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盡管清楚那個菊芳樓的老鴇言談、行事間俱透著蹊蹺,可他所透露的那個消息,卻是淩冱羽不能、也無法坐視不理的。

長久以來,對以「義賊」身分起家的行雲寨來說,流影穀的官方身分就像是一把懸在頭上的利劍,隨時都有可能落下,將眾人好不容易費心建立起的基業毀於一旦。也因此,他一直費心想讓行雲寨洗脫那個「賊」的名頭,卻沒想到當一切開始好轉、改變的契機亦近在眼前時,那把利劍,竟就這麽直直落了下。

淩冱羽不曉得這個消息的真假,可前往白樺處探問時,得到的卻也是對方有些錯愕、然後匆忙調動起人手查核的反應……隻是不論真假,他都已沒有等待白樺確認消息真偽的餘裕。身為行雲寨的三當家,行雲寨是他的家也是他的責任,而一個人又豈有可能在自己的家有危險時對此置之不理?隻是虛驚一場也就罷了,可若流影穀方麵真有了什麽動靜,卻因他的疏忽懈怠而錯失了反應的機會……那麽,淩冱羽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自己。

幸好在景哥消息已經確認的此刻,前來遠安的最大理由已經消失,讓他縱然心有不舍,卻還是在霍大哥信中提及的客棧留下了口信後、動身離開了遠安。

一路上,日夜兼程急趕的同時,他也暗自衡量起這個消息的真偽與其中可能隱含的意義。單從白樺方麵的反應來看,擎雲山莊顯然是不曉得這個消息的。這也代表如果消息為真,能瞞過師兄的流影穀必然是用上了周密到讓人難以置信的計畫……若是如此,師兄會如此重視西門曄也就不奇怪了。可淩冱羽的問題卻在於:為什麽流影穀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卻要在行雲寨改革已始、實力大有長進之後才動手?若是早上幾年,在寨中防衛的機關仍未建設完成、裝備和武力也尚未提升時行動,不是更容易些嗎?

這是淩冱羽一直存著的疑惑,也是他心中懷抱著的一絲僥幸──正因為流影穀不大有理由選在此時動手,一切才更有可能隻是那老鴇的胡言亂語。但……

流影穀……真的沒有在此時動手的理由嗎?

回想起來,比起兩年前,現在的行雲寨盡管實力上仍有所不足,在名聲上卻已實實在在地超越柳林山莊成為嶺南勢力的代表。如果再照刻下的勢頭繼續發展,成為名實皆符的「南寨」也並非不可能的事,向來與流影穀為敵的擎雲山莊也將因此得到一大奧援。尤其行雲寨洗白的動作已愈發明顯,一旦真的脫離那個「賊」的身分,流影穀就很難正大光明地借用官府之力出手了……由此考量而下,比起繼續放任下去,現在出手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但在在此之前,流影穀不也有許多出手的機會嗎?擎雲山莊暗中援助行雲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況且十八寨結為聯盟後,以流影穀的能耐,斷無可能沒察覺到這個組織的潛力和發展才是。但若早有所覺,不就應該趁著威脅尚未萌芽之時將之剪除嗎?為何卻又一直拖到了這個時候?難道此刻的行雲寨,會比早上一兩年前還要好解決嗎?

起因於不解的一個動念,卻在字字句句閃過腦海的同時,山寨的種種近況浮現,讓瞬間明白過來的淩冱羽頓時悚然一驚──

行雲寨才剛結束了和那七寨的戰役,雖已經過了半個多月的休生養息,機關方麵也沒有太大的損害,可一些木石、箭矢卻不是那麽容易便能補充齊的,傷員也沒法那麽快就恢複實力,更別提商隊和車馬行都正如期運作了!眼下正是行雲寨防衛最為薄弱的時候,如果流影穀趁己方不備時抓準此機進攻山寨,隻怕撐不到後援前來便會被攻破淪陷。

現在進攻山寨,的確是個再好不過的時機。

但,為什麽?

