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皇上本就恍惚,當他反應過來兒子想要做什麽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伸手一拉,什麽都沒有抓到。

隻能眼見沈澈一躍衝出懸崖。

撕心裂肺的一聲“澈兒——”,驚起飛鳥無數。

山壁震**傳出回聲,聲音越來越縹緲、清淡,悲傷、絕望卻越發濃烈了。

他衝向崖邊。

萬丈深淵,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

白駒過隙的須臾光景,讓皇上的心思如同在暴風驟雨中顛簸的漂萍,不得安寧。

失血過多、心神受創,他眼前瞬間天旋地轉。

如果時間可以倒退,他寧願自己跳下去,剛才,本來就已經抱有豁出命去的念頭了。

可是……

一切都來不及了。

往後餘生,他都不得安寧。

這是報應吧……

老天爺終歸是公平的,叫你機關算盡,抓住權位傳承死都不願放手,奈何命數輕淺,用斷子絕孫,來終結執念。

他愣愣的看著腳下浮動的雲霧,霧氣像會幻化一般,變幻成無數逝去故人的臉龐……

身後殺聲依舊,兵戈相交之聲不減,但卻好像已經再也與他無關。

跳下去,葬了這一身罪孽,澈兒會回來嗎……

皇上心念散亂,越發胡思亂想難以定神,也不管能否實現,他就真的想以自己的命去換了沈澈回來。

想著想著,身子栽歪。

眼看也要大頭朝下,跌落高台。

千鈞之際,有人將他從崖邊扯得遠離深淵。

力量又猛又大,手重得鐵鉗一樣,攥得他臂骨鑽心的痛。

劇痛,讓皇上心思回緩過來。

側目,拉住他的,是個姑娘。

是那個說父親被他害死的姑娘。

她麵容本來秀麗得緊,但此時,一雙杏核妙目漲得通紅,不錯眼珠的盯著皇上,眼裏的恨意,兩把火似的,要將仇人吞噬。

可同時,兩行淚水,不爭氣的自這一雙要噴火的眸子裏淌下。

皇上悲切地笑了,道:“朕……確實不知令尊是誰,但姑娘若要報仇,現在可以動手……”

他話沒說完,卻被手臂上傳來的疼痛止住的後話。

“我也想殺了你,”姑娘幾乎是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但你不能死。”

他用命換來你的生機,你怎麽能一死了之?

皇上訥住片刻,合上眼睛,淚水終也自眼角滾落,淒切切的笑容始終沒被淚水衝淡,他心道,是了,這便是懲罰——如今,我連死都不配。

這雙蒼老的眼眸再睜開時,閃出兩道寒光。

婉柔心頭一顫,沒來由的懼怕,讓她手上的力道減輕了。

皇上卻對她柔聲道:“多謝姑娘提點。”話畢,他目光轉向亂戰中心。

沈澈帶來的人,個個是好手。

“生擒北遙世子,朕……要好生為澈兒討個公道!”

皇上聲音不大,字字扣在人心。

太子殿下墜崖,這些近侍多是看見了,但他們訓練有素,無人擅離,此時皇上下令,傷懷被怒氣澆灌,如同火上澆油,士氣暴漲。

這一仗,一直打到第二日天明。

北遙的將士悉數戰死,二世子眼見要被生擒,剛要自刎,被婉柔一槍打中手臂,鋼刀脫手。

皇上則瘋了一樣,讓一批又一批的人去探那深不見底的淵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可一連十餘日,沒有人能下到崖底,無人知曉,這地界兒的最深處,是陸地,還是江海,是人間,又或是另外什麽地方……

