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快馬,疾馳出城,揚著雨煙向城郊長亭疾馳。

不過四五裏路,轉瞬便到了。

趙煜策馬遠眺,果然透過雨幕,見到昏黃的燈火搖曳,看高度,正是懸在馬車上的引路燈,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渡亡魂歸家的引魂燈。

突然那風雨飄搖的燈籠狂搖了幾下,眼見終於經不住疾風驟雨的摧殘,就要熄滅了。

隻一瞬間,趙煜雙腿狠夾馬肚子,馬兒嘶鳴,離弦的箭矢一般,疾衝過去。

安一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便被自家大人甩在後麵好遠,他大聲叫:“大人!”

趙煜的聲音隔著雨聲傳來,顯得縹緲:“那燈不對勁,隻怕有麻煩!”

不是吧……

安一駭然。

他策馬追去,待到離得近了,視線清晰些許,便是大驚。

剛才他們遠遠看到掛在車樓一角的引路燈,忽明忽暗,突然狂搖起來,並非雨大路滑,官道難行,而是馬車正被幾名身穿夜行衣的人圍攻。

竟然有人敢劫掠官軍!

顯然,這事兒誰也沒想到,也顯然,官軍們不是那數名黑衣人的對手,十餘人的護送小隊,頃刻間已經死傷大半。

趙煜手到嘴邊又頓住了,他想吹鷹笛,忽而反應過來,今日去王府赴宴,傍晚就把三兩撒出去自娛自樂了,這會兒忽降大雨,也不知它有沒有暗中跟著自己。

但事情緊急,終於還是吹了極為嘹亮悠長的一聲。

預料之中,沒有回應。

隻是驚動了圍攏在馬車周圍的黑衣人。

他們片刻的晃神,趙煜已經雙腳脫開馬鐙,在馬背上輕點,向亂戰的眾人直衝而去。

去王府赴宴,兵刃自然也是沒帶的。他腳尖提起官道上不知是誰掉落的腰刀,抄在手裏,和著雨水挽起刀花,試試手感。

鋒刃將雨水斬斷,迸散開無數水晶,前一刻場麵還飄逸靈動,後一刻,趙煜便如鬼魅一樣,欺身閃到一人身前,直接把那人抹了脖子。

安一看得一愣,他跟了趙煜多年,知道趙煜是會些功夫的,但從沒見他與人動手過,從前覺得他畢竟是個文官,習武不過是強身健體,花架子該是多於實際的。

可今日一見,這般一刀致命的狠,絕對不會出自一個花架子之手。

眼看自家大人出手不留情,安一,也衝入戰陣。

剛剛尚在抵抗的小眾官軍隻剩下兩三個囫圇人,見來了幫手,又振奮了心神。

一眾黑衣人該是衝著一息尚存的錢天崖來的。

滅口嗎?

一個連環凶案的凶手為何要做到這般地步?

大雨形成天然的屏障。

深夜的野外本就極黑,雙方彼此看不清麵目,隻得憑借衣著來區分敵我。

那些黑衣人看出趙煜是幾人裏功夫最高的一個,一人呼哨一聲,便有三人同時向他合圍過來,意欲牽製住他。

趙煜的武功招式偏陰柔,並非開闊磅礴那一支的。一半是這輩子現學的,另一半傳自前世不甚清晰的記憶,這輩子年幼時,為他啟蒙的武術教席,起初著實以為撿到了寶。

直跟他爹說,小公子是武狀元的料。

但這“武狀元”的苗子練著練著毛病就暴露了,他不似一張白紙,反而有些根深蒂固的習慣,像是老手的陋習,那教席搖頭歎氣:原以為是塊璞玉,沒想到,是塊不知為何被雕歪了的玉。

是以,趙煜功夫,就很一言難盡了。

放在普通武林人士堆裏,他憑著兩輩子的經驗,能應付得綽綽遊刃,但若遇上真正的高手……就不好說了。

也好在,他至今走腦子多於動手,還沒遇到過什麽頂尖高手。

絕境,激發出他骨子裏下手不留情的狠,一刀橫掃,刀尖帶瞎了衝上來那人的眼睛。

那人吃痛,下意識去捂雙眼,被趙煜自後頸直刺下去,登時斃命。

趙煜毫無猶疑的收刀,暗夜裏熱血混著冷雨,甩出好遠,瞬間涼了。

這時,突然有人冷笑開口:“萬沒想到,趙大人一個文官,有這樣的身手。”

他刻意壓著嗓子說話,聽不出本來的聲音,更聽不出年紀。

趙煜刀尖指地,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道:“認識我,你是誰?”