流影穀要進攻山寨,除了要調遣當地的官兵協助外,也需要由穀中派遣高手過去壓陣才行。但如果貿然調動,擎雲山莊必然會有所覺察,又豈會如他所見的那樣茫然錯愕?南方不比北地,白樺的情報網幾乎可說是無孔不入。如果流影穀真能瞞過擎雲山莊,就表示這次行動必然經過了相當縝密的計畫和安排……而這些,顯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達成的。

思及此,震驚之外,一種寒意,亦隨之於青年心底升起。

流影穀能針對行動安排出這樣詳盡的計畫,豈不表示他們早就知道行雲寨會有這樣一段「虛弱」的時候?一個剛結束內鬥、又精銳盡出的時候……能將時機抓得這麽好,要說碰巧,淩冱羽是怎麽也不可能相信的……

對了!讓行雲寨實力大減的一大原因,還在於半個月前的那場戰役。記得當時楊大哥曾說那七寨是受了海青商肆中某個管事的驅使才決意動手……如果那個管事其實是受了流影穀的指示才這麽做,一切就解釋得通了。流影穀在北地的勢力龐大,脅迫商家幫忙「查案」也並非不可能。

隻是……如果他這個推測是正確的,那麽霍大哥呢?除非那個姓夏的管事當真心生叛意暗中亂來,否則身為海青商肆首腦的他又豈有可能對此毫不知情?

一想到對方可能欺騙、背叛自己的事實,淩冱羽心中登時一陣冰寒……但他旋即甩了甩頭,逼自己扔掉這等過於荒謬的想法。

霍大哥怎會那麽做呢?霍大哥的為人如何,他不是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清楚麽?尤其相處兩年餘,霍大哥待他是否真心,他自然是能分辨得出來的。若霍大哥真對他心存惡意,又豈會那樣溫柔的教他、助他、待他?更別提臨別前那樣充滿憂心與關切的字字句句,以及那過於撼動心弦的擁抱了。

淩冱羽很明白對方的性子,知道那天霍景會那樣全無壓抑地表露出情感,必然是在乎極深所致。既然霍景對他如此在乎,又豈會做出那等傷害他的事?

伴隨著臨別當日的情景浮現,青年心口冷意漸褪,取而代之的是因對方關懷而起的陣陣溫暖……疾行的腳步因而略緩,他由懷中取出了以錦帕包裹著的那方白玉佩,隔著帕子將之緊緊握入掌心。

──不會的……霍大哥一心助他、疼他,又怎會心存惡意?想來是他憂心山寨過度才會起了不必要的疑心。畢竟,霍大哥對他的好,他是最了解不過的了。

深吸口氣穩下微亂的心緒成功說服自己後,淩冱羽重新收好玉佩,而在瞧見已在前方不遠處的城鎮後,自行囊中取出事前買好的錦袍換上,並重梳了腦後的馬尾將自己改換成富家公子的形象。

仔細算來,他已足足趕了七、八天的路有餘,才好不容易從遠安趕回了嶺南。雖然心切消息真假,卻沒敢怎麽於沿途州縣停留探問,而是選擇了一路急奔回此。

──途經江南時,他也曾猶豫過是否要向山莊求援,卻終究還是選擇了放棄。畢竟,如果流影穀真已計畫好了一切,求助山莊也隻會害了對方,突然讓流影穀有機會給山莊安上罪名而已。他已受師兄幫助太多,又豈能因一己之私而陷其於不義?反過來說,若流影穀仍未有所行動,那麽依照白樺的訊息傳遞及查探,便足以將可能的危險扼殺了……也因此,淩冱羽終究放棄了繞道蘇州的打算,下了船後便循陸路穿越山林直往嶺南。

隻是,當他為求謹慎改變一貫的形象進入市鎮後,眼前所見的一切,卻毀了他最後一絲的僥幸。

這個位於嶺南邊界的小縣城並沒有重重雄兵駐守;相反的,整個縣城裏駐守的官兵明顯比平時要少了五成,城中因而略顯騷亂,卻又像是有所顧忌壓抑一般地沒有將事態擴大……如此情況教淩冱羽心下更感不安,而終於在見著車馬行分處門上的查封條子後,徹底明白了事態的嚴峻。

消息是真的!流影穀真的動手了……!

深深體會到這一點的同時,淩冱羽心下按捺已久的不安終於爆發,當下再顧不得其他、輕功運起便往城外山林奔去。幸好此時城內駐兵極少,倒未因此而有什麽反應,讓青年得以在沒引起太多**的情況下順利離開縣城。

他知道自己也許該再多跑一個地方好好確認一下,但車馬行已被查封的事實帶來的急迫感卻讓他再無細心確認的餘裕。他寧願自己太過粗心白跑一趟,也絕不願因過度的謹慎而錯失了可能挽救一切的機會。縱然個人力量薄弱,可若事先知會,憑借著大夥兒對嶺南的熟悉,隻要提前四散躲藏起來,幾年後不又是一條好漢?流影穀要奪行雲寨,就讓他奪吧!留得青山在,還不怕沒柴燒嗎?就算流影穀真已經開始攻山,憑借著熾的機關多少還是能抵擋一陣才對……拖得一刻是一刻,隻要能順利撤走,一切都還有機會的!