皇上越發傷懷,這傷懷裏,又隱約存有一絲希望。

不知是因為太子殿下下落不明,還是經由江吟風的身世,皇上無心再與北遙深究,借北遙二世子在手,與北遙簽訂和書,百年不起戰亂。

此間事了,他大病一場,依舊不願回滌川城去。

最後病得昏沉了,才被連哄帶騙的“禦駕凱旋”了。

再說趙煜救駕,被江吟風撲出去時,腦子其實一片空白。

他之所以救皇上,一來因為皇上禦駕親征,若是崩逝在外,於社稷、於邦交都將引發巨大的變數,甚至是災劫;其次,他是沈澈的生身父親……

直到他眼見沈澈跟著自己一躍而下,當時心裏隻覺得難受,可細想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後來再品,趙煜才道,那是很深的遺憾。

今生,即便兩情相許,也不能共白頭了。

墜落,越發快了。

趙煜向沈澈伸出手,但無論沈澈如何努力調整下衝的姿勢,也難以觸及趙煜,倒是江吟風,一直與趙煜近在咫尺。

江吟風臉上的神色很微妙,非要形容的話,那是一種看到結局的認命。

仿佛千斤巨石陡然自心口上挪開,飄搖的一粒塵埃,終於歸於虛妄。

趙煜耳畔生風,山崖兩邊的景色恍惚又縹緲地往上飛竄,他一直留意四周是否有可以借力減緩下落之勢的地方。

無奈,兩旁山體與幾人相距太遠了。

這樣下去,便真入十死無生的必死之局了。

也不知到底落了多深,趙煜隱約聽見,身後傳來水聲嗡鳴,他在空中腰身用力,勉力轉身看,卻又傻眼了。

彌漫的霧氣之下,是一大片水域,流水之聲,源於一麵落差極高的瀑布。

可三人墜落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在瀑布的上遊位置。

水流湍急,卻不見得有多深,這樣掉下去,怕是跟拍在石頭上沒什麽兩樣,非得死得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除非……

趙煜想到這,回身看沈澈,眼看他馬上就能夠到自己了。

可就是這時,一旁的江吟風顯然也想到了這活命的關竅,突然出手,扣住趙煜脈門。

他二人本來就離得極近,趙煜整副心思,都在讓沈澈活命的算計上,全沒防備江吟風空中出手,待到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隻覺得全身頓時沒了力氣。

罷了。

他沉聲向江吟風道:“一換二,你得救他!”

江吟風未置可否,反而隻是輕聲笑了:“你覺得什麽樣的結局,才配得上我半生機關算盡、顛沛流離……”

並沒有預想中脊椎斷裂似的痛楚襲來,反而落入水中的瞬間,趙煜覺得身子一輕,他與江吟風的身位飛速對調過來。

耳邊江吟風一聲悶哼,接著,趙煜便被他以一股力量,反推起來。

下墜的貫力,與江吟風傾注畢生功力的上推之力,讓趙煜覺得,自己的每一寸骨節,都在被兩道相反的力量碾壓撕扯。

劇痛,瞬間傳滿全身,他幾乎痛得要暈過去。

提起真氣,驟然收緊全身肌肉,護住身上的重要關節。

他強撐著精神,伸手觸及沈澈,拉住太子殿下的瞬間,猛的將沈澈往瀑布懸落的下遊推去。

成功地讓沈澈的身子偏出瀑布上遊。

同時,江吟風運真氣,喊出一句:“沈澈!”

聲音已經扭曲得不似人聲。

下一刻,趙煜直飛出去,被沈澈拉住,抱進懷裏。

“我接住你了。”

一時間,讓人安心的低語、被風吹冷的懷抱、熟悉的香氣、劈裏啪啦砸下來鞭子似的落水、骨骼間寸割的劇痛在趙煜的感官間擴散。

緊接著,他被沈澈抱著,墜入瀑布下遊的深潭裏。

冷水驟然一激,趙煜一口氣悶在心頭,終於什麽也不知道了。

後來,他是被疼醒的。

勉力睜開眼睛,便見幽藍的天空中,皓月正當頭,微一偏頭,看見不遠處一團暖融融的篝火生得正旺。

剛要起身……

“阿煜別動!”沈澈自他頭頂的視野盲區處急步跑過來,但聽聲音,腳步一輕一重,似是有點瘸。

沈澈麵露喜色:“你醒了,”說著,摸著趙煜額頭,心疼又柔緩的道,“你身上好幾處骨頭斷了,腰上也有傷,不能驟然動作。”

