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在勝遇府做過一年多父母官,他自然知道樹大招風的勝天鏢局在哪。

隧向車行老板租了幾匹馬,往勝天鏢局的方向去。

他騎在馬上,沒有疾馳,默默的照顧著沈澈這隻瞎貓,太子殿下平時騎得都是經過特別訓練的馬兒,這回騎上匹普通的,萬一沈侍衛出師未捷,先被馬甩下來,也是個好說不好聽的事兒。

結果沒走多遠,他發現自己這一片苦心,全然白費——

那人在馬上悠閑得不行,單手鬆鬆的帶著韁繩,跟在自己身旁,頗有進退的扮演著侍衛,一直保持著比自己的馬兒慢半個頭的距離。

“你平時遇上案子,也這麽不眠不休麽?”沈澈道。

他突然開口,趙煜心口一緊,收回心虛的目光不看他,卻又恍然反問自己:我慌什麽?

“平時很少有這麽喪心病狂的凶手。”趙煜表麵平靜的答道。

沈澈又道:“令尊在朝裏威望那麽高,若是有他提攜,你在朝中做官,豈不安省,怎麽淨往外阜跑?”

等了片刻,趙煜沒答,就在沈澈以為他不會答了的時候,趙煜平淡的答了:“不喜歡黨爭。”

“唔……是挺煩的。”沈澈深表認同,敏銳的察覺到趙煜像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換了個茬兒,“聽那車行老板的意思……勝天鏢局似乎口碑不好?當初你在這兒為官,怎麽沒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趙煜徹底不想回答了,做父母官,又不是落草為寇,還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套……

但細想,這個道理,沈澈身為太子,該比他領會得深刻。

可想而知,這人開始沒話找話了。

趙大人隧而決定催馬快些走,趕快把自己那點兒白瞎了的苦心斂羅斂羅,收拾起來,就又被沈澈搶了先,太子殿下壓低聲音道:“大人,一會兒不如讓我會會江遊北?”

江遊北是勝天鏢局的總鏢頭,雖然在江湖上和勝遇府都算有一號,但常在都城的太子,怎麽會知道他的名頭?

趙煜越發看不透沈澈的深淺了,正有所思,沈澈突然揮鞭在趙煜的馬屁股上輕輕一抽,馬兒頃刻便小跑起來。

“趙大人一向是這麽不動聲色的貼心屬下眼疾,”說著,太子殿下縱馬趕到趙煜身側,恰到好處的貼近趙煜耳畔,“你的溫柔,我心領了,咱們走快些吧。”

趙煜忍不住撣掃被沈澈的吐息掠得癢癢的耳廓,突然反應過來——他騎術這般精湛,自都城到勝遇府來,又何必坐馬車?

是為了照顧他有傷在身麽?

嘖……

趙煜幾人在鏢局門前駐足。

馬還沒下,就有人迎上來,直言喝問道:“幹什麽的?”

哪裏有半分打開門做生意的模樣。

趙煜當然不能慣著他們,索性居高臨下的不下馬。正待說話,身旁的沈澈就催馬上前,凜聲道:“我家公子途徑此處,有筆買賣要與你們總鏢頭談。”

說著,甩手拋給迎上來那人一件事物。

那人抄手接過,見是一小塊金鎦子。

他見錢眼開的本事爐火純青,看眼前這幾人穿著不打眼,可這瞎子身為手下人出手都這般闊綽,更不用說他家的公子了。

想來是出門在外,財不露白。

一瞬間,他換上另一副麵孔,點頭哈腰道:“幾位稍候,容小的進去回稟一聲。”

沈澈的所為,多少出乎趙煜預料,但這樣也好,誰跟錢有仇呢,雖然早就看勝天鏢局不順眼,但思來想去,還是查清劫掠馬車那人的深淺,更為重要。

門侍進去通稟的功夫,趙煜便端詳起鏢局的布置,透過大門,見鏢局大院子裏,搭著一座了望木塔,弄得好像山匪寨子。

塔樓尖上有一麵旗幟,繡著鏢徽。

但高處風急,那棋子隨風呼啦啦的扭來扭曲,著實看不清具體圖案,隻依稀見上麵一個猩紅的鏢字,略顯紮眼。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趙煜幾人隻等了片刻功夫,便有人高聲自門裏招呼道:“貴客上門,有失遠迎,哈哈哈哈!”

