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又見蘇定方

下,原野一片金黃,微風吹來,一人多高的草叢向一腰,從高空俯覽,如同起伏的海浪一般。

在距離冀縣八十裏外的一條小道上,一隻五百來人的軍隊正急急朝冀縣方向趕路,行軍途中,很少有人說話,唯有腳步聲沙沙地在原野上響起。

士兵們的裝束五花八門,有的披戴著甲冑,走起路來哐當作響;有的隻是穿著輕巧的皮甲;更多是則隻是穿著單衣,如同剛剛從田裏歸家的農夫。他們手中的武器也是花樣繁多,有的拿著橫刀,有的拿著長,有的持槍,有的持茅,有的隻是拿著一根削尖了的木棍,有的拿著地裏割草的鐮刀。

看裝束,這隻是一隻烏合之眾,然而,在這些士兵或是蒼老,或是稚嫩的臉上,無不流露出堅毅的神色,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殺氣,由此看來,又不像是一隻烏合之眾。

“誰!”

幾個負責在前頭探路的斥候望著一處草叢,有的抽出刀劍,有的張開弓,搭上箭,瞄準那處草叢,先前,那處草叢出現了明顯的異動,似乎有人躲在那裏麵。

“快出來,否則要射箭了!”

起先喊話的士兵向前走了兩步,神情警惕地低吼一聲。

在他們身後,隊伍在軍官的號令下,停下了行進的步伐,刀劍出鞘,長槍林立,手持盾牌的士兵們迅速趕到隊伍前,舉起盾牌,擺出了戰鬥隊形。

幾匹戰馬從隊伍後疾馳上來,為首那人身披重甲,頭戴鬼麵盔,手持一根狼牙棒,他迅速地來到隊伍前。

戰馬長嘶了一聲,停在那群斥候中間,幾隻飛鳥從旁邊的草叢中驚起,迅速地掠過草叢,投向一旁的山林。

這條小路的兩側都是一人高的草叢,要是敵人埋伏在裏麵,自己這支軍隊多半會全軍覆滅,然而,要想盡快趕到冀縣,這條路是捷徑。

不會有敵軍會刻意埋伏在這裏對付自己這支軍隊吧?

抱著這樣的心態,那個頭領率領著隊伍走上了這條捷徑,雖然,派出了大量斥候在前麵探路,然而,以區區幾十名斥候,想要完全搜索這片原野,根本無法做到。

莫非真有敵軍在此伏擊?或許是在草叢裏麵躲避戰亂的流民吧?

斥候注視的那片草叢發出一陣西西索索的聲音,十來個身披甲冑,手持武器的漢子從那片草叢中鑽了出來,出現在他們麵前。

那十來個人,應該走了不少的路了,一臉風塵,大部分人身上還沾滿了幹涸的血跡,甲冑的色澤因此顯得斑駁黯淡,他們舉著武器,擺出了戰鬥的隊形,把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圍在了身邊。

是戰場上敗退的潰兵吧?隻是,不知道是哪一方麵的人?

對方的心中也有疑問,從戰場上敗退下來之後,在其中一個熟知當地路徑的士兵的帶領下,他們一路向冀縣進發,由於過於疲憊,在草叢中修整了一會,不料就遇上了這支隊伍。

看對方那身裝扮,多半是流賊的軍隊,看來,自己等人隻能戰死在此了!

那個頭目模樣的人推開了擋在他身前的親兵,大踏步走了出來。

他手裏拿著一把缺了不少口子的橫刀,上麵沾滿了斑駁的血跡,他的樣子雖然狼狽,神態卻極其威嚴。

“某乃武邑校尉蒙勇,賊子,可敢與某一戰!”

他雙手持刀,立在身側,宛若舌綻春雷一般大喝一聲,此時,各種各樣紛雜的思緒全部拋諸在了腦後,如今,唯有死戰而已!

手持狼牙棒的那個騎士聞言,在馬上的身形微微一震,鬼麵盔的護罩是放下的,看不清他的麵目表情,他雙腿輕夾馬腹,戰馬揚蹄,向二十丈開外站立的蒙勇疾馳而去。

來吧!