這般大的雨,能在混亂中一下就認出他是趙煜,這人對他絕不止於片麵相熟。

那人沒答趙煜,反而向另一人道:“料理了車裏的,這兒交給我。”

話音落,他身邊那人就轉身向車樓快步而去,趙煜情急,也無暇多想,手在腰間一抹,揚手便是三枚銅錢。

被安排去車裏滅口那人毫無防備,又虧了銅錢的破風之聲湮沒在轟鳴的雷電雨聲中,他被銅錢釘在頸側的動脈上,鮮血瞬間如注,而後噴射式的為雨水添上殷紅一片。

看得出,認識趙煜的主兒是頭領,他方才一直沒動手,即便眼見趙煜手發銅錢,也隻冷眼旁觀,待到同伴死了,才罵一聲:“果然廢物!”

話音沒在雨聲裏,他一躍向趙煜攻過來,鋼刀舉過頭頂,借下落之勢劈下。

趙煜側身閃過,瞥見安一身上滿是血跡,動作已經滯澀了,還堅持與一人過招周旋。

他心下焦急,隻盼衡辛能趕快帶人來支援。

扯動思緒的功夫,趙煜已與領頭人交手數招,這人的招式很怪,趙煜算不上酷愛武學,削尖了腦袋往上鑽,也隻能算個準一流高手,但他積累了兩輩子的經驗,尚算博學,竟然一時看不出這人的功夫路數出自誰家。

一瞬間,他心焦——這領頭人顯然沒用自己的家學武功,他的功夫該比自己高很多。

他在玩!

“為何跟車裏的人過不去?”想明白這些,趙煜索性開口搭話。

領頭人蒙麵的黑巾被雨水打濕了,幾乎貼在臉上,勾勒出他麵部輪廓。

他笑,肌肉扯動嘴角,顯得詭異極了,好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偶人。

他依舊不答,那柄看上去極重的刀,在他手裏靈活至極,以趙煜見之驚心的速度,向趙煜頸間橫掃過來。

趙煜暗道不好。

論功夫的參差,是明明看見刀刃明晃晃的過來,明明知道他的目標是哪裏,卻就是無暇格擋閃避。

趙煜隻得猛的向後仰去,他分明的看見,刀口可以舔舐到自己頸間的皮膚,即便不致命,也非要劃出一道血口子。

可就在得手的須臾之間,對方的手向後撤了半寸,刀刃貼著趙煜頸間的皮膚劃過去,戾風帶得肉皮生疼。

濕發甩在刀刃上,瞬間斷了一縷,落在地上。

趙煜看準機會,左手一抖,又是三枚銅錢,領頭人橫刀擋下,讚道:“好應變。”

也正這時候,一旁的安一一聲悶哼,被對手砍在胸前,這下砍的極重,他仰倒在地。

與他對壘的黑衣人,見他倒地不起,轉頭就要去招呼馬車裏的錢天崖。

趙煜想再扔銅錢,卻在腰裏摸了個空。

情急之下他鋼刀猛甩出去,暗夜裏一道閃電一般,劈中那人後心,那人哼都沒哼便倒在地上。

領頭人一聲冷笑,也學著趙煜的模樣,手中兵刃擲出去,不偏不倚紮在倒地不起的安一胸前,安一哼都沒來及哼一聲,身子就徹底軟了。

趙煜驚而大呼“哎呀——”一聲,他自剛才便沉穩,至此時終於露出急躁來。

對方見了,笑得很是得意。

雨幕中,他欺身到趙煜身前,抬掌向他胸口平推過來,趙煜剛分了心,想躲已經來不及,隻得運勁硬生生接下他這一掌。

雙掌相觸的瞬間,一股強大的推力自掌心傳導至趙煜的手臂,將他向後送去。

那人的內力如浪濤一樣,綿延又霸道。

趙煜心知肚明,不能違拗這股強大的勁力。

於是趙煜至被他震得向後摔出去,以為後背要生生撞到兩丈外的樹幹上,萬沒想到,突然有人不知自哪裏衝過來,在他腰間帶住,將他護在懷裏,順勢一轉,泄掉了剛才那掌的餘勁。

恍惚間,趙煜眼中看到的,是鬥笠下,太子沈澈黑紗遮了雙眼的側臉。

他的手攬在趙煜腰間,幾乎用力到把人貼進自己懷裏,而後關切道:“沒事嗎?”

