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第一百零九章 五月十九日(四)

樂壽,金城宮。

午後的陽光映照在蒙著白紙的窗欞上,室內光暈流動,一片朦朧。

竹娘坐在一塊紅色的絨毯上,呆呆地望著那片靜寂地鋪在地上的日光,她的神色蒼白,發絲淩亂,目光慘然。

屋子不大,往日她一旦進得宮來,就是待在這間屋子裏,那是阿嵐和蘇雪宜專門為她準備的繡房,現在,繡房內隻有她一人,原本應該待在屋內擔任她助手的那些女官一個不見,門窗雖然緊閉,然而,通過屋外台階上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她知道現在起碼有四五個衛士在看守這間屋子。

失敗了嗎?

看來,是失敗了!

她這時的心情本該彷徨和恐懼,奇怪的是,現在的她卻絲毫也感覺不到這一點,內心深處,一片空空蕩蕩,就像室內陽光照射下翩翩飛舞的灰塵,無所付依。

仿佛完全解脫之後的感覺!

在黑暗之中像老鼠一樣活著,終日計算一些陰謀詭計,雖說是為了報答主家的恩義,然而,說實在的,她委實討厭這樣的生活,一直這樣活著的她太累了!

而現在,一切都已結束了!

失敗了!她的生命恐怕也會走到盡頭,這樣也好,這樣,她就可以去另一個世界見自己的親人,她希望還能和他們永遠在一起。

本來,她進宮的時間是在午時左右,而那個時候,曹元暢的那些手下恐怕已經占領了金城宮。這樣的話。她就用不著再進宮來。

然而,宮內地衛士在巳時時分來到了繡坊,說是宮內地兩個娘娘希望她早點進宮。她知道,自己若是聽令行事,就會自陷險地,曹家的那些攻打金城宮的死士,除了領頭地曹大外,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誰?

那群暴徒若是占領了金城宮。除了阿嵐和蘇雪宜之外,宮中的那些女官恐怕要遭殃,自己若是在那裏,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拒絕對方的召見,或是拖延時間?

這樣,自己雖然解除了危險,卻有可能引起對方的懷疑,那麽。對整個計劃來說這是非常不利的,許多事情之所以失敗,並非是計劃不完美,完全是出在細節的失誤上。

所以。竹娘沒有絲毫地遲疑,欣然應詔。在衛士們的簇擁下來到了宮中。

一般情況下,阿嵐或者蘇雪宜兩人在她入宮後,都會來見她一麵,有時甚至是兩人一起前來,一方麵就衣裳的布料和樣式和她交換意見;一方麵和她閑話幾句,談一些市井話題。

但是,這次她進得宮來,立刻被衛士們帶到繡房看管起來,不允許她出外,同時,不僅那兩人沒像往常一樣到這裏來,就連那些擔任助手的女官也不在其中,整間繡房,隻有她一人。

被限製人身自由,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繡娘自然知道事情不妙,隻不過,她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對方究竟又對此知道多少?

監察司是什麽樣的一個存在?繡娘比許多人都明白,她做事情一向小心,前段時間,根據她提供的情報,宇文家隱藏在夏國境內的刺客發起了轟轟烈烈地刺殺行動,監察司對此也一籌莫展,沒能順藤摸瓜將她找出來。

難道那時那些家夥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存在,隻是在按兵不動,在本方進行大行動的時候才開始收網,將自己等人一網打盡?

最初,繡娘內心甚是惶恐,她故意找些話題和外麵的衛士交談,想要從中打聽消息,不想外麵地那些衛士並不怎麽搭理她,隻是叫她安心在屋中等待,她曾尋了個理由,要求外出,不出意外地被也那些家夥拒絕了。

她的心慢慢往下沉,漸漸墜入了穀底。

然後,她隻能等待了。

屋中日光緩緩在變化,時間隨著日光地變幻在慢慢前移,許久許久,她都未能等到她想要聽到或見到的東西,沒有無助的呼喊聲,沒有喧囂的廝殺聲,整個金城宮一片靜寂,唯有初夏的蟲子在院落的草叢或樹上低鳴。

發動的時間早就過去了,希望這樣的東西,已經從繡娘的心間悄然溜出去了。

她不再於屋內來回踱步,而是安靜坐了下來,慢慢地回憶著過去,回憶著童年的那些美好,這樣,她的心情平和了下來,變得一片澄明,很有點大徹大悟的味道。

這時,門開了,陽光歡快地湧了進來。

竹娘抬起頭,一個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將那些陽光遮擋住,半晌,竹娘才看清了那人的臉,那是一個她認識的人,隻不過,兩人從未交談過。