蒙勇緊握刀柄,視線死死地盯著馬上的騎士。

殺一個夠本,殺一雙賺了,這般一想,他的心情倒也不是太糟。

他身後的全是和他一起從武邑逃出來的親兵,一直跟隨他到現在,不離不棄,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齊齊向前踏了一步,圍護在蒙勇身側。

按常理來說,騎兵隻要和步兵拉開距離,然後衝殺過來,步兵很少能抵擋得住,不過,戰馬必須要全力衝擊起來,如若不然,騎兵陷入步兵的包圍之中,也不好受。

那個手持狼牙棒的其實並沒有讓戰馬全力衝殺起來,在蒙勇等人十來步前,他勒住了馬韁,戰馬緩緩朝蒙勇等人行來。

怎麽回事?

這場麵讓蒙勇難免覺得詫異,當那個騎士在馬上取下頭盔之後,他的這種詫異就煙消雲散了,經過一番細細的凝視,他確定,馬上的那個騎士乃是他的熟人。

“蒙兄,你怎麽在這裏?”

戰馬在蒙勇身前幾步停下,騎士將狼牙棒重重地插在泥土裏,然後翻身下馬,朝蒙勇緩緩走來。

“你是蘇定方?”

雖然,可以確定這個人就是他的朋友蘇定方,然而,蒙勇仍然像在做夢一樣呐呐說道,立在身側的橫刀無力地放了下來。

“是啊!我是蘇定方,蒙

麽不認識了?”

蘇定方笑了笑,走到蒙勇身前,捶了他一拳,蒙勇的親兵也認得蘇定方,並沒有上前阻止他,蒙勇被蘇定方打了一拳之後,仿佛才清醒過來,他重重地回了蘇定方一拳,兩人相視一笑。

夜色籠罩在原野上,晚風徐來,吹得篝火一陣陣搖晃,就算連夜趕路,到達冀縣時,城門也已經關閉了,當天晚上也進不了城,所以,這支隊伍隻好在曠野上紮營,住上一宿。

火苗將蒙勇的臉烤得通紅,整理了一番後,他的樣子不再像蘇定方最初所見的那般狼狽。

“知道武邑城破的時候,我還以為蒙兄已經陣亡了,很是唏噓了一陣,要不是我帶著鄉兵在漳水一帶追捕匪盜,本應該和蒙兄一起並肩作戰啊!”

蘇定方拿著樹枝,撥了撥篝火,火苗頓時竄了起來。

蘇定方是武邑人,蘇家在當地也算是大族,竇建德攻打武邑的時候,他正率領這支鄉兵沿著漳水一線追擊在蘇家莊一帶劫掠的盜賊,故而,並沒有能趕上武邑一戰。

蒙勇和蘇定方是好友,在楊義臣率軍征討張金稱,高士達一戰之中,蒙勇和蘇定方都曾經在信都組織的鄉兵陣營之中,兩人原本就是好友,一起上了戰場之後,更是結為了生死之交,故而,得知武邑陷落後,蘇定方認為蒙勇戰死了,很是難過了一陣。

“可惜我那長兄,在城破之時,舉家自焚,以身殉國了,這血海深仇,我蒙勇一刻也不會忘記,竇建德,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想起了長兄一家自焚時的場景,蒙勇雙目通紅,重重一拳打在身側的泥地上,神態顯得頗為猙獰。

“蒙兄,節哀吧!竇賊攻占武邑之後,也不知道蘇家莊現在怎麽樣了?”

蘇定方掛念著家鄉,望著篝火的眼神多少有些恍惚。

他率領鄉兵擊潰那群盜賊,斬殺了盜賊頭子之後,才得知竇建德攻陷武邑的消息,鄉兵們牽掛著家裏的情況,紛紛要求回家去看望,然而,在他的勸阻下,那些鄉兵還是決定隨他一起前往冀縣,期望能幫助官兵打敗竇建德,然後返鄉。

蘇定方說得非常有道理,就算他們回鄉又能做什麽?隻能被竇建德部裹抰,走上造反之路,這樣的話,還不是要背井離鄉,要想回家過安穩日子,唯有打敗竇建德才行啊!