此刻,淩冱羽連在意究竟是否有人通敵背叛亦無法,滿溢於心頭的焦急讓他隻盼得能早一刻趕回山寨、早一刻阻止事情往最壞的方向發生。連夜急趕的結果是身心的極度疲乏,若非在半途上因體力不支險些墜崖,淩冱羽根本連自己要保存實力應變的事都忘了……勉強吞了顆有回複體力效果的藥,他找了個隱蔽的山洞硬逼自己休息了兩、三個時辰後,才又再度啟程趕往行雲寨。

越靠近那熟悉的山林丘壑,他的心就越涼──單是路途上的幾個附屬山寨都已被重重重兵包圍,更何況是行雲寨?尤其那些個官兵裏還不乏二流以上的高手,足讓他費上了好大的勁才不至於被發現。險峻的情勢讓他再難親身查探,又怕口哨引來他人注意,隻能用上特製的鷹笛指揮鍋巴在空中觀察。

隻是,當他在鍋巴的幫助下避開重重包圍靠近山寨時,見到的,卻是一幕讓他畢生難以忘懷的情景。

行雲寨外,那些他賴以為臂助的機關竟連啟動都不曾,便給人覓得了樞紐破壞殆盡。在機關防衛全部失效的情況下,流影穀的高手和一群群的官兵們就那麽堂而皇之地分別由正門及其他幾個方向的翻牆而入。行雲寨內隻聽得一陣陣兵器交擊聲及殺聲傳來,幾個地方更隱隱可見得火光竄起……

見著這一幕,任何人都瞧得出來:行雲寨的覆滅已是既定的事實。眼下所剩的,也就是擒獲一幹首腦人物而已。

而他,行雲寨三當家淩冱羽,也是其中的一人。

──他,終究沒能來得及阻止一切……

感覺到肩頭一陣熟悉的重量落上,淩冱羽有些僵硬地轉頭望向了身旁的夥伴,麵上已是一片慘然。

「你走吧,鍋巴。」

沉吟片刻後終是這麽輕聲開了口,他一個揮手欲將鷹兒自肩頭趕開──但鍋巴卻隻是略一飛起盤旋後,便又重新落回了他肩上。微硬的翎毛輕蹭著青年麵頰,像是在挽留什麽,又像在勸慰什麽。

感受到夥伴的心意,淩冱羽苦笑揚起,卻終究隻能搖了搖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麽……可我若就這麽離開,又豈對得起陸伯伯和田大哥的栽培與照顧?陸伯伯視我如子,我也待他如父……一個人子,又豈能在父親有危難時袖手旁觀?」

頓了頓,他忽地抬手往肩上一撥,硬是逼開了仍然戀戀不舍的鍋巴:

「走吧!鍋巴!你知道擎雲山莊在那兒,去那裏找師兄……如果我有了什麽萬一,就讓師兄為我報仇──走吧!」

言罷,也不等鷹兒飛離,淩冱羽輕功已自運起,順著熟悉的山勢繞開流影穀的人馬準備找一條隱蔽的路線趕回山寨之中。

論起對行雲寨周邊地勢的了解,淩冱羽若認第二,絕沒有人敢認第一……縱然流影穀已派了重兵將四方團團把守了住,他還是成功尋得空隙潛入山寨。隻是,一思及以往偷懶的近路如今卻成了唯一能進入行雲寨的方式,青年胸口便是一陣酸澀……強忍著不讓自己哭泣落淚,他在翻牆進入行雲寨的同時拔出了碧落,朝陸濤住處所在的方向直奔而去。

山寨內部早已亂成了一團,雙方人馬各自糾結成團捉對廝殺,一時竟也無暇顧及那個身法迅疾的人影。就是偶有幾個驚覺不對前來攔路的,也在淩冱羽悲憤交集、全力出手之下斃了命……如此一路疾行,衝過幾道阻礙後,青年終於來到了目的地所在、陸濤平日居住的小小院落。