她的名字叫蓮花,乃是宮中女官之首。

與此同時,城南的安德坊。

這是一處連綿的宅院,這處院子足足占有半個安德坊,原本是河間郡一個豪族在樂壽置辦的宅子,不過,那豪族和某些宗族的遭遇一樣,在亂世的烽火中灰飛煙滅了,這處宅院就被高暢收歸國有了。

一般說來,這樣的宅邸高暢都會將其賞賜給臣下,總的說來,要想讓人對自己死命效忠,除了精神上的依托之外,物質方麵的獎賞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這處宅院高暢並未賞賜給臣下,而是變成了學宮。

數年來,戰亂不斷,各地到處都是流民,失去了親人的孤兒到處都是,高暢命令治下的各地官府將這些孤兒收攏起來,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將他們安置在神廟的孤兒院內,到了一定年齡的孩子都要進學,進學的所在就是各地修建的學宮。

在學宮內,有專門的老師交他們學武習文。

這樣做,政府的財政負擔非常大。光是在這上麵地付出。就可以養幾千正規軍了,因此,高暢地那些大臣們對此都不同意。認為在當前的局勢下,高暢不應該給自己背上這麽沉重的包袱,畢竟,這些孩子暫時還派不上用場,純粹是負擔。

然而,在高暢地一意孤行下。這樣的政策還是實施了下去。

在這個時代,由於交通的不便,由於紙張製造不易,印刷術的簡陋,書籍等物身為昂貴,人們要像讀書習字,極其困難,一般的平民想都不要想。讀書識字這些隻能貴族子弟的特別,就連那些薄有資財地寒門子弟要想做學問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所以,人才隻能出自世家大族,他們盤根錯節。互通姻緣,牢牢地掌控著帝國。不管誰在上麵當皇帝?都離不開他們。

若是高暢沒有改造造紙術和印刷術,若不是書籍因此而變得容易流通的話,高暢要想完成自己的那個計劃,隻能是天方夜譚,繞是如此,為了供養這些孤兒學習,高暢政權的財政差點也不堪其負。

樂壽安德坊內的學宮乃是高暢領地內最大的學宮,這裏不但有收養的數百孤兒,那些大臣和將軍地子弟也在裏麵讀書,擔任這些學生老師的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

些老師中有朝堂上的大臣,像秋長天,徐勝治,崔無然,這些人也隻有在自己空閑地時候才來此處上一兩堂課,真正的全職老師另有其人,他們同樣是響當當地大人物。

這些老師大多來自被高暢打敗俘獲的舊隋官吏。

原隋朝河間郡守王琮,清河郡丞楊善會,景城戶曹張玄素等人皆是學宮的老師,負責為那些孩子上課,教他們讀書習字。

這些官員被高暢俘虜以後,拒不投降,他們的家屬同樣被高暢抓了起來,為了自家親人的安危,他們又不敢自殺,除了出來為高暢政權做官以外,他們隻能依照高暢的吩咐行事,為此,高暢會繼續供養他們的親人,每一個月還會讓他們見上一麵。

這些人基本上處在被軟禁的狀態下,活動的範圍隻能在自己的居所和學宮這兩處地方。

往日的這個時候,學宮上方應該響遍了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然而,今日卻不然,學宮的上方飄蕩的唯有風掠過竹林的嗚嗚聲。

學宮內駐紮著一隊士卒,今日,守備的兵力卻加了兩倍。

孩子們並未上課,老師們卻聚集在一起,除了王琮等舊隋官員外,宋正本,秋長天,崔無傷等政事堂大臣也聚在了一起,可以容納一百多人的大堂上擠得滿滿當當的。

出了什麽事情嗎?

王琮微蹙著眉頭,目光在那些大臣身上流連,那些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而是應該待在官衙內的家夥一個個神情緊張,隻有少數幾個像宋正本這樣的家夥才神色自若,麵色平靜。

王琮和張玄素,楊善會等同病相憐的家夥聚在大堂的一角,他們小心地交換著眼色,大家心中的想法相差仿佛。

一定是出事了!

是官兵打來了嗎?

隨風隱隱傳來了一陣喊殺聲,在金城宮的方向升起了一縷煙柱,所有的這些既讓王琮等人興奮,也讓他們迷茫。

自從被軟禁起來之後,他們和外界的聯係就幾乎斷絕了,隻能得到別人想要他們知道的消息,天下的局勢如何,他們一無所知。

要是沒有對親人們的牽掛,他們早就殺身成仁了,之所以還在苦苦支撐,無非是有一個忠君之心而已!

