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顆子彈

飯桌下寧奕揪住了自己的襯衣衣角,他無法為自己的言行辯駁,所以他選擇沉默。聶揚帆以為他是心虛,便撇撇嘴,扯開了話題,不再給他難堪。既然錢是自己心甘情願借出去的,管人家怎麽花呢。

這頓飯算是不歡而散,隨後幾天寧奕照常上課,聶揚帆沒再來找過他,至於陸星的案子進行到了什麽地步,寧奕也不得而知。

學長的屍體還在警局裏安放著,也不知何時才能送回來火化。陸星孑然一身,無親無故,生來無人關心,死去亦無人介懷。這樣的人生,真是有說不出的淒涼。

幾天後,古代文學鑒賞課下課,寧奕抱著書本漫步在林蔭道上,路過實驗樓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爆破的轟鳴,使人不由得一震。

周圍路過的同學們也聞聲趕來,大家鬧哄哄地圍到了實驗樓下。寧奕本來不想湊這個熱鬧,但是他忽然想起今早陶遠明與他說,今天一整天都要呆在實驗室做實驗,心中立即生出了不好的預感,於是他也鑽進了人堆。

實驗樓一樓的一扇玻璃窗被震碎了,亮晶晶的碎渣子落滿了一地,大家翹首往裏望去,隻見屋子裏空無一人,還以為是超自然事故。結果就聽有人“啊呸”一聲,一個穿白褂子的中年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隨後幾個年輕白大褂也跟著陸陸續續站了起來。原來這群做實驗的都被震趴下了。

寧奕看見了陶遠明,他灰頭土臉地站在角落裏,一臉茫然。他這幾日非常反常,半夜裏總是站在走廊陽台前發呆,不知在想什麽。頭一回寧奕裝作起夜上廁所叫他回屋,後麵幾次他都不好意思再叫他,怕陶遠明嫌他多管閑事。這幾日剛入春,夜半的氣溫低得可以,你無法想象一個人穿著單衣在更深露重的黑夜裏站上幾個小時,而且第二日還必須早起做實驗。鐵打的人都會吃不消,所以不是鐵打的陶遠明猛然消瘦,雙頰微凹,目光鰥鰥。

領頭的老教授突然發起飆來,衝著那群年輕學生劈頭蓋臉地罵,大家默默地立著,就這麽挨訓。

“你們中間的某個人,最好老實承認,是誰偷拿了那瓶藥劑?”老教授嚴厲地瞪著他們。

屋外圍觀的群眾津津有味地瞧戲。

學生們集體搖頭,非常一致,老教授氣得不輕:“本來念著你們是學生,承認了我就不再追究,但是既然你們一個個嘴巴封得那麽牢,那麽我就報警了,讓警察來處理這件事。”

一聽要報警,大家都露出慌張的神色,老教授本想以此逼出偷手,可還是無人出列承認錯誤。這下教授騎虎難下,隻好打電話報警。

原來實驗室裏有一種精貴的藥品,近日做的實驗中必須要用到它,學校也是花了很多心血才買到這種藥。今天的爆炸乃是因為藥品純度不夠造成,老教授一檢查藥瓶,發現底下全是蘇打粉,氣瘋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掉包,八成拿出去倒賣了。

警車很快開了進來,這是短短半個月內,警車第二次進z大校園。寧奕站在人群裏,看見下來的警察沒一個認識的,並且他也不在其中,心裏真是說不上的感覺。

老教授吹胡子瞪眼睛地描述那瓶藥的珍貴性,那是比在場的幾個毛孩子值錢多了!警察聽他這麽說,不免別樣地看了看他。最後由於實驗室沒有監控探頭,所以根本不能確定誰是嫌犯。

“那就都帶回去做筆錄吧。”帶頭的警官幹脆地下了決定。

一幹白褂子呼啦啦鑽進了警車,結果還多出一個陶遠明沒位子坐,警察就說:“那你自己搭車過來吧。”

沒見過讓嫌疑人自己去警局的,今個兒算是頭一遭見著。

陶遠明木然地點點頭,他目送警車離去,開始站在原地解下白色褂子,寧奕走到他的身邊,問他:“遠明,你沒做吧?”

陶遠明的手頓了頓,無神采的眼睛看了看他,“沒有。”

寧奕道:“那就行了,我陪你去吧。”

陶遠明回實驗室掛好褂子,穿上自己的便服,突然沒有預兆地蹲了下來,寧奕嚇了一跳,趕緊伏身去扶他:“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陶遠明默默地捂著胃,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疼。”

“胃疼?你是不是沒吃早飯?”

