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擊鼓,必得升堂。

這是衙門口的規矩。

於是,趙煜沒工夫應承沈澈了,吩咐幾句,匆忙換上官服,到堂前去。

·天上明月高懸,趙大人明鏡高懸。

堂下擊鼓鳴冤的,是個女子。

她頭發散亂,半伏半跪在堂上。

看不清麵貌。隻是她整個身子都在抖,渾身是血汙和泥濘,右小臂更是像剛在血缸裏浸過一樣,整副衣袖都浸紅了。

“去請高師傅來,”趙煜吩咐道,“先去廂房,給她驗傷,然後包紮清洗。”

這樣是沒辦法問案的。

再回堂上時,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女子髒亂的頭發攏在身後,露出臉來,她也隻洗了臉,因為傷重失血,臉色格外慘淡。

趙煜著眼打量,心知她該是個靠雙手吃飯的勞苦人。

她身上的傷大多是摔傷、擦傷,是慌亂奔逃時,不小心落下的,已經處理好了。

唯獨一處,是她右臂手肘的骨縫裏,卡著一顆手銃的彈丸,若要取出來,須得用麻沸散讓她睡過去才行,待到再醒過來,隻怕要明日下午了。

若是到時,她精神不好,就更沒辦法問詢案情了,是以高師傅給她服了止痛的藥物,讓她先把案情說出來。

趙煜細問,得知這女子名叫蘭茵,今年三十二歲了,但她一沒出嫁,二無父母,隻有個住在鄰郡的姐姐,一年也不會走動兩回。

這蘭茵活得其實相當通透瀟灑。

在她看來,人活一世,不過是孤獨的來,孤獨的去,找不到好姻緣,便也不去強求,幾年前為父母養老送終之後,世上的牽掛便又少了一分,她平日裏依靠做零工掙錢,能夠維持日常花銷,就再沒什麽奢求了。

就這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也算過得省心,她能遇到什麽活兒便做什麽活兒,洗衣、看家、上門做菜,向來隨和不挑揀。

可也不知怎的,這般好脾氣的接活,都讓她近來生意蕭條。

眼看日子要揭不開鍋,天上終於掉下個好買賣。

有家鏢局,接到出關的生意,在找隨隊的廚娘。

說是廚娘,其實就是洗衣、做飯、縫縫補補,什麽都需要做。

聽到“鏢局、出關”這倆關鍵詞,趙煜眼睛都亮了。

鏢師們一雙腿走天下,這些生活瑣事向來都能自己照應得井井有條。怎的,現在的鏢局開始支持鏢師們養尊處優,過得精致了?

趙煜問道:“是哪家鏢局的生意?”

蘭茵搖頭,道:“民女當時聽了,沒記住。後來直到出事,也沒聽那人再提起鏢局的名字。”

趙煜表示知道了,讓她繼續講。

後來,召她上工那人,問了她一些問題,比如有沒有武功底子,行路條件艱難受不受得了;一走便會有些日子,家人放不放心;是否急需用錢,家住哪裏,可以中途寄些銀錢,回家裏之類的。

當時蘭茵隻覺得,這鏢局管事的,人情味十足,可如今回想,這分明就是試探。

隻可惜,她當時隻留了半個心眼,全沒想到事情會凶險到讓她險些喪命。走鏢當日,她更是輕易就信了那人的話——鏢局大隊已經到了下一站,咱們須得去追。

她馬馬虎虎的跟著那人去上工,踏出都城大門,便是她噩夢的開始。

蘭茵隨那人往勝遇方向去,途徑一片竹林,那人指明方向,說自己要去方便一下,讓她先往前慢慢走,不出一裏,便有長亭,先行的鏢師們在那等著。

畢竟男女有別,蘭茵也不好說我就在這等你。

便向那人指的方向去了。

可她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後“砰——”一聲爆響。

嚇得蘭茵一哆嗦,趕快回頭瞧。

就見介紹她上工那人,手裏拿著一隻手銃,槍口還冒著煙。

黑洞洞的槍口,像一隻怪物的眼睛,凝視著獵物。

可不知為何,這一槍很響,鋼彈卻射偏了。

二人四目相對,同時愣住。

下一刻,蘭茵反應過來了——他要殺她。

她拔腿便跑。

那人緊跟著又開了第二槍。

不幸中的萬幸,這一槍隻打中了她手肘。

萬分危急的情況之下,逃生的本能刺激著蘭茵的大腦,她不覺得痛,反倒自心底爆發出高漲的求生欲望。

與這人初見時,她留得半個心眼兒,這會兒成了她救命的本錢。

她沒對這人完全吐露實情——她略通些拳腳。

蘭茵的父親年輕時做過鏢師,在她年幼時,父親曾教過她一些保命的功夫。在她父親看來,女孩子不必打打殺殺,但遇到危機,須得有本事自救逃命。

半日以前,她還在想,得到這份工作,許是父親在天有靈,冥冥之中助她渡過拮據的日子;半日之後,她因為父親的有心訓練,得以逃命。

再說那凶徒,兩擊不中,激發了骨子裏的凶性。

本想抓住她,直接掐死,可發現著實小瞧她了。

二人在竹林裏好一通追躲。

後來,因為蘭茵在土坡前滑了腳,翻進一道深溝,她便將計就計,趴在泥濘裏不再動作。

那人在溝壑邊上來回過四趟,嚇得蘭茵大氣不敢出。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暗淡,蘭茵凝神傾聽,好半天周圍半點聲音都沒有了,她才悄悄爬上來,往都城的方向狂奔。

她不敢走官道,隻敢走滿是積雪和著泥濘的小路,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終於,月上中天時,拖著僅剩的半條命,到了城門前。

