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好像在這瞬間停滯了。

老六隻覺得頸部的疼痛由熱辣轉為麻木,支撐呼吸的空氣越發供給不足,片刻功夫不到,他的手腳已經漸漸發冷。

太子殿下在他耳邊笑道:“孤先不鬆手,你還有片刻功夫交代後事,隻要無關家國大義,不為惡,孤就替你辦到。”

老六嗓子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他不敢喘大氣,生怕想說的話沒說完,就會咽氣。

無數畫麵在腦海裏走馬燈似的閃過,他想到家裏久病臥床的妻子,盼著去學堂的小兒子,還有老母親咽氣前的最後一句話:承諾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命在頃刻,對妻兒的不舍牽掛,與已逝母親的教誨激烈的對抗著。

他自幼是個不怎麽聰明的人,懂不得變通,也正是依靠這份實誠,他結實了些許有功夫,又缺錢的朋友。

終於在都城摸到一個江湖組織的下遊關係,時不時接些小生意補貼家用,諸如上門要債、毆打奸夫之類的莽活,最開始,就隻是瞎幹。

後來日子久了,小團體逐漸發現,他好像傻人有傻福,因為言出必踐,讓生意多了不少。

當然,需要他守口如瓶的,大都不是什麽光彩事。

但隻要有錢,這些生活在底層的兄弟們,誰還顧得了那許多……

直到昨日,有人通過所謂道上的朋友找到他,讓他們去殺一個人。

殺人。

起初他是猶豫的,直到對方給出了天價——這筆買賣做下來,病妻有藥喝,兒子有學上,更有可能,他再也不用接這樣的活計了。

可萬沒想到……

天上果然掉不下餡餅。

偷雞不成,命都要丟了去。往後,誰照顧他生病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呢……

這些思慮在他腦海中如白駒過隙——是傳說中的走馬燈嗎?

他真的要死了……

“求……求你……別牽扯我家裏人……他們……或病或小,對此事毫不知情……”說著這話,他閉了閉眼睛。

又一滴淚水滑落。

落淚,也不知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是心中的悔恨,還是因為單純的疼痛。

下一刻,本來緊緊禁錮著他頭頸的太子殿下突然鬆了手,把他身子往前一推,站起身來,轉到他身前,居高臨下的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配合趙煜大人,孤不但能確保他們平安,還能找禦醫來醫治你家裏的病親,”說著,殿下雖然眼睛看不見,卻微低下頭,好像審視老六一樣,“否則,孤不介意,真的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場麵一度被沈澈一人引領。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真的一刀抹了老六脖子,換他將死未死時,以臨終要求做要挾。

可如今再看,老六脖子上隻有一道白印子,泛出些紅色,可連半滴血都沒流出來。

老六傻愣愣的看著太子殿下,呆若木雞。

他剛才覺得自己的脖子劇痛,心髒馬上要停下了,帶給他一種瀕死的窒息感。即便是在此時,他的心髒依舊突突突的跳。

他還沒還魂似的,伸手觸摸自己頸間的皮膚。

疼痛的感覺依舊是在的,可再看手上,半點血跡都沒沾下來。

這時,衙役把太子殿下隨手一扔,飛出大門老遠的匕首撿回來,交還給他。眾人才真的看清,那是一柄單刃的短刀,上麵也是半絲紅色都沒有的。

顯然,殿下是用刀背,重手劃在老六的脖子上。

沈澈沒下殺手,趙煜鬆了一口氣。他明白沈澈的用心。

記得炎華的刑典附卷裏,記錄著一則這幾年才解除封禁的、古老的檔案:

炎華的極刑之一,名為鴆殺。但並非是服毒,而是用空心的鋼針把毒液注入犯人身體裏。

於是,便曾有官員用犯人做了實驗。

他安排兩名犯人先後行刑,犯人甲用真的毒液,犯人乙則在一旁觀看甲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待到乙被行刑時,毒液被換,事實上他隻是被紮一下。

但結果卻讓所有人都驚駭——乙,也真的死了。

這個實驗被重複多次,大部分“乙”都會死亡。死於心髒驟停。

而後,官員們經過分析,歸納出共性。

那些喪命的犯人乙,大多心智單一、防備意識不強、非常容易接受他人在不經意間給他們植入的某些概念,尤其在給出信息的一方博取他們的信任之後。

而那些沒有“被騙喪命”的犯人,則是慣於站在事件主導地位上的。

這殘忍又詭異的實驗,測試出人性奇妙的特性——信念、權威和誤導,三者結合,將會迸發出難以想象的強大威力。

當一個人對某件事深信不疑時,他的行為、身體反應,都會趨於支撐他堅信的這件事。

那些被騙死去的“犯人乙”們相信,他們被判了死刑,就真的會像甲一樣,死於鴆殺;

