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直到天光大亮,溫折玉才慢慢的醒轉過來。

身旁的阿策已經不見了蹤影,她喊了幾聲,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小廝,端著水老老實實的等在一旁,等著伺候她洗漱。

溫折玉揉了揉脖子,起了身。等她洗漱完,才慢悠悠的問道:“阿策呢?”

“公子他在院子裏,今個請了人來紮葡萄架,他在監工。”這小廝的聲音居然出乎意料的清亮,惹得溫折玉不由的抬眸打量了他幾眼。

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容貌清秀,雖然比不上阿策的俊逸無雙,但是勝在輪廓稚嫩,是朵尚未長成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溫折玉的眼睛頓時眯了起來,眸底流露出一絲興趣,朝他喚了喚手:“過來……”

“女君……”小少年含羞帶怯的往前挪了幾步,不敢抬眸看她。

溫折玉捏著人小巧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正對上他的眉眼,嘴角的笑容擴散了幾分:“新來的?叫什麽名字。”

“紅……紅信……”

這並不是溫折玉在人牙子那裏給阿策買的小廝。

“嗯,不錯,你這主人,眼光倒是挺好。”放這麽漂亮的孩子在身邊伺候,光看著就賞心悅目。

就是年紀太小了,半大的孩子,隻能拿來逗一逗。

溫折玉鬆開手,打了個哈欠,吩咐道:“去取把傘來。”

清溪縣的夏季雨水連綿,說話間又是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砸在了窗簷上。

紅信手腳麻利的拿過來一把竹傘,踮起腳尖給溫折玉撐了起來。

溫折玉玩味的瞅了他一眼,接過傘來:“知會你家公子一聲,就說我先走了。”

紅信張了張嘴,還沒等說出什麽,溫折玉已經邁開長腿,提著傘往雨幕裏去了。

溫折玉一路往大門走,一邊四麵環視這座小小的院子。她幾日沒來,景色已經與之前大不相同了。

院子裏雜草已經除盡了,果然如她所說的一般,養了不少的花草在院子的中間。牆邊趴著密密麻麻的薔薇花,已經俏生生的往外翹出了頭。其他的地方鋪上了一層層柔軟的矮草,而她腳下的路,則鋪上了一層層的鵝卵石,經過雨水的洗刷,透著瑩潤潤的水光。

那架葡萄架子在西南角上,空****的架子,葡萄藤還沒爬上來。

大概是因為下起了雨,阿策已經回屋了,溫折玉並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或許在那葡萄架下安一個秋千會更好,溫折玉出了一會兒神,收了視線,恍惚中聽到雨幕裏傳來了幾聲焦急的呼喚。

“玉姐姐,等等我……”

溫折玉撐著傘轉過身,輕飄飄的往雨簾外瞥了一眼。

阿策一隻手搭在前額上,一隻手提著衣擺,頂著凶猛的雨水小跑了過來。

溫折玉見前頭就是門口的屋簷下了,本想著到簷下等他,剛一抬步,就見阿策的臉色變了,驚慌失措的喊了一句:“別走……”

他這一急,腳下一個不備,猛地摔在了地上。

溫折玉瞧得分明,他那兩隻膝蓋骨直直的磕在了石頭上,立時便爬不起來了。

阿策沒忍住悶哼,趴在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溫折玉簡直快被他氣笑了。

溫折玉隻能撐傘回去,蹲在落湯雞似的小人麵前,無奈的扶額:“這是做什麽呢?嗯?有什麽要緊的事不能下次說,非得著急忙慌的跑過來,傘都不打一把,嫌這幾日養的太好,非得病一場才甘願是不是?”

阿策猛地抬起濕的一塌糊塗的眸子,朝著溫折玉就抱了上去。

他抱的太猛,溫折玉險些被他衝個仰倒,一屁股蹲在雨裏。

好在她反應極快,用沒拿傘的那隻手撐在了地上。

“玉姐姐……你別走……”

阿策抱她抱的緊緊的,有股不管不顧的狠勁,聲音壓過了雨聲,扯開嗓子號啕大哭。

“你這是怎麽了?”

“先起來……”

“阿策!!”溫折玉壓著嗓子吼了他一句。

阿策的哭聲頓了頓,倉惶的抬了頭,嘴唇咬的緊緊的,狐狸眼裏飽含著淚水。

看著又嬌媚,又委屈。

溫折玉好不容易站起身,二話不說抱起人來,放到了門口的房簷底下,隨手把雨傘丟在一旁,臉色不佳的蹙眉:“鬧什麽呢?”

她正要拿出身為女子的威信來,好好的治一治這小白蓮哭包的毛病,沒想到下一秒,阿策又給他跪下了。

溫折玉頭都大了。

“再不好好說話,我這便走了。”

“別走……”阿策倉惶的去捉她的裙角。

溫折玉沒有避開,任他得寸進尺的往她的腿邊貼,彎下腰不高興的數落道:“又哭又鬧的,可見是我把你慣壞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下次我是不是就要給你準備白綾了不成?”

