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深呼吸,極盡所能的接受,眼前這人是不知何時起就在裝瞎的,努力把心思收攏回案子上,暫時不與他計較。

“殿下還會仵作的本事?”趙煜問道。

沈澈答:“總聽個朋友論這些,耳濡目染知道點皮毛。”

“那殿下,看出什麽來了?”

沈澈又把黑紗遮回臉上,擋住那雙讓趙煜一看,就亂了心思的眸子,歎息道:“琦兒死後,還慘遭羞辱,那惡徒該殺,”說著,他推開窗,秋夜沁涼的空氣灌入斂房,沈澈也讓這份涼沁入肺裏,繼續道,“依著他作案的癖好看,隻怕真相確實如他所寫,初夏碎玉湖畔的案子,也出自他手。”

趙煜大約明白沈澈的意思,可他還是道:“願聞其詳。”

就是想聽聽太子殿下的邏輯。

“孤看了琦兒身上的抓痕,一部分是生前造成的,另一部分是死後才弄出來的,這與皮瘋子一案受害者身上的傷痕很像,這般毒惡的癖好若是出自兩名凶手……孤寧願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升起來。而且……”沈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於還是直言道,“凶手打得繩結很特別,溯源,是外族傳入我炎華的,隻怕琦兒被卷入什麽奇怪的事情裏了。”

大世子是否被卷入奇怪的事情,趙煜不清楚。

但繩結的不妥,他卻是也已經注意到了。

案發現場凶手用大世子腰帶打的結,非常少見,但婉柔出來,那結扣與初夏碎玉湖畔的案件中,勒死女死者的結扣極像。

那件案子,皮瘋子自始至終沒認過殺/人,八成真的是被冤枉的。

可這事兒,也不能怪周重錯判。

初夏凶案,皮瘋子被皮嬸指認,證據算是確鑿——從犯案現場到作案細節都指證得無甚偏差。

想那皮瘋子夫妻是殺豬的,會打幾個稀奇古怪的繩結,並不奇怪。直到有了如今的案件做對比,才看出蹊蹺了。

如今看來,案件發展成現在這般模樣,還有一種可能。

皮家那二人惡是做了,但當時姑娘沒死……

趙煜心思一動,看向沈澈,問道:“太子殿下查到想要的結果了嗎?”

依著趙煜對沈澈的了解,若單純為了捉拿真凶,他犯不上大半夜的親自跑來驗屍。

即便他對沈琦心存愧疚,但看他在肅王府時的表現,就知道他不會意氣用事的,能讓這人冒著被發現“裝瞎”的風險前來驗屍,背後因由絕不簡單。

沈澈一愣,驚歎於趙煜的敏銳,笑著搖頭:“也或許是我草木皆兵了。”

話音剛落,他臉色突然一變,緊接著便從窗戶一躍而出。

幾乎同時,趙煜看見院子裏樹影下,一條黑影飛身躍過院牆——

是誰!

那人的身法極快,就連沈澈這般身手,也隻追到院子中央,便放棄了。隻定定的站著,麵對那人飛身而去的方向。

趙煜趕到沈澈身旁時,牆邊幾叢矮樹的枝丫還略有些搖晃。

“殿下看見他是誰了嗎?”趙煜道。

沈澈搖頭苦笑,指了指遮眼的黑紗,說秘密似的低聲道:“孤真沒騙你,戴上這個基本睜不開眼,偶爾……也就隻隱約看見個輪廓。”

可能確實如沈澈所言,他盲眼十幾年,早已經習慣了依靠其他感官。

雖然不合時宜,但趙煜一聽說他隻要遮上眼睛,便基本看不見啥,心裏莫名輕鬆了一瞬。

閑雜心思一閃即過,思慮又回到案件上,那人的目標是什麽呢?

沒有頭緒,趙煜便隻好連夜加派了巡查的人手。

當然,這日夜裏,太子殿下又死皮賴臉的耗在刑部內衙沒走,美其名曰事涉皇族,又是連環凶案,性質惡劣之極,天一亮就要同趙大人一起舊案重審。

第二日一早,趙煜提審皮瘋子夫妻。

周重身為上次的主審,在一邊旁聽。

沈澈則是又扮作趙大人的侍衛,站在一旁——他想聽審,卻又不想坐那主審的席位。

且說那皮瘋子,他是個不到五十歲的糙漢,從前雖不至於麵生橫肉,也是打眼就覺得長著凶相的,說他是殺豬的,沒人會懷疑。

但如今,他已經被關在死囚牢近三個月了,知道自己被判了個秋後處決,也就沒了活命的盼頭,他整個人如同一灘爛泥,幾乎是被衙役架上堂來的。

和他前後腳上堂的,是一名婦人。

狀況,比他好不到哪裏去,頭發蓬亂的炸起來,幹草一樣,一團一團的堆在頭上,麵色蠟黃,神色比皮瘋子還委頓。

這人,便是皮嬸了。

趙煜坐在堂上,不著急說話,隻是看著二人。

皮瘋子本來堆在地上,半死不活。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傳來,回頭瞥見是自己媳婦也來了,神色一瞬間飛快的變化,趙煜分明在他臉上看到了好幾種情緒——吃驚、憤怒、厭惡,匯集在一起,變成認命的頹廢和恨意。

他對妻子一瞥之後,就垂下眼睛,再也不願多看她半眼。從前住在一起時,就嫌棄她不修邊幅,如今看,更厭惡。

“大人,今日叫我來何事,早說早了,老子半刻也不想再看見這婆娘。”

他敢在刑部尚書麵前自稱老子,一旁的衙役殺威棒狠狠敲在地上,怒喝道:“大人麵前,不得造次!”