“午飯……也沒吃。”陶遠明又擠出幾個字。

寧奕大駭,皺起眉罵道:“你為什麽這麽作踐自己?半夜不睡覺,一整天不吃飯,好玩嗎?”

陶遠明慘兮兮地看著他,無神的雙眼閃過一絲殘忍的快意,“你不懂,隻有讓我變得虛弱,我才不會胡思亂想。”

寧奕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隻好說:“你是餓昏了吧?我們先去吃飯,再去警局。”

“不必了,路上買個包子啃啃就好,來回一趟天都黑了。”陶遠明忍著絞痛,鬢角的冷汗滋溜一下淌了下來,“走吧。”

包子連鎖店的包子倒是熱乎乎的,但是捏在手裏擠公交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陶遠明一手拉著吊環,一手捧著包子,正想咬一口,一個急刹車,包子被他捏出了餡兒,爛糟糟的。寧奕看不過去,幫他穩住手,間接喂他吃。

周圍的乘客無論老少,都有點詭異地看著他倆。

“嚼爛了再咬第二口,好麽?你想噎死自己嗎?”

陶遠明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口齒不清道:“你好凶,寧奕。”

別看寧奕身板瘦,長得也是斯文清秀,其實骨子裏的倔勁兒足著呢,他和陸星有一些相似,都是一個人摸爬滾打長起來的,自詡打不死的小強,頑強著呢。

“知道我凶,還不好好吃飯,非要糟蹋自己的胃,你覺得滋味好受嗎?”寧奕口氣淡淡,但是話語鋒利得很。

陶遠明啞然,隻能是搖頭做小,甘拜下風。

兩個人在警局門口的站台下車,進去時門衛攔著他們說要登記。

“我們是來做筆錄的。”寧奕義正言辭道。

門衛沒見過自己跑來做筆錄的,所以有些狐疑,不過還是做了登記放他們進去了。招待室裏那群白褂子果然都端坐著,看見陶遠明和寧奕進來,都有些詫異。

坐在辦公桌後頭的人飛速地記著東西,頭也不抬地問:“最後那個要做筆錄的來了?趕緊進去吧,都等老半天了。”

陶遠明應聲:“哦,好。”隨即推門而入。

“其他人就別傻坐著了,都回去吧,有線索我們會通知你們的。”那人還是頭也不抬,一派威嚴瀟灑的姿態。

老教授急了:“這位警察同誌,這就完了?我的藥怎麽辦呐?你們一定要把那個偷藥賊揪出來啊!這可是學校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貴著呢!”

“再貴能有人命貴?老教授你別急,我們又不會徇私枉法,眼下證據不足,線索缺少,哪個人都不能定性為罪犯,得了,您稍安勿躁,回去等消息吧。”

老教授忿然拂袖而去,一幹年輕褂子們也是垂頭喪氣地離開了,他們雖然氣教授翻臉不認人,但是也無可奈何,因為他們都是要考這位教授的研究生的,惹了“金主”,日後不好過啊。

招待室裏孤零零剩兩個人,聶揚帆寫寫停停,思索的功夫還要展現一下高超的轉筆技巧。他的警帽扣在桌子一角,微微淩亂的黑發遮住了他的濃眉,高挺的鼻子還時不時地皺兩下。

“我說,”他仍是不抬頭,“怎麽還不走?”

寧奕站在他桌旁,本來也不看他,聽他這麽問,就答:“等人。”

聶揚帆“哦”地揚起了聲調,抬眼正打算繼續詢問,忽的沒了聲。

寧奕瞧他驚呆了的樣子,暗暗發笑,可惜不太好表現出來,“聶警官好。”

聶揚帆以為自己花了眼,要麽就是在做夢,可惜兩樣都不是,所以這站在跟前的人是活的,“你怎麽來了?”

“等人,裏麵做筆錄的是我現在的室友。寧奕解釋道,“他身體不太舒服,我陪他來。”

“你還……挺關心同學的啊。”聶揚帆以為他沒朋友,或者說沒什麽親近的朋友,向來都是非常冷淡地獨來獨往,“他是什麽專業的?”

“化學係,大三。”寧奕道,“最近他很奇怪,整夜失眠,又不吃飯,剛剛還在胃痛。我怕他半路倒在街邊沒人扶。”

聶揚帆饒有興致地思索了一下,“看來他有心事,你問過他嗎?”