話音落,人影由遠及近。

為首的是個老人家,腰杆兒倍兒直,步履生風,他須發都花白了,精神頭倒好,雙目炯炯有神。

再看他的麵色,是自皮膚底子裏泛上來的一層紅潤,若非是他麵龐略消瘦了些,這般膚色麵貌,就如年畫裏的老神仙一樣。

這老頭子就是江遊北,做勝天鏢局的總鏢頭三十餘年了。

他的名頭,趙煜聽過,但一直不曾相見。

傳聞中,他極會應承場麵,年輕時就是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扶搖直上,接了很多官麵兒的生意,才把一度破敗的鏢局發揚光大。

可後來,他麵上對官府敬畏有加,私底下,偷鏢、黑吃黑的勾當沒少幹。

好像與他相熟的官員們也忌憚他越發恣意妄為,怕惹禍上身,便漸漸對他疏遠了。

但這事若細想,江湖人對上官府,終歸該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為何沒人找他麻煩?

不願,還是不敢?

有意思極了。

記得趙煜來勝遇府上任之初,江遊北便遞上拜帖表忠心,說自家鏢局絕對安安生生的,不給官老爺惹麻煩。

趙煜隻讓人回了一句“江總鏢頭說到做到便好。”

沒有見他。

相安無事一年多……

今日終於要相見了。

江遊北快步到幾人近前,抱拳笑道:“貴客,隨老朽堂裏請吧。”

而後,親自為趙煜穩住坐騎,引他下馬,才引眾人進堂去了。

鏢局正堂,江湖氣尤為濃重,地上鋪著一張虎皮毯,迎麵牆上,裝裱著卷軸,淩厲有風骨的寫了“義行”二字。

江遊北極為敞亮的朗聲笑著,請趙煜坐下。

趙煜掃了沈澈一眼,見他在自己身旁負手而立。

算是極為能屈能伸。

“公子怎麽稱呼?”江遊北在主家位置上坐定,笑著問道。

趙煜笑而不語,十足十公子爺的派頭,這種事兒,上輩子就駕輕就熟了。

身旁沈澈果然極為適當的接話答道:“我家少主姓趙,在下沉正,是公子的貼身侍衛。”

江遊北看這侍衛好像眼睛不便,但他見多識廣,心知天下之大,能人多得是,即便他真瞎,也該是個有過人之處的瞎子,便道:“原來是趙公子和沈少俠,不知公子有何買賣要與老朽談?”

沈澈道:“請總鏢頭屏退左右。”

江遊北微一遲疑,還是擺擺手,待鏢師們退下,他才道:“沈少俠有話可但說無妨了。”

沈澈從懷裏摸出一隻錦囊,蠻恭敬的放在桌上,道:“想請江少鏢頭,親自押鏢上都城一趟,至於報酬和押運之物,全在這隻錦囊裏。”

江遊北麵帶疑色,展開錦囊口子往裏看,沒把東西倒出來。

這是行規。

既然對方沒挑破明說,便是不想把東西放到桌麵上來討價還價。

待他看清錦囊裏的事物,不禁變了臉色,把沈澈和趙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個來回。

最終目光落在沈澈臉上,凝視半晌,道:“尊駕……你……姓沈……”

終歸話說一半,沒了後文。

自沈澈拋出錦囊,趙煜便開始丈二和尚,不知太子殿下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看江遊北的神色,沈澈給他的東西極為特別。