這些鄉兵大多是蘇家的佃戶,蘇定方在他們心中的威信不是一般的高,所以,他們就算心裏還有些不情願,仍然跟隨蘇定方前往冀縣。

“你們為什麽不去衡水呢?竇建德要打冀縣,不是要先攻下衡水才行嗎?”

蒙勇神情疑惑地問道。

“衡水?”

蘇定方笑了笑,說道。

“竇建德大軍還沒有到,衡水令就跑了,竇賊的前鋒才一抵達衡水,還沒有攻城,城裏的那些家夥就獻城投降了,要想打敗竇賊,隻能去冀縣!”

蒙勇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慘然一笑。

“打敗竇建德?能守住冀縣就不錯了,這次竇建德率領的軍隊足有好幾萬,其中,頗有一些能打硬仗的精銳部隊,我們冀縣有多少兵馬?加上像蘇兄這樣趕來支援的鄉兵,也不會有很多吧?”

雖然仇視竇建德,蒙勇卻也清楚敵我力量的差距,所以,未免有些灰心。

“郡守大人已經向四麵的郡縣求救了,聽說,清河的楊善會大人已經率領清河軍北上了,有楊大人在,竇賊人數再多,也不過是跳梁小醜而已!”

蘇定方將自己的了解的消息一一告訴了蒙勇,聽聞楊善會率領清河軍北上,蒙勇的心情沒有起初那樣悲觀了。

大小七百餘仗,幾乎從未敗過,並且,每每以少勝多,竇建德也曾經是他的手下敗將,這就是楊善會,在這附近的郡縣,他威名顯赫。

“有楊大人就好!”

蒙勇盯著篝火,火焰在他眼中歡快地跳躍。

“到時,你我兄弟並肩作戰,多多殺賊,為蒙大兄報仇雪恨!”

蘇定方拍了拍蒙勇的肩膀,笑著說。

“殺賊!”

蒙勇死死地盯著篝火,就像竇建德躲在火中一樣,他咬著牙,狠狠地吼了一聲,聲音猶如荒原的狼嚎,遠遠地擴散開去,消失在夜風中。

三月初,清河城下。

兩天前,管小樓的前鋒抵達了清河城下,這個時候,清河方麵已經得知了高暢軍攻陷曆亭,武城的消息,早就拉起了吊橋,四門緊閉,嚴陣以待。

要像攻打曆亭,武城一樣來個出其不意,是不可能的事情,管小樓也沒有這樣的奢望,到達清河城下後,全軍開始大修工事,紮下了營盤。

附近的樹林都被城內的人砍伐完畢,那些木頭被拉回了城中,變成了擂木,槍杆,箭杆等等軍械,管小樓隻好派出隊伍,到比較遠一點的地方去砍伐樹木,修建攻城器械。

他並沒有派兵試探性的去攻打清河城,自己的兵力不夠,要想憑區區一兩千人就攻下防守嚴密的清河,根本不可能。

清河城內的守軍大概有

人,比起管小樓的兵力還占有優勢,楊善會領兵出去責留守的是他的親信楊華,此人正是已經死去的黃宏的妻兄,與高暢部有化解不開的仇恨。

瞧見城外的敵軍兵力不足的弱點,他派出了三千人出城,試探性地發起了進攻,想要消滅管小樓的這兩千人,就算不能殲滅,能夠擊潰也好。

不過,管小樓對此早就有所防備,在紮營的時候,麾下的五百騎兵並沒有閑著,另外也有五百多步卒並沒有參加到修築營盤的工作中去,他們守候在一個山坡上,利用鹿,拒馬等工具展開防禦,然後,趁敵軍無法攻上山坡,形成僵持的時候,從側翼出動騎兵,衝擊敵軍的陣腳。

清河軍的主力騎兵已經被楊善會帶走了,留守的軍隊裏麵並沒有騎兵,騎兵對守城沒有多大的用處,楊善會自然不會將他們留在城裏,另外,楊善會帶走了五千善戰的清河軍,留下的軍隊中真正善戰的老兵隻有區區一千人,更多的是臨時抽來的丁壯,以及清河當地大族獻出的私兵。