院子周遭的出奇地沒有太多流影穀方麵的人馬。入眼的情況讓淩冱羽先是一陣訝異,而旋即因小院後方、陸濤平日練武處傳來的打鬥聲響而明白了什麽──流影穀方麵不是不動手,而是有一位高手在此壓陣,自然不必虛耗人力在此。想通這點,青年心下一凜,也顧不得其它便往那音聲來源處行去,就盼著自己能出上一分力,幫著陸伯伯擊敗那名流影穀的高手──

可當他來到了練武場時,映入眼簾的,卻是讓他永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練武場內,陸濤正與一名手持鐵扇的男子打得不可開交。淩冱羽從未真正與流影穀中人接觸過,可那瞧來該是個青年的身影,卻讓他感覺無比熟悉……

鏗!

但聽金鐵交擊聲響,卻是陸濤手中的鐵槍和那鐵扇交到了一處。

陸濤以泰山槍之稱名揚江湖,自是將一杆鐵槍使得氣勢萬鈞、充滿了一槍震嶽的驚人力道與氣魄。可縱然鐵槍攻勢恢弘開闔,每一挑、每一刺、每一掃都讓人心生莫可匹敵之感,但那個正手持鐵扇應對著的身影卻絲毫不因對方的氣勢而有所退卻,而是以著精準的步伐避開陸濤的每一個攻擊,同時趁著他難以回招的當兒縮短距離近身攻擊對方。看來材質特異的鐵扇在那人手中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總是能無比靈巧地亂了陸濤攻擊的路線、節奏、甚至施力方式,然後又瞬間由靈動變為狠戾、陡然一張扇麵便朝陸濤周身要害點、畫而去。

那扇緣不知是由什麽材質所製,僅隻輕輕一劃便在陸濤身上帶出了道道血痕。甚至就連陸濤一個回馬槍猛然突刺時,那人也僅是輕輕巧巧地半闔扇麵擋下槍尖,而旋即卸去鐵槍上運著的力道反守為攻。他的每一個步伐都精準得恰到好處,不僅讓他化解了陸濤無數次的襲擊,更在對方身上留下了無可計數的傷痕。單是淩冱羽到場後的這短短片刻,陸濤便已因多次出手無果、耗力過甚而有些驟喘難當,身上更是一片狼狽;可那持扇男子卻依舊從容不迫、氣度卓然……

兩人的停手僅止一瞬。下一刻,鐵槍已與那材質特異的扇子再次相交,二人的身影亦隨著打鬥的加劇而交錯難分。可聽著那金鐵和氣勁交擊的陣陣音聲、望著場中那手執鐵扇揮灑自若卻又處處透著冷靜自持的男子,縱然兩人已經打得昏天暗地,淩冱羽還是由那過於熟悉的豐采氣度中認出了那個持扇的身影。

『如果有了你那位遠親哥哥的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顧好自己的安全,明白麽?』

『能在啟程前等到你……我很高興。』

『這麽多年來,你還是第一個讓我慌亂至此的人。』

別離前的話語言猶在耳,眼前的一切卻已是兩般。交錯著錯愕與不解的明眸深深凝視著場中那從初見時便讓他為之心懾的身形,重複過不知多少次的呼喚終還是難以自禁地自唇間流瀉──

「霍……大哥……」

喃喃呼喚出聲的同時,場中那正準備迎向鐵槍另一波攻勢的身形亦隨之震了震。本該以巧力化解對方攻勢的扇端竟就那麽偏失了重心!眼見槍尖便要刺進那人身子,淩冱羽一聲驚呼已到喉頭,怎料那人卻在關鍵之時險之又險地斜身踏步避開,而就著這一旋之力陡然欺近陸濤身前、扇端一攏直接點向了他胸口!