就如眼前的老六,他如何能想到,刑部大堂上還有人使詐。

太子沈澈一係列的誤導動作,讓他深信自己是真的被割喉、命不久矣。

“說說吧,否則……”沈澈清朗的嗓音響起,“下一次就是真的了。”

殺手們,雖然都有些拳腳功夫,卻從沒見過如此玩弄人心又不動聲色的人。頓時覺得眼前這年輕人可怕極了,讓人看不透他下一刻要做什麽,便都紛紛小聲勸老六說出細節。

終於,老六長歎一聲,好像是歎息他終於違背了亡母的教誨,又砸了自己言出必踐的金字招牌,道:“我可以把什麽都告訴你們,但剛才,”說著,他指著趙煜道,“這位官老爺說的話要算話,更何況這些位弟兄都不知內情……不然即便你殺了我,我也不會再說什麽。”

趙煜抬手,讓一旁的書記擬好文書。

再看沈澈,嘴角已經掛上笑意,變得明媚起來,與方才讓人捉摸不透,眨眼間便要動手殺人的陰晦判若兩人。他道:“趙大人也有你言出必踐的好品質,孤給他作保,而且,一會兒事情了了,孤即刻便讓太醫到你府上,醫治家裏的病人。”

趙煜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變臉變得這麽快,此時喜怒形於色的模樣,倒又回歸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率性。

文書簽好,老六把事情說出來了。

來與他談生意的,是個小丫頭。

那丫頭說趙煜是對她家小姐始亂終棄的小白臉,讓老六一眾人在他身上開幾個口子,教訓一二,若是能一舉殺了,賞錢翻倍。

雙方談定的賞錢,是三十兩黃金。

莫說黃金了,就是三十兩銀子,老六眾人都沒見過。

於是想也不想,就應承下來。

這雇主不僅出手大方,行事也敞亮,直接給了二十兩黃金做定錢,還給一眾人備了兵刃暗器——那小丫頭說,幫我家小姐出氣,行頭不能太草台了。

殺手們隨身的鋼刀,還有老六情急時丟向趙煜的毒彈丸,竟都是雇主提供的。

他說到這,趙煜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似的,命人把鋼刀拿來一柄。

方才一直在幽暗的環境中,這會兒他借著燭火光輝,細看刀刃,果然見那鋒利無比的刃口上,泛起一股妖冶的凜光。

刀,是淬了毒的。

好險。

隻要對方能劃破趙煜的皮膚,見了血,趙煜大約就要見閻王去了。

也虧得是趙煜一直拿鋼刀當鋼鞭使,用刀背敲人,才沒鬧出人命來。

最後,刑部的畫師,依照老六的描述,對雇主繪了型,那雇主用紗絹蒙著臉,可看那雙眼睛,分明是與常襄郡君的貼身丫頭阿彩,有七八分相識。

趙煜向老六問道:“若是她人站在你麵前,你能認得嗎?”

老六想了想,堅定的點了頭。

沈澈走到趙煜身邊,去摸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鋼刀。

但他畢竟眼盲,聽聲辨位的能耐再高,也依舊有不十分靈光的時候,手指直接向刀鋒摸去。

趙煜大驚,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將他手爪子打開:“刀刃淬過毒,你不要命了,這樣亂抓!”

沈澈揉著被拍開的手,也不惱,反而樂嗬嗬的道:“那你知不知道,這是何毒,來自何處?”

淬毒這事兒,是趙煜第一次公然叫破。

但沈澈半點驚詫沒有。顯然,他一早知道刀上有毒。

若是這般……他剛才瞎摸分明就是故意逗趙煜。

趙煜覺得,剛才消下去的火,又要往上冒。

再被沈澈這麽折騰下去,隻怕他要心髒病突發猝死了。

轉念一想,看在沈澈讓老六實話實話的份兒上,還是不跟他計較了吧。

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隻要能給翟瑞洗清冤枉,他忍了。

依照炎華的刑律,郡君涉案,需要上奏聖上,再做定奪。

趙煜正尋思,是即刻入宮麵聖,還是實打實擬折子遞上去。

沈澈就在一旁道:“趙大人,咱們去擾人清夢吧,”說著,他轉向周重,“周大人也同去。”

趙煜站在原地沒動,一旁的周重和他大眼瞪小眼——太子殿下這是要特事特辦?

趙煜撇嘴。

周重繼續擠咕眼:反正現在整個刑部歸他管,他說怎麽就怎麽唄。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沈澈顯出些疑惑,隧而道:“走吧,我炎華堂堂二品大員遇刺,孤一定要去給他討個說法。”

說罷,他不管眾人作何反應,就自顧自的邁步出門,向府衙大門方向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在阿煜急眼的邊緣反複蹦迪,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