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遇府與滌川城相距不遠,若是騎馬,清早出發,日落前便能到了。

趙煜想,太子殿下特意備下馬車,大約是因為眼睛不方便,騎馬確實是難為他了。

於是,他頗為會意的起身,稍微修整儀容,移步前廳,就見沈澈已經換下了平日裏略顯雍容的服飾,今日的穿著頗有些“江湖氣”——

他的頭發束起一半,盤一個小髻,用織錦素的料子稍作裝飾,一襲衣裳以墨色為主,隻有領口、袖邊,極不顯眼的繡著些吉祥的暗紋,一柄長劍懸於腰間,劍鞘低調古樸,毫不惹眼。不似平日裏王公貴族們的佩劍腰刀,非要鑲上寶石,鎏金盤翠的彰顯奢華。

別看他就穿著這樣烏漆嘛黑的一身衣裳,反倒顯得人極為端肅精神。

趙煜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他腰間的佩劍上,總覺得像是在哪裏見過,但又實在想不起來,也就罷了,上前行禮,道:“殿下請先行出發,下官還有些事情善後,晌午便能啟程,日落前,定能與殿下匯合。”

沈澈搖頭,道:“昨夜高師傅重新細查過四位兄弟的屍身,孤一直陪伴在側,除了那半片白絹和傷口特別,再無其他特別的線索。襲擊咱們的殺手沒有活口,且他們極為謹慎,從衣著到兵刃看不出有何特別,但周大人說,他們的行事,極像一個江湖上的殺手組織,收錢辦事,頭領很神秘。從這條線索上著手,隻怕要費些周折,不是上策。就連給安一重傷一擊的重刀,也不過是刃口豐厚的鬼頭彎刀,但凡有些手藝的工匠,便能鑄造,比較常見。”

身為太子,沈澈半點不矯情,隻徹夜泡在斂房裏,與屍身為伍這一條,莫說是太子,隻怕大多數高官都不一定能做到。

更何況,即便他看不見,依著他那狗一樣的鼻子,定然不好受。

想到這,趙煜不自覺的柔軟下幾分語調,但聽上去其實也還是沒什麽溫度,道:“殿下操勞了。”

沈澈便也就還以淡然一笑,拿出本薄冊子,遞給趙煜。

冊子封皮上半個字都沒有。

趙煜接過來,翻開沈澈用手指幫他隔開的一頁,瞳孔便興奮得綻放開一圈,隻見那冊子上繪製著一樣兵刃,與他昨日根據死者的傷口繪製出來的兵刃大同小異。

兵刃似鞭非鞭,是一柄四棱刺,然而特別之處在於,它四麵刃口並不是等長的,所以才會造成上短下長的十字切口。

書頁旁邊一行小字備注,標明這兵刃叫“十花刺”,是自北遙族傳入中原地區的兵刃。便再無更詳盡的資料了。

趙煜又隨手翻看那本冊子,見錄入其中的都是些稀奇古怪不常見的兵刃暗器。

也不知沈澈從哪裏搜羅來這麽偏門的東西。

“昨兒夜裏,阿煥去兵部的資料庫翻查過了,得到這個結果。”

沈澈非常適時的解釋一番。

確實對應了趙煜的念想。

他又補充道:“你身上有傷,還是別騎馬了,現在一同出發,你也把案情向孤仔細講述一番。”

退路都被太子堵死了,趙煜沒話,隻得從了。

他也確實想盡快去勝遇府,看看那個可怕的夜晚行至府衙門前的馬車上有何線索。

於是,盛情難卻的趙大人便和太子殿下共乘馬車,周重帶著小隊人馬隨行。

馬車內,趙煜簡述了調任入都城前的案情:

勝遇,是一個百姓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地界,不是一個入夜就關門閉戶的吃飯睡覺的死板地方。晚間,總有些市集夜市,有吃有玩。

