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再說滌川。

數日前,皇上禦駕親征的大軍一出都城。沈澈便召集數位軍機重臣到禦書房密見。

他獨自麵對群臣,分毫沒有毛頭小子驟握重權的慌亂,反而端肅、湛靖,越發有一國之君的威儀了。

“今日密會,孤要向諸位宣讀一道父皇的密旨。”沈澈說著,回身到禦書房南牆的風水畫麵前,將卷軸掀起來。

畫作背後的牆裏,砌著一道暗格。

太子殿下從懷裏摸出鑰匙,是黃銅精鑄的精巧玩意。

鑰匙身上凹凸的齒牙極為繁複。

“通古斯與北遙雖然尚未勾連,但此次的形勢,遠比軍報參奏得嚴峻,北遙千方百計要求父皇禦駕親征,父皇則以自身為餌,釣出他們的叵測居心。是以,皇上臨行前夜,留下密旨,需要諸位大人與肅王叔配合孤,唱一出引蛇出洞,誘敵深入的好戲碼。”

他說完這話,暗格的門已經打開了,裏麵安靜的躺著一道聖旨——太子沈澈另予重任,由避役司的能人假冒太子,而真正的監國之權則偷偷交予肅王。

算上這次,以假亂真的戲碼,在炎華已經上演了三出,而今終於半登上台麵,在小範圍重臣麵前挑明了。

朝臣們覺得荒唐,麵麵相覷,一時不敢相信皇上能想出這般荒唐的對策。

但終歸親眼所見,聖旨上的字跡出自翰林院庶吉士之手,大紅的璽印蓋得板正,不容置疑。

還是信了,紛紛跪下接旨。

可任誰也想不到,太子殿下確實夥同壽明公公偽造聖旨。

壽明多年來,身司秉筆,讓他去翰林院擬一道旨意來,要比預想中容易太多了。

他不忍看皇上將對皇權的欲念淩駕於社稷之上。

命都早就豁出去了,假傳聖旨,又算得了什麽?

就這樣,沈澈這日入夜,帶人偷偷出滌川城。與沈澈同行的,還有西尼麗戈。

太子殿下的小隊車駕,急行不過三裏,月下長亭外,遠遠有人,孤身而立。

“肅王殿下在三裏亭前。”阿煥輕聲道。

“澈兒。”肅王出聲,給他引了個方向。

沈澈策馬,到肅王近前,他片刻無言,而後彎起嘴角,翻身下馬,躬身向王爺行了個大禮。

於公,太子的地位高於親王;於私,叔侄之間犯不上如此。

怎麽說都不成體統。

肅王一驚,忙去扶他。

沈澈倒先開口道:“今日一別,許再無相見之日,無論真假,你我叔侄一場,肅王叔當受澈兒一拜。”

肅王的神色難以形容,說不出是命定的滄桑,還是離別中有些許不舍。他托著沈澈手肘,將他扶起來。

沈澈的心思,其實並不難理解。

他早就想脫開漩渦中心了。

“待到……”肅王本想說“待到社稷安穩了,”可又說不出口。

真正的安穩,須得是讓皇上放下對皇權的執念。

但這種執念,一旦在心底生根發芽,可能至死都放不下。

想到這裏,王爺“咳”了一聲,自腰間摘下塊玉佩,交到沈澈手上:“若有一日能回來、想回來,便隨時回來吧。”

沈澈接了,把玉佩放在手裏摩挲片刻,揣進懷中:“待到必要的關節,肅王叔需要的東西,自會有人及時奉上。”

肅王聽了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他的意思。

沈澈指的,是傳國玉璽。

王爺禁不住在想,近來變數快得如夏日急雨,沈澈將事情安排得天衣無縫,已經能看出治國之才燦如皓月。

隻是好在,他不像他的父親那般執念於權術,否則,想從這父子二人手中,拿回天下社稷,怕是難於登天。

沈澈不知肅王的心思,話鋒一轉,問道:“王叔還要看看西尼麗戈姑娘嗎?”

肅王搖頭:“待她醒了,你轉告她,本王對她說過的話、許下的承諾,從來都是作數的。隻是……拜堂之事沒得她允準,實屬無奈,今後,若她願意回來,本王便禮數周全的迎她回來;若她不願意,本王替百姓,感謝她避戰之恩。”

肅王妃對西尼麗戈本就沒下死手,在府醫的精心看護下,西尼麗戈的外傷早就好了許多。她二次病重,全是因為喝下了趙煜自空青那裏要來的裝病藥水。

辭別了肅王,沈澈便將解藥給姑娘服用了。

他自己又想了想,事到如今眼睛的事情,也再不怕有人揪扯,索性將治眼睛的藥也服下去了。

不出半日,沈澈的視力,便恢複了一兩成,隔著黑紗微微張開眼眸,隱約得見些光亮。

再過不得多久,西尼麗戈也醒來了。

她見到沈澈,怔忪片刻,溫水潤了嗓子,問道:“他……肅王殿下呢?”