是了,沈澈一提,趙煜便覺得胳膊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腰間自骨骼到筋肉,又漲又痛。

“好在燒退了,你已經昏睡兩天了。”

沈澈說著,抱住趙煜的背,緩緩將他扶著坐起來:“慢慢起來,我雖都檢查過一遍,但你若哪裏還疼,即刻便要說。”

趙煜這才發現,自己的衣冠非常不整。

他身上蓋著自己和沈澈的外衣,內裏卻被脫得隻剩裏衣,左腿兩處,右臂一處,被沈澈用粗木枝做了固定。

剛坐直,後腰也跟著一陣痛楚。

他一聲悶哼,沈澈立刻會意,在他腰窩的兩處穴道按壓下去。

疼痛漸緩,沈澈的手卻沒有挪開的意思,這讓趙煜心底騰起些不能言喻的燥氣。

一想到自己昏睡時,對方盲著眼睛給自己接骨、檢查……

指不定渾身上下都給他摸了一遍。

雖然太子殿下做得是正經事兒,雖然他有的自己也都有,但趙煜的心思,就是怎麽都正經不起來了。

臉像燒著了似的。

趙煜愣了愣,不再想這些。

他抬眼望天,見兩岸高山巍峨,隻有這瀑布深潭,蜿蜒遠去,不知通向哪裏。

“江吟風呢?”趙煜問道,關鍵時刻,是那人救了他和沈澈的命。

沈澈指著不遠處一條似有似無的路,道:“從那,可以通到瀑布上遊,你昏睡時,我去找了,什麽都沒有……”說著,他微蹙起眉頭,“許是……不知什麽時候,被水流衝落下來,隨水遠去了……”

趙煜心裏不是滋味。

江吟風曾兩次死境逃生,這一次,終歸是逃不脫了嗎?

沈澈聽他半晌沒說話,不想他胡思亂想,便言道:“咱們須得在這住下了,你的傷暫時走不了。”

“但……”趙煜沉吟,想問,又不知如何問,“外麵,朝裏……”

沈澈倒知道趙煜心思似的,拽過衣裳,給他披好,挨著他坐下,幽幽的道:“讓他知道我還活著,才是重燃他心底執念的惡因,有時候,父子之間的博弈,是要看誰更豁得出去,”頓了頓,他繼續道,“你不一樣,你可以寫信讓三兩帶回家去,報個平安。”

趙煜偏頭看沈澈,見他蒙著眼睛,神色淡淡的,淡出些傷懷,也淡出些喜悅。

突然,趙煜急道:“不對,還是得趕快出去!你的眼睛……”說到急切處,忘了身上還傷著,猛地一動,疼得他低/吟一聲,緩過勁兒來,才罵道,“我給你的藥,你怎麽不接著呢!還是得去找空青,不然柳華前輩也行……”

沈澈聽他急急切切,笑意濃了起來,伸手摟住他:“好了好了,”他柔聲安慰著,另一隻手扯下眼睛上的黑紗,“以後你想找誰,去哪裏,我都陪你去,不過呢……”

趙煜看見,對方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眸已經褪去了當初的混白,又變回透徹的藍灰色,映著火光,晶晶亮亮的。

而自己,正映在其中。

“我用過解藥了,隻是還沒好全,不能總見光。”

趙煜這才轉急為喜,轉瞬,又覺得不對——他眼睛既然好了,那自己豈不是被看光了!

還是在渾然不知的時候。

想到這,剛退熱的臉頰又燒起來,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沈澈見他這副樣子,彎了嘴角,湊過來在他唇上輕輕咬一口:“羞什麽,從前我也不是真瞎。”

想看的,早就看過了。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