起,您就是兒臣心裏頂天立地的那個人……”

經沈澈一提,皇上才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裏,搜挖出這段過往。原來這孩子,在心裏這樣看重他……

可沈澈突然就話鋒一轉:“隻是不知道何時,兒臣覺得您變了,比起萬民安康,您更看重皇權在手,後來兒臣在想,這是您身為帝王的執念——隻有緊握天下大權,才能造福百姓萬民,兒臣讀了那麽多的史書,料想曆代明君,大多如此,”沈澈低下頭,不看皇上,“但兒臣卻不是做明君的料,兒臣求您,百姓為重……”

“住嘴!”皇上厲聲喝止,“十五大祭祀之前,待在你的東宮,哪裏也不許去,好好想想,這些混賬話,該不該說。”

皇上不願再與沈澈掰扯,他屬實不知沈澈心知他的多少所為,若是再這般嗆嗆下去,隻怕會說出什麽無可挽回的話來。

把他禁足在東宮冷靜些時候,自己也好去善後些事情,想到這,他突然想起什麽,止了腳步,背對著沈澈,凜聲道:“朕若想要趙煜的命,有的是辦法,你隻有登上這九五之位,才能護他萬全。”

皇上離開了。

沈澈鬆下一口氣。

他明白,越是這時候,皇上便越發不會輕易為難趙煜了。在皇上看來,趙煜於自己是心間明月,此時若好好利用便能成為讓自己聽話的利器。

與有諸多皇子的皇上不同,他的皇上爹是怕他魚死網破的。

想到趙煜終歸暫時不會被危及性命,沈澈緩出一口氣。

他走到書櫃前,打開屜子,拿出本冊子。

是穹川白家的族譜,裏麵清楚記錄了,白家到白妃父親這一輩,生一女白氏,入宮為妃,生一子,自幼送予北遙,年十歲,入炎華皇室,為太子影衛,太子登基後,為聖上影衛。

這冊子,是白家的當家人跪在他麵前交出來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推這所謂的影衛出來頂那個私販兵刃的雷。

可白家人自己都沒想到,他們以為是斷線的風箏一般的人,如今已經鳩占鵲巢,搖身一變,成了金殿上萬人叩拜的主兒了。

沈澈合上眼睛,心道,原來我是該姓白的呀……

他緩神片刻,見福公公的屍身還在書房內。

老人臉上的血色退得幹淨,隻有嘴角的鮮血,濃稠、殷豔。這忠義的老人,自落水時,便推斷出了一切——皇上自從提出深巷老酒的時候,便是想引他出宮。

造一場酒醉失足落水的意外,沒人生疑。

於是,他懷揣著忠義和烈性,在請辭還鄉被拒絕之後,索性死在皇上麵前。

值得嗎?

沈澈低聲道:“您值得嗎……”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預計日更,元旦前後完結的,但估計從今天起要開始隔日更,甚至請假了。

一來是因為我羊了,但好在不發燒;

二來比較要命,受了很嚴重的腰傷,因為疫情耽誤了幾天,然後……今天120拉走,住院了,現在隻能臥床發存稿……

希望早點能摸到我的電腦,em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