最初,那些投降高暢的部下或好友常常來此勸說他們投靠高暢,有些人屈服了,戴上了叛賊賜予的官帽,像王琮等有著忠君之心的家夥卻一直沒有屈服,對那些來勸說自己的人一律沒有什麽好臉色,有時甚至破口大罵,讓其倉皇而逃,漸漸地,再也沒有人來勸說他們了,他們也和外界幾乎斷絕了聯係。

“王兄,好久不見,一向安好!”

王琮扭過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崔無傷已經走到了他們這群人身旁,崔無傷這人是清河崔子弟,和王琮算是舊識,知道崔無傷在為高暢效力卻還是最近的事情,雖是舊識,卻因不恥其為人,王琮就算偶爾和他在學宮相見,也當作視而不見。

而這時,為了知道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偽夏的高官不在官衙而是躲在學宮來,王琮不得不與他虛以尾蛇。

他朝崔無傷抱了抱拳,微笑著說道。

“崔兄和大人們齊聚在此,不知所為何事?”

不待崔無傷回答,他繼續說道。

“難道是官兵在攻城?”

張玄素,楊善會等人的目光頓時落在了崔無傷身上,期待著他的回答。

“官兵攻城?”

崔無傷忍不住笑了笑,搖了搖頭。

“不過是些跳梁小醜的表演而已!至於官兵!”

崔無傷掃了眾人一眼,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整個河北已經不見官兵了,我家大人即將一統河北之地了!”

“胡說八道!”

楊善會瞪圓了雙眼,他本身雖然是一員良將,打了許多勝仗,自身卻沒有什麽武力,不然他早就準備逃跑了,他知道高暢厲害,清河,信都,河間等地被其輕易奪得,不過,他仍然不相信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逆賊政權的根基能夠長久,就算他見到代表清河崔的崔無傷在為高暢效力時依然如此。

若不是清河崔的人將清河拱手讓給了高暢,自己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啊!

“哦!對了!各位大人此刻還不知道天下局勢如何?容鄙人為各位慢慢講解。”

崔無傷並未生氣,他依然麵帶微笑。

“晉陽李淵起兵反叛的事情,大家應該知道吧?”

王琮等人點了點頭。

“此刻,李淵已經占領了關中之地,以楊為帝,自稱唐王,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時候的他恐怕已經在關中稱帝了吧?”

稱帝?

眾人一片訝然。

“皇上還在江都,李淵膽敢如此?”

張玄素開口說道。

“皇上?”

崔無傷驚訝地瞧了他們一眼。

“最近事情實在是太忙了,忘了告訴你們,三月二十二日,皇上已經在江都駕崩了,死於叛賊宇文化及之手!”

“啊!”

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歎,表情不一,眼神中卻充滿了不安和茫然。

“我不相信!”

王琮喃喃說道,不由自主地搖著頭,感覺自己心中的某處地方破裂了,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響聲,就像玉佩摔碎在地的聲音。

“事實如此啊!我早該告訴各位的,不過最近事忙,一時忘卻了,抱歉!”

王琮等人根本沒有聽清楚崔無傷在說什麽,在這一刻,他們就像失去雙親的孩子一樣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有士卒從外間跑了進來,他和門外的衛士們交談了幾句,隨後走進屋來,小聲地向宋正本等人說著什麽,不一會,宋正本等一幹人就離開了學堂,向外行去。

臨走之際,崔無傷有向王琮等人告別,王琮朝他點了點頭,這樣的動作卻隻是出於本能而已,其他人此刻的行為對他全然沒有影響,他木然地望著那些人離去,木然地望著窗外天空中低垂的雲層,木然地望著樹葉隨風搖動。

當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隻剩下了他自己,楊善會,張玄素等人時,他才慢慢從那種木然的感覺中掙脫了出來,他望著那些與自己同病相憐的同伴,在他視線的影響下,漸漸地,其他人也恢複如常了……

皇上死了!

天在這一刻塌了下來,他們一直所堅守著的某種東西破碎了,同時,他們也從自己給自己劃下的牢籠中走了出來,沒有了堅守,自然沒有了牢籠,在這一刻,他們獲得了自由,他們又擁有了重新選擇的權利。

隻是,日後又該何去何從呢?每個人交換的眼神中依然充滿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