沈澈直言道:“王叔還留在都城。日前的變故,事發突然,需要姑娘親自與族長相見解釋,化解我炎華與通古斯的兵戎之爭,待到事畢,肅王叔會親自前來接姑娘回去。”

說著,便把肅王的話轉達了。

西尼麗戈聽過,半晌沒說話,好半天,她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努力向上勾起來,像是要擠出一絲笑意,可怎麽看都覺得神色卻越發苦楚了:“我知道,他待我不過是尊重,沒有愛意。前這些日子我偶聽文館說學,‘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當時還覺得矯情,而今經此事變,才覺得這話置於炎華與我通古斯,是至理名言。”

沈澈一愣,這話出自《左傳》,但悉數滌川城的大小文館,要麽是風靡詞曲歌賦,要麽是話本書典,哪個文館專門去講《左傳》?

又恰巧說到鄭國太子以兩國實力懸殊為由,拒絕齊國聯姻的典故……

若不是恰巧,便是刻意。

而能這般刻意去點撥西尼麗戈心思的人,除了肅王,便再無旁人了。

想通了這些,再一回想昨夜肅王交代他轉告姑娘的話,沈澈心裏倒不知該作何滋味。

一晃四五日,通古斯的事情了結得比預想順利,上次兵戎相見,肅王陣前立威,通古斯再也不願和炎華衝突。

前些日子,西尼麗戈重傷的消息驟然傳來,族長一方麵是心疼女兒,氣憤惱怒;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這事兒已經傳開了,他必須得向炎華討個說法。

而今,西尼麗戈由炎華的太子殿下親自護送著回來了。

親口言說,不願背離親族,遠嫁中原;又說之前受傷是被人所害,那賊人意欲挑撥炎華與通古斯交惡,其心可誅,懇請父親不要中計。

通古斯族長必然懂得進退。

此間事了,沈澈片刻也不願多耽擱,連夜離開通古斯,恨不能肋生雙翅,即刻便飛到趙煜身邊去。

他雖然不知北遙到底為何非要引父親禦駕親征,但這裏肯定別有用意。趙煜雖然淡薄,但他在其位,謀其政,若是出事,他必定會拚上性命護佑皇上。

於是,每逢驛站必更換馬匹,每日睡覺,至多兩個時辰。

阿煥在沈澈身邊跟了十幾年,政治眼光,略有一些,他知道皇上早一日凱旋,時局才能早一日平穩。

拋開這些,他又在想,若論政務,可也沒見殿下這般焦急過……

是了,想來這焦急,是多了幾分掛心在趙大人身上的。

沈澈帶的人並不多,沒有西尼麗戈的馬車拖慢行程,他一路日夜兼程,七八日,便入了獰泉府。

府衙門前,氣氛瀟肅,沈澈下馬往前去,正好碰見隨軍出征的輔國將軍往外走。

他看清迎麵而來的人是太子殿下,先是一愣,隧而快步上前,又急又喜:“殿下怎的來了,是陛下埋下的暗棋嗎?”

沈澈一時也不好多做解釋,問道:“出了什麽事,交過手了?”

輔國將軍連忙單膝跪下,道:“北遙佯攻,與賊人裏應外合,劫走了陛下,趙大人追去了,但……”

他話說一半,就聽見頭頂一聲嘹亮的鳥鳴。

沈澈眼睛沒好全,見不得強光,依舊蒙著黑紗。

但他聽得出,是三兩來了。

便將腰間佩劍解下來,平伸出去。

三兩與沈澈是老相識了,它極通人性,打個盤桓,落在劍鞘上,抬起一隻腳,示意腳上的信筒裏有東西。

“是血書,”阿煥道,“陛下和趙大人,在郊外廢棄的兵工廠附近。”

沈澈聽到“血書”二字,心裏一顫,接過趙煜的袍角,緊緊握在掌心。

接著,他向自己帶來的小隊侍衛打個呼哨,飛身上馬,向輔國將軍道:“顧將軍隻管安定城關,孤自會救陛下回來。”

說罷,他向三兩低聲道:“帶我去找他。”

長劍一震,三兩借力展翅飛起,引領著沈澈一眾人絕塵而去。

輔國將軍的副將看著太子殿下小隊人遠去,不禁疑惑道:“殿下隻帶這些人,會不會……托大了?”

將軍卻搖了搖頭:“他精明著呢,叢林暗戰,兵士貴精不貴多。”

此時,密林深處。

趙煜半攙半架著皇上,步入洞窟,一路往錯綜複雜的幽深黑暗裏去。

前行間,隧道裏空氣流通順暢,更沒有什麽黴腐濁氣的味道,這讓趙煜的心略微放下——足見前方並非是死路一條。

“內裏的路,陛下認得嗎?”趙煜問道。

皇上的傷處,雖被趙煜封住穴道止血,但一直不得空仔細包紮上藥,也一直因為奔逃,致使氣血湧動,是以那傷口還總是在滲血。

趙煜三番四次急中抽空,萬般在意地更換紮緊皇上傷處的布帶,避免血跡滴落在地上,暴露行蹤。

而今皇上失血越發多了,他臉色唇色都慘淡至極,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他勉力分辨通路,好半天,才搖了搖頭,喘息聲越發重了,話卻說不出來。

趙煜皺了眉頭,剛想扶皇上在牆邊坐下,自己去探一探路,便聽身後洞口,隱約有人聲嘈雜。

“世子,這邊的洞口似有蹊蹺。”

聽聲音,離洞口不過遙遙數十步的距離。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兩章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