一切隻在電光石火之間。

當淩冱羽終於意識到發生什麽時,陸濤的身子已然因為那扇端運含的勁力倒飛而出、重重撞上了一旁的槍架;那人亦在一擊得手之後回過了身,將目光對向了猶在驚愕之中的青年。

──隨著男子回身,一張輪廓、神態、唇形相似,卻俊美猶過先前的麵容入眼……縱然相貌已改,可那雙深邃內斂一如既往的眼眸、那冷峻中透著疏傲的神情,卻仍讓淩冱羽清楚地明白了對方的身分。

那是……自己引以為摯友、一直崇敬、仰慕而又依賴的「霍大哥」。

隻是,「霍大哥」不姓崔也不姓霍。他姓的是西門,流影穀之主的那個「西門」。

──他不是霍景,而是西門曄,那個與師兄和東方大哥齊名,才智高絕、鐵扇之技出神入化的流影穀少穀主西門曄。

認清這一點的同時,一路上的所有疑問也都豁然開朗,但此刻的他卻已再無餘裕分辨。看著那個神色冷峻、深眸不帶一絲情感冷冷睨向自己的男子,以及一旁正有些艱難地想拄著鐵槍起身的陸濤,仿若撕裂心扉的哀痛讓淩冱羽幾乎再難吐息,緊握著碧落的掌微顫,而終是足尖一點、一個輕身提劍朝對方攻去!

「小冱!快走!你打不過他的!小──咳咳!」

見先前離寨的淩冱羽竟在這種時候回來,心切他安危的陸濤也顧不得傷勢大吼著上前便欲阻止,卻因牽動了傷勢而被迫停步一陣猛咳……可即便如此,那充滿關切而無一句責備的話語卻仍一字不落的入了淩冱羽耳中。滿心的懊悔和被欺瞞背叛的痛楚讓他再也難以保持先前的理智。十成功力運起,腳步急踏、往前疾刺身形因而於立時又快上了幾分!看似直刺的碧落瞬間幻出道道劍影,迅疾狠厲地襲向西門曄上身要害!

可這本該必無可避的一劍,卻在觸及對方咽喉前落了空──但見西門曄身形一側、揚扇一挑,竟就硬逼得那雷霆般的一刺就此偏了方向!眼見情況不妙,淩冱羽右腕一翻、左腳一旋、右足一退,先前一往無回的劍勢瞬間收回,卻旋又一個矮身、劍身化作流虹直刺向對方麵門。處處透著狠辣的招數讓西門曄眸中閃過一抹難明的色彩,卻仍舊極其精準一個踏步避過、鐵扇抵上劍身一旋一推,手持碧落的淩冱羽隻覺一陣大力透劍而來,竟就那麽硬生生地將本欲再度變招襲擊的他逼退了開!

過於強大的內勁讓他足足退了七、八步才得以消解,心中卻已是一股荒繆之感升起……望著前方仍舊儀態端整神色冷峻的男子,淩冱羽穩住身子重整態勢凝神戒備,唇間卻已再難自製地逸出了陣陣低笑。

嗬……可笑他還一直以為「霍大哥」徒有內勁卻不諳武學,頂多也就是會點拳法而已,可結果呢?不光是修為上的差異……從對武學的理解到招式的運用和應變,他竟連分毫也比不上對方……那日瀑布邊的情急相救此刻想來竟如同鬧劇一般,讓那唇間低笑的音聲漸漸轉大,滾燙的淚珠,亦再難自製地滑下了麵頰。

而西門曄將這一切清清楚楚地收入了眼底。

瞥了眼一旁暫時仍構不成威脅的陸濤後,深眸凝向那唇畔帶笑卻淚流不止的青年,難以壓抑的痛楚閃過,卻仍不得不逼自己克製了下。他默默運氣緩下有些紊亂的氣血,而後刻意冷下音聲、啟唇道:

入耳的話語讓淩冱羽一聲冷笑,筆直望向對方的明眸頭一次帶上了諷刺:

「這不是少穀主所一直盼著的嗎?怎麽此時反倒要冱羽離開了?」

「……我不想殺你。若不想淪為階下囚,就趁我沒改變主意前趕緊離開。」

瞧著青年清亮依舊,卻已漸漸為恨意所染的雙眸,西門曄雖仍自壓抑著情緒冷聲開口,握著扇柄的掌卻已微微收緊了幾分。

但青年卻隻是略一搖首,交染著諷刺與淒楚的一笑揚起:

「離開與否,又有什麽差別呢?橫豎都已失了歸屬之處,還不如好好地在這裏……將恩恩怨怨都就此了結殆盡。」

「竟字方落,淩冱羽陡然點地而起、碧落之上劍芒大亮,竟就這麽用盡全身的力道毫無花假地刺向了西門曄胸口──

鏗!