趙煜沒答,怒目而視那領頭人——他未出全力,更沒下死手,他一直在對自己留手,這種感覺趙煜很確定,是挑釁、是戲耍。

但,這是為何……

他若是一心挑釁朝廷,殺了自己這當朝大員,豈非更爽快?

就在此時,一聲鷹嘯,響徹夜空。三兩快得像一道自九霄滑落的閃電,向領頭人俯衝而下,利爪往他遮臉的黑巾上抓去。

眼看得爪。

領頭人身形一晃,趙煜幾乎沒看清楚。對方就已經閃躲開去,同時一柄短匕首甩脫,向三兩飛去。

三兩在空中身子急翻,還是被削落了兩根羽毛。

它吃了虧,卻也明白對手不好對付,在大雨中盤了個圈,落回趙煜身旁,“嘰咕”了幾聲。

兩人一鳥,一致對外的看向那惡徒。

惡徒見大雨中火光耀動,映照出趙煜二人身後影影綽綽的大隊人馬,越來越近——炎華的城門護軍馬上就要來了。

火光給趙煜和他身邊那人身形描摹上一層金色的柔和光暈。

雨水擊散,光圈也隨之延長開來。

領頭人眼見官軍逼近,分毫不亂,手突然在後腰處劃過,竟然抽出一柄手銃,看都不看,就向馬車連發數槍。

彈丸穿透車窗,打入車廂內。

他不給對手絲毫喘息之機,調轉槍口,又向趙煜和沈澈連扣兩槍。

雨聲噪雜。

在沈澈又聽到兩聲槍響之前,便覺得身邊的趙煜倏然有了動作,猛地撞向他懷裏。

槍聲響起的瞬間,他被趙煜撞到在地。

他下意識的護住突然衝進懷裏的人,那人也順勢摟住他,就地一滾,片刻未多停頓,鬆開他翻身而起。

領頭人目光犀利的看著二人,抬眼見官軍已來,冷笑一聲,道:“後會有期。”縱身一躍,躍入官道旁的深草叢中。

大雨成了他最好的援護,趙煜向前追出幾步便停住了,他知道,這種天氣,要圍捕到他,幾乎不可能。

他吹響鷹笛,三兩瞬間騰空而起。

盤桓了數圈,空鳴一聲,也沒有收獲。

當務之急,趙煜不再管他,衝到安一身旁,見那柄重鋼刀直穿在他右側胸口,他身子底下的雨水已經汪出一片猩紅。

衡辛趕到自己東家近前,高喝道:“快!有人重傷,快來!”

趙煜起身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快步向馬車走去,掀開車簾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血氣撲麵而來。

衡辛舉著火把跟到近前——寬敞的車廂裏三具簡易的棺材和一具屍體並排靜靜的躺著。

屍體正是錢天崖。

剛才那囂張的領頭人一共向車裏開了三槍,一槍打在他頭頂,兩槍打在胸口前。

不用看,錢天崖此時半口氣都沒有了,死的不能再死了,隻有胸前的血跡還在緩慢的綻放。

趙煜木訥訥的站在大雨中,他也不知道心裏是窩火、氣惱還是些別的什麽情緒。

為官近十年,第一次被這般挑釁——那人一早知道錢天崖在車廂裏的位置,若想滅口,他早就可以做到。

可他偏偏不要,他一定要讓趙煜看見援軍將至,再眼睜睜的看著他死。

而且這人……他毫不在意同伴的死活。

“東家。”衡辛突然叫他。

趙煜不想應,隻覺得胸前好像堆著一堆土,堵得難受。幹咳幾下,隨口“嗯”一聲,算是應了。

“東家,你背上流了好多血……”衡辛聲音有點抖。

作者有話要說:

趙煜:氣死寶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