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水入口,潤了喉嚨,趙煜幹剌剌的嗓子舒坦了些。

趙煜“多謝”還沒道出口,就見沈澈頗為熟悉的自角櫃裏摸出一套裏衣,扔給過來。

“把汗濕的衣裳換換,孤給你看看傷口。”

趙煜沒再扭捏,換了寢褲,**上身,讓沈澈幫忙換藥。

一回生,二回熟,更甚太子看不見。

這一次,太子殿下手腳也比上回麻利,不大一會兒功夫,就把傷口清潔完畢,重新敷上藥膏。

幫趙煜纏上幹淨的白帛時,沈澈就坐在他身後,雙手自他腋下穿出來倒手,恍如來自背後的擁抱。

離得近了,輕柔的氣息噴在趙煜耳根。

頓時趙煜耳朵後麵燙燙的,心底有一絲小火苗燃起來。

“趙大人,怎的熱還沒有退下去?”沈澈突然開口,緊接著,手就搭扶在趙煜頸後的皮膚上,“這麽燙?”

趙煜頓時像坐在炸藥上了,人一下就彈起來,張嘴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半天擠出來一句:“不勞殿下費心了。”

他心髒狂跳,慌亂著,把還沒紮好的白帛胡亂的打上個結。

略定下心神,才發現沈澈安安靜靜的坐在原地,嘴角又勾起那抹似有似無的笑意——總讓趙煜覺得他是故意的。

“可你身上還在發燙呢……”太子殿下極合時宜的又補充一句,說著便起身,來摸趙煜額頭,“你躲什麽,孤又不會把你如何……”

“微臣沒事,”趙煜終於把心猿意馬收羅起來,在千鈞之際,擋下沉澈的手,退回床邊,拎起衣裳,火速穿好,“殿下前來,不會隻單純為了體恤下屬吧?”

“是啊,就是。”

“……”

一絲難以察覺的無語飄過,趙煜道:“殿下的心意下官收到了,殿下近日也操勞,趕快回去休息吧。”

逐客令非常的明顯。

沈澈充耳不聞,非但如此,還又閑散著晃悠回座位上,二郎腿一翹:“殉道者是何意,你想知道嗎?”

江顧帆曾在秦念兒家裏用北遙族的古文留書,自稱是殉道者,可他認罪後,趙煜再如何問他,他都不做回答。

此事,也算是案件尚未解決的疑點之一,趙煜吩咐人去查了,還沒有結果。

難不成沈澈這幾天早出晚歸的,是為了查這事兒?

他確實說過,此來勝遇別有目的。

“請殿下賜教。”

沈澈肉眼可見的得意起來了,搖頭晃腦的道:“趙大人得拿些什麽來換才是。”

趙煜非常想脫口而出,回他一句:不說滾蛋。

可思來想去,真這麽說了,也不妥。

便壓著脾氣,道:“下官有何事物入了殿下的眼,殿下知會一聲便是。”

沈澈道:“孤還沒想好,想好了告訴你。”

有那麽一瞬間,趙煜覺得自己一腳已經邁上賊船了,剛要反駁,沈澈就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從懷裏摸出個錦囊,向趙煜扔過去。

爭先恐後,異常急切。

“定錢”都扔到懷裏了,趙煜隻得伸手接著,入手“嘡啷”輕聲響。

是當日沈澈要“走鏢”的東西。

闊開錦囊的口子,裏麵是散碎的小金鎦子。

太子殿下出手,果然不同凡響。

趙煜把錦囊沉在手裏有掂了掂,金塊翻滾,便自袋子底下翻滾出個不一樣的東西來。

是一個隻有銅錢大小的牌子,入手沉實,表麵鎏了金,但似乎因為年頭久遠,邊角已經磨損,露出裏麵的黃銅底子。

牌子的正麵,雕了花紋,中間一個“令”字。

趙煜看著,不禁皺起眉來,片刻功夫,想起來了:這花紋,與當日勝遇城郊怯春寒居閣影壁牆上見到的雕紋一模一樣。

當時就覺得影壁上的花紋眼熟……

可是這令牌他也不曾見過。

想到這,趙煜的頭一陣跳痛,好像腦子裏有什麽東西拚命的往眉心處鑽,要鑽破他的骨骼皮肉,逃出腦袋。

於是他狠狠的捏了捏眉心。

又把牌子反過來瞧。

更是心驚。

令牌反麵,一片海棠花瓣,雕工靈動,像是自樹上飄搖而落,恰巧就被牌子接住了,便封印在其中。

趙煜有所思,修長的手指先於意識的,不經意間就把牌子夾住,讓它滾動於指間。

異常的熟練。

沉穩壓手的觸感,勾引著激發於骨子裏的熟悉感。

他曾與這塊牌子這樣相處過……

前世嗎?