結果皮瘋子就隻是冷冷地笑,破罐子破摔的道:“命都快沒了,你總不能殺我兩次吧?”

“但若是……那花好月圓樓的姑娘,也被人殺了兩次呢?”趙煜突然就開口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把皮瘋子和皮嬸都問住了,當初案件的主審是周重,二人不認識眼前這從未見過麵的小白臉官老爺,更不知他意欲何為。

趙煜沒理皮瘋子,反而向皮嬸道:“當日是你幫他勒住被害姑娘的?怎麽打的繩結,再打一次。”

說罷,他一擺手,一旁衙役便拎過一條麻繩,扔在她麵前。

皮嬸呆愣片刻,又看向自己的丈夫,她也算聰明,突然明白了趙煜的用意,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大人明察,大人贖罪,罪婦當日是幫他行凶,但……我們離開時,那丫頭,還有氣,還能坐在林子裏哭……”

她話沒說完,便聽堂上“啪——”一聲響,趙煜的驚堂重重摔在桌子上,把皮嬸嚇得一個激靈,抬頭看向堂上。

就見堂上的大人,氣得本就白得如骨瓷掛釉的臉色更白了,向她怒目而視。

皮嬸一時間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趙煜伸手指向她,想指責,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被丈夫打罵,日日水深火熱,就連被逼為非作歹都不敢反抗,這才想通過嫁禍,讓自己擺脫他。

可一步錯,步步錯,她誣告丈夫殺人,最後因為細節,把自己也搭進去,若是沒有她的誣告,後續的慘案,起碼存在被阻止的可能性。

她可恨,可站在她的立場上,卻又是那麽的無助的可憐。

炎華,其實已經算不得是輕賤女性的國度,但回想花好月圓樓裏被殺的姑娘、以及皮嬸,她們又都被潛移默化的忽視著。

前者因為她出身風塵就被刑部的典吏忽視,後者則因為對她動粗的枕邊人……

若是她因為被丈夫打就去報官,換來的可能是更多人在她背後的指指點點,以及皮瘋子的變本加厲。

這是一道難解的循環命題,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得到妥善的處置。

趙煜拍完桌子,半天沒說話,堂上一眾人都看著他。

過了好半天,一旁沈澈伸過手來,在他袖口輕拽兩下,趙煜這才回神,道:“先把男犯帶下去,”而後他向皮嬸道,“當日案發到底是何經過,你重新講來。”

得了趙煜的吩咐,正有衙役上前,要帶皮瘋子下去,誰知他起身的瞬間,突然一掙,掙脫開衙役的控製,有哭相、沒眼淚的道:“可算遇到個青天大老爺了,這婆娘冤枉草民,”他說著就想往前衝。

看那架勢,要不是有衙役攔著,他非要撲到趙煜桌前抱住他腿腳膜拜。

“大人不知道啊,這婆娘日日欲求不滿,都是男人,你懂的……”說著,他抹了一把鼻涕,“你看她那副模樣,讓我日日對著她雲雨,還不如對著我殺的母豬,但大人你玉樹臨風,想來內宅的夫人也都花容月貌,定是懂不得草民的苦。”

當年與他私奔的姑娘,如今成了他口中母豬都不如的人。

皮嬸本是小家碧玉,與殺豬漢相好之後,日日操勞,經年日久,早就容顏衰敗,但若是日常的裝扮,也絕不至於像皮瘋子說得那般不堪入目。

皮嬸如今回想當日,一門心思要嫁與這負心漢的執拗勁兒,腸子都要悔青了。

皮瘋子見趙煜不說話,便又異常嫌棄的瞥著皮嬸,道:“老子愛嫖還不是因為你?若是吹了燈,你能聲嬌體柔便也罷了,反正看不見的時候,我管你是誰,能痛快就得了,但是你呢,直讓老子覺得抱了具屍體!”

他汙言穢語,說者無心。

但這話聽在趙煜的耳朵裏,便不隻是他對皮嬸的侮辱了。

湖畔的女死者,就連死後,都遭淩虐,若皮瘋子是真凶,言語間便不該對自己特殊的癖好這般形容。

再看皮嬸,她方才情緒、眼神一直沒什麽波瀾,可到此時,怒火幾乎要從眸子裏噴湧出來,更是在須臾之間,便自地上一躍而起,用縛住雙手的鎖鏈猛地套在皮瘋子脖子上,向後猛拽。

她去勢猛,力氣大,周圍衙役全沒想到她會暴起傷人。

皮瘋子一下就被拽倒了。

他是死囚,帶著重枷,人向後摔倒,枷鎖直接重重的卡在脖子上。

再看皮嬸,就地取材,十幾年的勞苦已經讓她不再是當年弱不禁風的小家碧玉了。她一隻腳蹬在枷鎖邊緣借力,雙手同時毫不留力的收緊鎖鏈。

隻一瞬間,皮瘋子被勒得臉色紫紅。

皮嬸狠命繃住勁,哭喊道:“你這混賬,留在世上就是禍害,我罪孽難恕,早就不想活啦,你同我一起下地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