案件,也正是在趙煜接到調令前的五六天,發生的。

第一起案件的死者是一個年輕男人,靠倒賣玉石文玩為生,當日他和朋友在夜市閑逛喝酒,分開之後,行至小巷,遭遇了不測。

凶手,沒有將他一刀致命,反倒是第一擊打壞了他的咽喉。是以,整個行凶過程,沒有驚動周圍任何人。

如錢天崖等人一樣,他的身上,布滿了折磨式的傷口,最後被一刀紮在心口。

不同的,是凶器自始至終隻有匕首。

第二宗報案,是在趙煜起身回都城的當日清晨,女死者身家青白,是勝遇府一名茶商的女兒,清早被發現死在閨閣中,死狀與第一名死者極為相似,並未遭遇輕薄。

但是,可以肯定,凶手的作為升級了。

他入室行凶……

這兩起案件,死者的血漬裏,都被撒滿了海棠花瓣。

嬌柔的花瓣浸潤在血汙裏,無比詭異。

沈澈聽趙煜講完,倒上半杯溫茶遞給他。

趙煜接過喝下一口,溫香的茶湯潤入喉嚨,舒平緩了他心口的燥氣。

“那凶徒為何後來要用十花刺,一開始卻不用?”沈澈即便眼睛上蒙著黑紗,依舊能看出,他這會兒蹙著眉頭。

趙煜本不想回答,但想了想,還是說道:“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凶手並非是一個人,而是兩人以上,一人用慣匕首,另一人用十花刺,”說到這,他頓了頓,“或者是第二種,他覺得用匕首留給官府的線索不夠明顯,他的挑釁升級了。”

當然,還有最極端的情況,這兩種可能性並存。

但趙煜沒挑破,他見沈澈若有所思,便也就閉了嘴,倚在座椅上養神。

預料之外,沈澈像是知道他在養神一般,沒再說話。

車廂內,極難得的安靜了很久。

待到入勝遇府境,已經入夜。

趙煜本來一想到沈澈前些日子對他招撩的樣子,就腦殼疼,全沒想到,他今日安靜得像個吉祥擺件兒似的。

趙煜因為前世與沈澈糾葛不清的恩怨,對他頗有些忌憚,是那種對某一件事,明知道對方早已經忘記了、不在乎了,自己卻還耿耿難以釋懷的矯情的忌憚。

像是怕,又像是擔心會重蹈覆轍。

回想前世,二人不知共乘過多少次馬車了,今生陡然又如此,趙煜表麵鎮定地閉上眼睛聽著馬蹄敲擊地麵的節奏,心就被敲亂了。

期間趙煜數次偷偷看向沈澈,見太子殿下板板生生的坐在一旁,呼吸綿長,不知是不是在打坐。

他格外“老實”,趙煜才安心不少。

終於,在趙煜不知是第幾次又看向沈澈時,太子殿下終於被身旁這人的目光擾得“道心難安”,輕輕歎一口氣,道:“趙大人,孤念你身上有傷,想讓你少傷氣說話,才不同你多言,你不好生打坐休息,總看我做什麽,”說著,他淺淺的露出個笑意,向趙煜湊過來,神色卻很正經的問,“孤今天格外英俊嗎?”

行徑被當麵揭穿,趙大人老臉一紅。

但沈澈就在趙煜眼前咫尺之距晃悠的蒙眼黑紗,此時就像是趙大人的遮羞布一般,讓他有底氣把睜著眼說瞎話、死不認賬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輕咳兩聲,沉吟道:“殿下何意?”

而後,便真的閉目調息,不再看他——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看你了?

你沒看見。你感覺錯了。

沈澈又一次難得的沒和他掰扯,於是二人共度了短暫的、相安無事的時光。

眼看要到府衙門前,趙煜終於還是問道:“殿下為何突然接手刑部?”