出城野戰的這三千人裏麵隻有五百人是能打硬仗的老兵,其餘的隻是丁壯,這些丁壯並不是沒有勇力,平時也經過一些訓練,隻是,臨時組成隊伍,無法形成陣型,互相之間,根本形不成配合作戰。

當地大族的私兵的戰鬥力到是不弱,但是,那些大族卻不同意將自己的私兵用來野戰,在他們看來,隻要依靠堅城防守,敵人糧盡之後,也隻能退兵了事。

清河城經過好幾次亂兵的攻擊,卻從來沒有被攻破過,那些大族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建築城牆,囤積兵械,城中的糧食也準備得非常充分,他們不相信高暢的區區幾千人就能攻陷清河,要知道,流賊進攻清河時,最少也是好幾萬的大部隊。

因此,他們不讚成野戰,不想將自己寶貴的資源浪費在野戰上麵,故而,楊華隻能派出臨時組建的丁壯配合少量的老兵向城外的管小樓部發起進攻。

管小樓看出了他的弱點,他派出的騎兵攻擊的正是丁壯一側的陣型,五百人的騎兵同時發起衝擊,那陣勢也不能小覷,要想在平地上抵擋住騎兵的衝擊,步兵的陣型不僅要保持緊密,不但,人數要比騎兵多,並且,要具有不怕犧牲的戰鬥意誌,然而,這些,除了人多以外,其他的那些要素,這支由丁壯組成的軍隊都不具有。

因此,稍一接觸,他們就開始了潰敗,就算後麵有督戰隊彈壓也壓不住陣腳。

幸好有那五百老兵,他們排成了緊密的隊形,用長槍,陌刀對抗敵方騎兵的衝擊,掩護著本方後撤。

就算能衝垮敵方的陣型,本方的騎兵損失也不會小,眼見事不可為,管小樓也不以為甚,隻是命騎兵緩緩逼壓,將敵方逼進城去。

楊華出城野戰的策略就此失敗。

要是敵軍沒有騎兵的話?要是大人留幾百騎兵在清河的話?失敗後的楊華也隻能如此這般意淫一番了!

兩天後,高暢率領中軍趕到了清河城下,至此,包圍著清河的高暢軍達到了五千多人,諸葛德威和郭鋒帶領著各自的一千人本隊分別駐守在曆亭,武城,為大軍搜集糧草,看守後路。

大軍到達清河的時候是午時,進駐到大營之後,士兵們紛紛解下鎧甲休息,飲上前鋒營事先準備好的熱湯,騎兵們將馬鞍從自己的愛馬上取了下來,喂食幹草之後,有一小隊士卒將戰馬拉出大營,在原野上放牧。

時間慢慢地來到了申時末,酉時初。

太陽依舊掛在西邊的原野上,通紅的一團,像極了鹹蛋的蛋黃,天空的顏色顯得有些清冷,就像一個美女在蹙著眉頭一般。

高暢站在哨樓上,望著遠處清河城那巍峨的城樓。

初春的傍晚的風是冰涼的,夜風將大營數以百計的戰旗吹拂得翻卷飛揚,大營上方,嫋嫋地升起了炊煙,它們向著風往的方向彎著腰,不多時,就消散在清冷的天空中。

依舊是一身白衣的徐公子緩緩踏上哨樓。

“還真是無處下手啊!”

高暢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身後的人是徐公子,他繼續望著清河城,發出了一聲感歎,隻是單純的感歎而已,其中並沒有任何泄氣的意思。

沒有萬全的把握,他不會貿然命令自己的軍隊去進攻這座堅城,到不是愛惜士兵們的生命,而是他指揮作戰本就是如此,事前,總是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況且,攻下清河是一回事,能否收住清河,能否有資本和席卷信都的竇建德抗衡又是一回事,他在攻破清河的同時,還必須要保存自己的實力。

當然,到迫不得已的地步,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

徐公子沒有說話,而是和高暢一樣,靜靜地凝望著遠方的清河城,那座城池,注定會是一頭吞噬人命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