城門此時自然是下鑰了的,可值守的官軍見她這般模樣,一身泥、半身血,慌亂著,話都說不清,隻是反反複複的說“我要報官……有人要殺我……”。

實在不像是說謊。

便將她帶到了刑部門口。

蘭茵早就聽說,新來的刑部尚書斷案如神,一心護佑百姓,便敲擊那鳴冤鼓,敲得好像救命鼓一樣。

“這般說來,你該是可以描述凶徒的相貌?”趙煜道。

蘭茵卻搖頭道:“那人一直帶著麵具,說是早年走鏢時傷了臉,相貌醜陋……”

得。

這樣一來,對方的相貌繪影,算是做不出來了。

趙煜正有些失望,蘭茵又道:“雖然如此,民女卻記得他下巴上,有一顆黑痣,就長在唇下正中。”

這是條線索,但趙煜卻覺得蹊蹺,那凶徒有心遮擋麵貌,卻為何獨留下這般明顯的麵部特征給蘭茵看見。

不合邏輯。

趙煜還待細問,但蘭茵失血傷重,說到後來實在支撐不住。趙煜就叫了婉柔來,讓她照顧蘭茵起居,護理傷勢,也看日後蘭茵是否還能想起些什麽。

畢竟此時,很多線索,可能會被忽略,待到她心緒平和下來,或許會逐漸回想起來。

回到內衙,已是後半夜。

趙煜累得不願再動,和衣而臥,倒在窗邊的臥榻上閉眼就睡著了。

正睡得沉呢,就聽耳邊衡辛的聲音跟蚊子一樣:“大人……該上朝了。”

趙煜:“……”

翻個身牟足了力氣,一骨碌起身,在臉上狠狠的擼了一把,黑著臉坐在**運氣。

趙煜覺得自己兩隻眼睛都是酸脹的,心裏煩躁,但也隻得更衣,踏著月色入宮。

這日朝上,奏本並不多,卻有件大事——肅王率兵,在坎澤誘敵十日,將通古斯的一眾兵將困於城內,還切斷了對方援軍。

城內通古斯將領見突圍無望,便以城中百姓性命威脅肅王。三日不退兵,便屠城。

不想,肅王陣前毫不妥協,坦白直言,說若是對方敢屠城,他便強攻,捉到的通古斯將士通通抽筋剝皮,暴於城門,給城內的百姓報仇。

待到戰勝,還朝複命,便對坎澤的百姓以命相殉。

這番言論操作,瞬間讓士氣高漲,又震懾了通古斯城內官軍,還著實為自己拉了一波讚譽。

那通古斯將領見對方的主帥王爺這麽豁得出去,硬的不行,改來軟的,修書求和,以城內百姓的安全換己方將士全身而退。

事到如今,其實議合,是中規中矩的結局。

保全了坎澤百姓,也不至於逼得通古斯孤注一擲。

朝堂上,皇上本以為此事拋出因果,諸臣會一邊倒的同意議合,再從長計議。

萬沒想到,朝中的元老之臣、輔國上將,一個三年都不帶有本參奏的老爺子突然蹦出來,語出驚人:“老臣聽說,通古斯的遊牧子們這次所以猖獗,是因為我炎華有叛徒裏通外族,將火器私販出關,議合可以,但需對方交出叛徒信息。”

此話一出,朝堂上一片嘩然。

趙煜聽得直閉眼——也不知這老爺子是不是老糊塗了,他在朝上公然叫破此事,豈非是急功近利、打草驚蛇了麽。

對方若是送個死士過來,硬說是接頭人,事情便成死局了。

沈澈顯然也瞬間就想到這茬,出列道:“父皇,此乃皇兄案子的後患使然,那案子雖然已結,但因果尚未公布,才導致朝中有此猜測,不如,便將結案的原委公布了吧。”

看來他是要舍了自己哥哥嫂子的名聲,暫時穩住局麵。

雖然那二人也並不冤枉。

太子殿下話音落,自然有人附和。

其中便有右相曹隱,他出列言道:“陛下,此事形貌不全,才會引得有心之人利用,讓心性不實之人猜忌,太子殿下……所言……”

他想說所言甚是,可“甚是”二字,就像燙嘴似的,卡在嘴邊,怎麽也說不出來。

突然,他定定的看著沈澈,笑了起來,初時,隻是低聲“嗬嗬、嘿嘿”的笑,而後越發放肆,“哈哈哈”的狂笑不止。

他笑得直不起腰,眼淚都要出來了,倒著氣道:“沈澈……你以為老夫要替你說話?老夫偏不!”

說著,他在大殿上旁若無人的踱著步子,來到太子殿下麵前,手更是彈弦子似的不受控,在沈澈麵前比比劃劃。

也不知他是言論激切,情緒難以自控,還是什麽。

突然,他指向沈澈。

若非是太子殿下及時向後撤開半步,曹隱非要一胳膊輪到他臉上。

殿上的文武百官,包括皇上在內,都看傻了。

一個個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見過禦前失儀的,可沒見過這般禦前不要命的。

可顯然,眾人的定論還是下得太早了,就聽曹隱繼續道:“我阿諛你們很久了,受夠了,”說著,他轉向百官,朗聲狂笑,仿佛剛聽過什麽天大的笑話,“你們可知道,我炎華唯一的皇子,如今已經是個人事不能的廢人了嗎,不僅如此,他還和趙煜分桃之誼,這樣下去,我炎華,大廈將傾,指日可待!”

……

朝堂上交頭接耳的、想上來拉住曹隱勸慰的、低聲勸太子殿下退開些的,瞬間都定住了。

寂靜無聲。

隻有眾人的目光,分散在曹隱、沈澈、趙煜以及皇上的臉上。

趙煜轉轉脖子,瞬間覺得腦袋長得不太穩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