沈澈聽他問得突然,彎起嘴角,隱約能見到他一顆虎牙笑得露出唇邊,與他平日裏見人便是溫和儒雅的笑容,大不一樣。

他舔了舔嘴唇,才慢悠悠的答道:“趙大人就當是孤為了感謝你替我洗刷掉謀害皇兄的罪名吧。”

什麽叫“就當是……”

趙煜皺眉頭,繼續欺負對方眼睛不方便,翻了他一個白眼。

但一轉念,沈澈身為太子,能說動肅王把刑部的執掌之權讓出來,更能說動皇上讓他出都城,定然有他的算計。

自己本來就想遠離權利爭鬥,管這麽多做什麽。

想著,他挑開車簾看窗外……

隻半個月的光景,勝遇府蕭條了許多,他離開時勝遇還宛如春花爛漫,如今,春日的空氣裏暈散著緊張恐怖,家家戶戶關門閉戶,馬車經過,便能聽見狗吠。

想來也是,城裏出了喪心病狂的凶徒,人們一來巴望官府作為,二來恨不能把自家用金鍾罩扣住,外加一層鐵布衫保險。

尋常百姓聽聞第二起凶案的受害者在家中遇害,定然三魂七魄都不安寧。

馬車在空****的大街上停下,直對勝遇府衙大門。

四名守衛風聲鶴唳,對視一眼,手同時扶在腰刀上,一人凜聲喝問:“來者何人!”

這倒也難怪他們。

畢竟,三日前的深夜,也是一架馬車,拉著三具屍體和被傷得不人不鬼的錢天崖,在府衙前駐足。

駕車的是阿煥,值守的衛士不認得他。

周重正要策馬上前應對,馬車車廂門就被推開了,門簾掀開一角:“是我,”趙煜道。

他略顯疲累,依舊白得像骨瓷一般無暇又精致的麵龐帶著難以言喻的笑意,展露在四人麵前。

“大人!是趙大人回來了!”

為首那人眼睛裏瞬間放出異樣的神采:“快,快去通傳大人,趙大人回來了!”

看他這模樣就知道,繼任的勝遇府尹陸吳川大人已經焦頭爛額了。

趙煜不多講繁文縟節,迎沈澈下車,便讓衡辛和阿煥一同去把馬車安置入院內,沒等陸吳川迎出來,就領著沈澈和周重往裏走。

剛進內衙正堂,陸吳川就來了。

已過子時,但顯然,陸大人沒心思睡覺,官衣還齊整著呢。他看見趙煜便如見了活菩薩,迎頭作揖:“下官,恭迎刑部尚書趙大人!”

陸吳川年近五十,本來是個白胖的儒生,數日未見,人瘦了一大圈,頂著兩個黑眼圈,滿臉憔悴。

這案子讓他焦頭爛額。

趙煜道:“陸大人不必多禮,來見過太子殿下。”

陸吳川身子明顯一頓,仿佛是覺得自己聽錯了,抬頭看趙煜,這才看清他右手一側站了個高挑瀟灑的年輕人,正氣颯爽,唯獨眼睛上蒙了黑紗。

當朝太子有眼疾,不能視物,陸吳川有所耳聞。

他轉向沈澈,跪倒道:“下官,勝遇知府陸吳川,叩見太子殿下。”

沈澈並沒第一時間便答話,像是感受了一下周圍環境,才緩聲道:“陸大人快起來吧,此行是父皇密旨,為查案防備,更不宜大張旗鼓,今日在場除了咱們三人,還有你身後的兩名兄弟,孤的身份,便先暫時不要聲張了。”

這話說完,先是陸吳川發懵,茫然看看自己身後,確實不遠不近的跟著兩名衙役。

所以說,太子殿下到底是不是真瞎?

一旁的周重和趙煜也愣了——怎麽著,你還想來個微服暗訪?

就像是回應趙煜的心聲,沈澈繼續道:“從今日起,孤便是趙大人的貼身護衛,名為沈正,便是了。”

瞎眼侍衛,給你能耐的……

趙煜剛想反對,陸吳川就先起身了,正色道:“如此甚好,趙大人,沈侍衛,請進內堂敘話。”

作者有話要說:

沈澈:孤就知道,陸大人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