寧奕搖搖頭:“我不想多管閑事,怕他厭惡。”

“可能他正需要你的關心呢?你不嚐試一下嗎?”

大多數人都是害怕孤獨的動物,他們渴望別人的關注和關懷,你的一句簡簡單單的問候,說不定就是他的救命良藥。

寧奕歪著腦袋,有點不理解聶揚帆的話,“我不是正在關心他嗎?我隻是不幹涉他的心事,有些東西總是不想被人發覺的,我有何必硬要挖掘呢?”

好吧,居然又被這個小子噎得說不出話,聶揚帆感到了深深的挫敗感,“你說的有些道理,我就不反駁了。”

“是反駁不了嗎?”寧奕問。

聶揚帆拍案而起,嚴肅道:“是不和你一般計較,小同學。”

寧奕咬著下唇琢磨了一下,還是開了口,“聶大哥,可以帶我去看一下學長嗎?”

有求於他時,必定叫他“聶大哥”,聶揚帆揉著太陽穴,心想自己怎麽就抵抗不住這軟綿綿的三個字呢,真當是沒一點出息。

然後寧奕渴望純真的眼神就黏在他的臉上不放,這種抱住一個不鬆手的精神值得同誌們學習,但是那種滋味確實不咋地。

“他在冷櫃室裏,鑰匙是傅弘書保管的,我去問他要要看。”聶揚帆抓起警帽帥氣地扣在腦門上,嚴肅道,“傅弘書那個人是個大怪胎,要是他不給,我也沒轍。”

“不會的,聶大哥一定可以的。”

喂,幹嘛給我戴高帽!聶揚帆焦躁地扯了扯衣領。

寧奕怕走開了陶遠明等會兒出來找不到他,還特意在桌子上留了字條:我去看望一下學長,等會兒就回來。寧奕。

聶揚帆掃了一眼字條,覺得陸星這個人好像還活著似的,他隻是住在了警局的冷櫃室裏,遲早會坐起來走人的。

解剖室在冷櫃室旁邊,一股血腥味和福爾馬林味交纏著撲鼻而來。聶揚帆拿手扇了扇,難過道:“每次走到這裏,總覺得像是在亂葬崗。”

寧奕深深地嗅了一下,“沒有啊,挺好聞的,我聞到了甜絲絲的味道。”

聶揚帆詭異地看了他一眼,直覺這孩子不去學法醫真是太可惜了,等會兒把他引見給傅弘書,指不定還能相見恨晚呢。

然而到了解剖室門口,聶揚帆擰了兩下門把手,發現門被反鎖了,“大白天鎖門,幹什麽勾當呢!”他砰砰砰拍了幾下門。

不一會兒門開了,迎麵走出來一個挑著桃花眼,目光狡黠中又透著清俊的男人,他故作冷傲地瞥了一眼聶揚帆,“喲,你怎麽來這兒啊?”

“我還想問你,你怎麽在這兒啊?”聶揚帆來勁兒了,這廝不在心理室呆著,跑這兒來做什麽?

白誠凜哼了一下,不打算回答他這種愚蠢的問題,一轉眼看見他身後的寧奕,頓時眼睛一亮,“嘿,寶貝兒你怎麽來這裏了呀?”

寧奕淡淡地笑:“白警官。”

聶揚帆擋在寧奕身前,護犢子似的挺起胸膛,“你別靠近他,總覺得你一股子邪氣。”

“我一股子邪氣能當警察嘛,能當心理專家嘛,能當談判師嘛?”白誠凜伸出指尖不停地戳著他的胸口,“姓聶的你怎麽智商倒退回公元前了?”

聶揚帆節節敗退,腦仁兒隱隱作痛,“好吧好吧,你贏了。”

“你們非要在我門口吵架?”

屋裏走出來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麵若冰霜,五官淩厲,他正係著襯衫鈕扣,“我是不是應該拿手術刀把你們的舌頭都割下來泡著?”

聶揚帆瞬間滿頭黑線,他就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這個自帶黑暗氣場的男人就是傅弘書,他們局子法醫裏的一把手,人稱“一刀閻王”……話說這種稱號不是應該給喪心病狂的殺手的嘛?

寧奕直直地盯著他,開口道:“我想看一下冷櫃室裏的陸星,可以嗎?”

傅弘書冷冷地看著寧奕,周圍的溫度瞬間降到零度,“你說那個滿身吻痕,被性|虐過的男人?”

寧奕定在原地,僵硬地望了聶揚帆一眼。

唉,聶揚帆知道,該來的總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