趙煜便隱約覺得沈澈醉翁之意不在酒……

麵兒上是在幫著自己試探江家父子,可其實他有更深一層的目的。

雖然但是……

箭在弦上。

趙煜為人好歹是精明的,也就配合沈澈,不動聲色的看著江遊北。

雙方就含情脈脈的相互審視了半晌,江遊北終於賠笑起來,道:“犬子不成器,押不了這麽重要的鏢,不如讓老朽親自前去。”

趙煜接不上話,隻得繼續假裝高深。

沈澈則不理江遊北,轉向趙煜道:“公子,既然總鏢頭不願接這趟鏢,咱們便走吧。”

說著,向趙煜做了個請的手勢。

趙煜二話不說,起身便走。

“誒——留步留步。”江遊北見對方一言不合,起身便走,隻得快追兩步,攔在二人身前。

他眼睛在這二位臉上打轉,想確定這二人離開之意是否決絕。

隻是,即便江遊北是江湖老油條,但他遇到的是趙煜。

趙大人皮囊年輕,忽悠人的能耐經驗可是自上輩子就積累下來的,怎麽可能被江遊北一眼便看出情緒。

江遊北又看向沈澈。

……

這位心靈的窗口遮了“紗簾兒”,更看不出什麽了。

江總鏢頭隻得敗下陣來,歎息道:“並非老朽推諉,實在是……犬子……不成器。”

沈澈淡淡的道:“上頭指名要江少鏢頭押鏢,這並非在下能左右的,總鏢頭連人都不讓見,就推諉,在下與公子回去隻有據實交代,至於上頭怎麽想,莫說是在下,就連我家公子也插不上話。”

自從看了錦囊裏的東西,江遊北便對沈澈和趙煜恭敬了十二分,終於還是妥協了,朗聲向堂外道:“去叫顧帆過來。”

片刻不過,便有人在堂外禮節式的叩門,隨後,一名年輕人進了門來。

但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

年輕人站定,見趙煜身側,除了一人黑紗遮了眼睛,其餘幾人都在似有似無的看他的腿,便大大方方、極為客套的報以一笑,道:“幾位兄弟不用看了,在下的腳是跛的。”

話音剛落,江遊北便冷聲道:“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你說得倒坦**。”他像是經常數落人,習以為常得脫口而出,也不顧及此刻還有外人。

見趙煜看他的目光裏略帶詫異,才陪笑道,“這是犬子江顧帆,自幼就是長短腿,難成大器,老朽這才說他不能勝任。”

勝天鏢局近年來在江湖上聲名聒噪,但細想,江遊北的兒子確實低調得不像話,一直以來,趙煜隻聽聞江遊北有個兒子,再具體的,全不清楚。

方才車行老板說,搶劫的賊人說話像江顧帆,又穿著鏢局的衣裳,隻怕其中另有緣故。

這江少鏢頭,從頭到腳看多少個來回,都不像是有能力搶劫馬車的主兒。

時至此時,事情越發撲朔,是有人嫁禍勝天鏢局?

亦如他挑釁官府一樣?

“既然江少鏢頭腿腳不便,在下便先行告辭,”趙煜不想多做停留,因果定然還有疏漏,他向沈澈輕聲道,“回吧。”

沈澈會意,微一躬身,將護衛的職責進行到底:公子先請。

這會兒,屋外起了大風,了望塔上的鏢旗迎風招展起來,趙煜這回分明看清了鏢旗上的徽紋——兩柄交叉的十花刺上方飄著一片海棠花瓣。

江家父子二人送走趙煜,回轉入鏢局內。

“爹……”江顧帆道。

江遊北臉上難掩嫌棄之色,還是駐足了。

“剛才那位趙公子,便是前任的府尹趙煜,他前來,隻怕是……項莊舞劍。”江顧帆道。

江遊北臉色凝重起來,這才正眼看著兒子:“當真?”

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阿煜,自信一點,孤就是為了照顧你有傷在身,把“麽”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