“你如此在意這個?心跳的聲音都急促了。”沈澈坐在一旁問道。

趙煜也不知該如何答他。

好像有前世的過往,被他遺忘在不知道哪個角落裏。

心思飄得深了,頭卻痛得像要炸開了一樣。

一不留神鬆了手,令牌和錦囊掉在地上,金鎦子踩出清脆的跳動聲,滾得到處都是。

“怎麽了!”沈澈覺出他大不對勁,起身過來想扶住他。

趙煜卻觸電似的把手彈開,這樣的時候,他的理智早就被轟飛了,隻剩下被前世記憶引導著的自我保護意識,讓他對沈澈的第一反應是躲避和推卻。

他趔趄著往後退開兩步,一隻手撐在桌子邊,另一隻手扶住額頭,好一會兒功夫,頭痛才漸緩。

這才抬眼看見,沈澈就呆愣在原地,像是被他的反應驚到了,局促著不知所措——一副想上前關切,又不大敢的模樣。

趙煜冷靜下來,也覺得過激了,道:“下官……許是燒糊塗了,驚了殿下的駕,請……殿下責罰。”

沈澈當然不信他是燒糊塗了。

他方才聽得分明。趙煜是在看見那塊鎏金令牌的時候,呼吸和心跳聲才明顯起了變化。

即便這人似乎在極盡克製,但依舊逃不過沈澈的耳朵。

要說沈澈自當年眼盲之後,耳音和嗅覺就靈便起來,有時讓他覺得,其實也挺方便的。

他曾在心裏想,若是一輩子就這樣了,倒也無妨。

唯有一點點遺憾,他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叫囂著願望,他想再看一眼當年的少年。

五歲那年的遙遙一望,趙煜的模樣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深處,在他心底點燃了一團難以名狀的悸動,這麽多年都不曾熄滅。

“不對……你認識這東西?”沈澈道。

趙煜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於是破罐子破摔的坐在椅子上不說話。

沈澈歎了口氣,料想對方現在八成病得難受北受的,脾氣沾火就著,也不再拐彎抹角,直言道:“這是數百年前北遙族一個組織的令牌,孤當年機緣巧合得到後,就……因為一些一言難盡的因果,一直在暗中查探,殉道者,是這個組織中較高階層的稱呼。”

他追查此事,一半因為皇族內部的糾葛,另一半則是因為與趙煜相關的那個怪夢,被他直接隱去了沒有說。

但經此一事,沈澈幾乎在篤信,趙煜與這段過往,多少是有淵源的。

可趙煜倒好,聽了沈澈的話,隻覺得腦袋更疼了,意識都要飄出身子去。

最後也不知是怎麽,半推半送的把太子殿下這尊大佛請走的,然後,幾步折回**躺倒,閉著眼睛什麽都不敢再想,隻盼著能睡著,哪怕是昏死過去都行。

可偏偏頭越疼,他的意識就越是清醒,反而就越發要去想沈澈剛才說的話。

最終,趙煜心一橫,眼看意識已經不受自己主觀控製了,就任由它飛到天邊去好了,頭疼既然止不住,睡又睡不著,他也就隻得閉上眼晴強忍——

有種疼死老子!

半睡半醒時他做了個夢,那枚令牌還是嶄新的模樣,依舊滾動在指尖,被他極為嫻熟的把玩。他拿著令牌去見了什麽人,可對方的麵容一直埋在一團迷霧裏。

但自身形看,這人不是沈澈。

就這樣,他不知何時才真的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清晨。

趙煜坐在**緩神,他竟然真的昏睡了一天一夜,好在這次醒來,身子輕鬆許多,頭也不覺得疼了。

眼見趙煜剛緩和些,陸吳川便忙不迭的想安排筵席慶功輕鬆一日,被沈澈阻止了。

暗中合了趙煜的心意。

案件善後的工作差不多了結,趙煜到院子裏透氣,便聽見一聲鷹鳴。

三兩盤旋而下,落在他手臂上時,趙煜隻覺得手肘一沉,竟險些沒經得住它的斤兩——肉眼可見,這貨肥了一圈。

趙煜打量它,道:“幾日沒見,你吃什麽了?”

三兩像是也明白,主人這是嫌棄它了,嘰咕兩聲,圓腦袋就往趙煜胸前蹭。

趙煜這回不吃這套,手臂一揚,三兩借勢而起,展翅飛上枝頭。趙煜站在樹下叉著腰:“自己獵食去,一看就知道,案子上立功了,就有人上趕著給你好吃的,再肥老子就把你拔毛燉了!”

這話說完,一人一鷹就這樣一個樹上一個樹下,僵持了片刻。

終於,還是趙煜在氣場上略勝一籌,讓三兩明白,自己主子沒跟它開玩笑。低頭看看自己已經圓得擋住腳的胖肚子,長嘯一聲,拍拍翅膀,飛走了。

沈澈這時則就站在院外。

趙煜數落自家鳥兒,他聽得再清楚不過了。於是太子殿下尋思著,要是讓這人知道,自己為了和三兩搞好關係,三天兩頭給它加餐……

咳。

幸虧三兩不會說人話。

聽他訓鳥兒的腔調,就知道他身體好多了,便也就放心。

皇上讓盡快回都城的旨意已經被自己壓了好幾天,看來明日終於可以啟程了。

他轉身離開,沒有進去招惹趙煜。

畢竟,山高水遠,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