阿策嗚咽了一聲,啞了嗓子:“奴賤命一條,死便死了……”

“胡說八道!越來越不像話,趕緊起來好好說話……”

阿策動了一下腿,眼淚劈裏啪啦的往下掉“腿疼,動不了了……”

溫折玉簡直想給他也跪了得了。

心裏頭那種被人拿捏的奇怪的感覺也更重了。

溫折玉隻得敗下陣來,無奈的看著眼前形容狼狽的男子。

或許是沒料到會下雨,他原本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紗衣,是上次在成衣鋪子裏買的那件。被雨水淋過之後,布料牢牢地貼在了肌膚上,勾勒出細瘦的腰線,連**在外的兩截手腕也襯得格外的纖細。

因著跪著的姿勢,海藻似的長卷發淩亂的鋪在地麵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一路滑過臉頰,聚集到下頜,一滴一滴的往地麵上落。

哪怕溫折玉心如磐石,也被這一滴滴溫柔的水鑽的七零八碎了。更可況她本就受不住男子的眼淚。

“別哭了……我就是回趟衙門,又不是不回來了,何至於這個樣子。”溫折玉歎了口氣,認輸似的把人抱在了懷裏。

雖是夏天,但這個人一入手,渾像個冰疙瘩似的,把她激的心裏一顫,徹底軟了下來。

本就病怏怏的身子,這般折騰,估計接下來又要吃不少罪。

“拿著傘,我們先回去。”溫折玉將扔在一旁的傘尋回來遞到阿策的手裏,重新顛了顛他,抱緊了人又回到了雨幕裏去。

本來她確實答應了沈清越,會早早的回去衙門,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麽查探清溪縣這些商戶之間的私密事,結果阿策這一鬧,她實在沒辦法走開,隻能容後再議了。

阿策在她的懷裏還算安靜,隻是偶有抽泣聲,一隻手拿著雨傘,一隻手攬著她的脖子,抱的緊緊的,一副怕人將他丟下的架勢。

一路無話。

直到快走到放門口的時候,才聽到阿策哽咽著突然扔出來一句:“玉姐姐,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溫折玉低頭看了他一眼。

“墨姐姐是我小時候的鄰居,以前繼父拿藤條抽我身上的時候,因為哭的太大聲,鄰居會聽到,墨姐姐的娘親和爹爹就會來勸。這個時候,繼父就不會打我了。”阿策往她的懷裏蹭了蹭,似乎想遮住沒忍住落下來的眼淚:“我昨晚又夢見繼父打我,墨姐姐就站在院子外麵看著,我想請她幫忙請大人來。我跟她沒什麽的,我們隻做了沒幾年的鄰居,後來她們便搬走了……其實我已經很久沒夢到小時候的事情了,不知怎的,昨夜又夢到了。”

“她們搬走了,還會有人來勸嗎?”溫折玉停下了腳步。

阿策一愣,輕輕搖了搖頭:“沒人了,所以我便不哭了……”

溫折玉沉默了片刻:“如果你恨他,我其實可以……”

“不要!”阿策猛地抬頭:“不要去找他們。也不要找他的麻煩,玉姐姐,他怕我跑回去,特意把我遠遠的賣了。我現在過的很好,已經不再想以前的事情了,更不想報複任何人。玉姐姐……你答應我,我不想再跟過去有任何的瓜葛了。”

“阿策,你就是為了說這個,才追出來的?”

“嗯……我沒想到你會走,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守在床邊乖乖的等你醒過來……”

“我說過我不在意。”

“可我……”阿策的聲音慢慢的低落了下去:“我會想,萬一你是在意的呢?”

溫折玉的一顆心狠狠的顫了幾顫。

阿策現在就在他的懷裏,兩個人離得那麽近,彼此間清淺的呼吸交相融匯,他們所站的位置,是一座溫馨的小院,條條樁樁,都營造著一種屬於家的氛圍。

溫折玉看著他,柔軟的還滴著水的眼睛,艱難的道:“阿策,你是不是……”

“喜歡你……”阿策的抱她脖頸手又緊了緊,溫柔而不失堅定的回應。

“可我說過……我隻是……”玩玩這兩個字,溫折玉到了嘴邊,竟然有些莫名的心虛,說不出口了。

“我知道。玉姐姐,你與我不同,你是九天之上的鳳,而我,不過是人間艱難求生的螻蟻罷了。一介螻蟻,怎麽可能去奢求別的,能遇上你,阿策已經很幸運了,就當作是給我的一場夢,好嗎?玉姐姐,人這一輩子,若是連一場美夢都不曾有過,不是太可憐了嗎?”

溫折玉沒有想到阿策會說出這番話來,按照她以往的經曆,要是逢場作戲的兩個人有其中一方一旦表現出想要假戲真做的苗頭,溫折玉就該決絕的斷了這層關係,及時抽身了。

可這一次,她竟有點愣住了:“夢都是假的,阿策,人不能活在夢裏。”

阿策的臉瞬間白了,像是怕溫折玉會放手似的,帶著哭腔死命的抱她:“求玉姐姐疼疼我,就算早晚會醒,阿策也能抱著夢裏的那一點點甜,快活的咀嚼一輩子。求玉姐姐疼疼我。”

溫折玉隻覺得一陣陣莫名的心悸,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到雨簾下,自己清冷而又不失溫柔的嗓音:“好……”

她低下頭,溫柔的吻上了阿策的唇。

阿策的呼吸在風雨中淩亂不堪,手裏的傘再也無法把持,隨風飄飛了出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