但聽金屬交擊聲響,閃爍著銀芒的劍尖在離目標不到三寸處戛然而止,卻是西門曄極其準確地以扇夾住了劍身!眼見這凝聚他全身功力的一劍竟就這麽功敗垂成,淩冱羽一咬下唇猛地又是一個踏前加力,將給鐵扇夾住的劍尖硬是又推前了幾分──西門曄因而微微蹙眉,同樣運起內勁擋下了劍尖前進的力道。

感覺到自劍尖透來的阻力越漸加劇,劍勢竟隱隱有被推回的跡象,淩冱羽當下再顧不得其他加緊攻勢望前推刺。對峙之勢因此而成。可望著那始終維持著冷峻表情的男子,淩冱羽依舊不住加大貫注於劍上的真氣,視線卻已越發迷蒙。

因為那怎麽也無法止住的淚水。

以碧落為介,內勁相持間,兩年來的種種浮上心頭,令本就緊揪著胸口更是疼痛萬分。緊咬著的下唇微微滲血,卻已無暇顧及。名為恨意的情緒襲上,讓淩冱羽硬是使盡了殘存的力道再一次催動了真氣──

啪!

便在此際、一聲脆響傳來,竟是碧落硬生生地從中而斷!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況讓淩冱羽瞬間為之錯愕,原先徑直往前的力道不及收回,整個身子便這麽失了平衡地朝西門曄鐵扇上夾著的一截斷刃撞了去!

眼見情況不好,陸濤勉強提氣正待上前阻止,便已見得西門曄陡然側身撤扇、空著的左臂一攬,將青年本欲跌落的身子穩穩扶了住。熟悉的力道和溫暖讓淩冱羽有了片刻的恍惚,卻又旋即憶起了什麽,也不管自己會否摔倒便抬手揮開了對方、最終失了平衡地跌坐在地。

──便也在這一跌之間,本擱於懷中的玉佩,連同包裹著錦帕一起掉落了地麵。

白玉並沒有碎,可當那瑩潤的光采由錦帕未能裹著的一角透出時,卻讓先前短暫錯身的二人均瞧得一怔……右手依舊握著斷裂的碧落,淩冱羽左掌顫抖著輕觸上玉佩,昔日贈扇的情景和月餘前的那一次別離,已再一次浮上了心頭──

『冱羽。』

『我從沒對一個人有任何盼望過。可唯有你……縱然塵世汙穢,世事險惡,我都盼望你能保持著一如此刻的心境、一如此刻的眼神……』

『答應我,好嗎?』

那是贈扇當日,「霍大哥」曾語帶複雜地要求他應承的話語,即便在別離之時也不忘要他記得這個承諾。那時的淩冱羽一直不明白對方因何有此要求……可在此刻,當他終於明白的同時,卻寧可自己永遠不要懂……

『冱羽……』

『對不起……』

與回憶中的道歉重合的,是上頭傳來的、熟悉一如既往的音聲。縱仍強迫自己帶上冰冷,可脫口的音調,卻仍帶上了難以掩飾的波動。

聽著如此,淩冱羽本就帶淚的眸因而更顯迷蒙……目光對向一旁勉強撐起身子的陸濤,卻隻見著他搖了搖頭,唇角揚起一個要青年不必介懷的笑。

「走吧!冱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難道忍心讓陸伯伯連最後一絲希望都斷絕嗎?快走吧!若等其他人趕來,事情又要多生枝節了。」

最後的一句,自然是指西門曄不顧任務欲私放淩冱羽離開之事……明白這點,淩冱羽微微一顫,唇間一聲「陸伯伯」脫出,而終是接受了他的建言,拾起斷劍後背對著西門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地──

直到那足音隱沒在混亂的打鬥聲中,西門曄才一個俯身,自地上撿起了掉落的玉佩。

包裹在外的錦帕象征了「主人」的珍視,殘留著的溫度則說明了「主人」一直貼身攜帶著的事實……抬掌輕輕拍去了錦帕上沾附著的塵土,西門曄本欲將玉佩重新係回腰上,卻又猶豫片刻後將之取了下,依著青年先前的方式以錦帕包裹收入懷中。

「你會有此一麵……咳咳……倒出乎了老夫意料之外……」

但聽交錯著重咳的音聲響起,西門曄回眸望去,隻見陸濤已然再次跌坐回地麵,先前還帶著頹喪的麵容此刻卻已染上笑意……如此模樣讓他瞧得眉頭一皺,雙唇微張想回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出口。

而僅是抬掌,隔衣按上了那收於衣袋中的玉佩……

自唇間脫口的,是已再無可能換得他明朗笑容的一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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