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令淩冱羽自沉眠中模糊醒轉的,是紙張翻動的細碎聲響。

師兄……?

恍惚間浮現於心底的,是許多年前在東北度過的日子。那時,仍然幼小的他總是早早便因疲倦而上床歇息,然後聽著師兄在旁閱讀醫書或情報的聲音入睡。那樣全無負擔而令人眷戀的安適感受,打背著師父私自下山以來,已經鮮少有過了。

懷念的感覺讓意識仍相當朦朧的淩冱羽登時又是一陣睡意湧上。略微縮了縮身子想調整到更為舒服的姿勢,可頰側所貼著的、不同於竹枕的觸感和溫暖,卻讓他不禁有些困惑地微微睜開了雙眸。

隨著雙睫輕扇,一方米白色的錦緞入眼,有些熟悉的料子讓淩冱羽隱隱憶起了什麽,而旋即明白了那份溫暖的來由。本有些昏沉的神智瞬間清醒,半睜的眸瞬間瞪大,而無巧不巧地、與自上方正凝視著自己的深眸相接。

半是困惑半是尷尬地喚出聲的同時,青年已然撐起了上身,將頭顱自竹枕的替代品──霍景的大腿──上移開,同時還不忘抬手拭了拭唇確定自己沒有睡到流口水。幾分霞色襲上雙頰,讓他無措中帶著不解與惶惑的麵容更顯無辜:

「對不起,霍大哥,我竟然……」

雖說眼前的俊美麵容依然看不出什麽情緒起伏,僅一雙深眸比平時更顯幽暗,可淩冱羽還是趕忙出聲道了歉,因為自己的失態。

可他還是不懂事情怎會發展成這樣……先前他不是還在同霍大哥把酒閑聊嗎?怎會聊著聊著就睡著了,還把霍大哥的大腿當成了枕頭……清亮眼眸匆匆掃了遍四周試圖想找出些蛛絲馬跡,可除了認出這裏依然是山寨客房、而他屁股正坐著本該屬於霍景的床榻、身上披著屬於霍景的外袍外,仍舊沒有半點頭緒可言。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霍景一個探手將滑落至青年腰間的外袍重新拉回他肩上披好──這個動作讓淩冱羽麵色愈紅,微微頷首道了聲謝──後,開口淡淡道:「你喝到一半睡著了。」

沒有多餘的解釋、十分簡單的一句,卻仍讓聽著的青年多少明白了過來:想來多半是他睡得死沉,霍大哥無奈之下隻得將他搬到榻上歇息,所以才……

可、把霍大哥的大腿當成了枕頭又是怎麽一回事?淩冱羽思前想後還是搞不清楚事情究竟是怎麽演變成如此的,偏又不好意思問出口,雙唇張了張卻終究沒吐出任何話語。倒是霍景察覺了他的疑問,哼哼一笑:

「你對自個兒的睡癖全無所覺麽?」

「……既然都睡著了,哪還可能注意到嘛……」

因對方的奚落而有些無辜地低聲辯解了句,清亮眸光卻迥異地筆直望向了對方……如此模樣讓本欲張口回話的霍景窒了一下,而後微微一歎,語氣略緩:

「多半是找不到枕頭,睡不習慣所以本能地尋過來了吧。我用不習慣所以暫時收了起來,不想今日卻碰到如此狀況。」

「原來如此……」

這才注意到榻上確實沒有本該安放著的竹枕,淩冱羽這才恍然,卻一時忽略了自己究竟是怎麽「尋」到那個「枕頭」的……隻是看了看案上紅燭已比他模模糊糊睡著前短上了好大一截,知道自己多半將對方的大腿當枕頭枕了一、兩個時辰,青年心下更覺歉疚,連忙問:

「霍大哥,我幫你揉一揉腿當作賠禮吧?給我躺了那麽久,大腿的氣血想必有些淤滯了。」

「那就不必了。」

霍景斬釘截鐵地回了句,神色音調俱已是微厲:「比起這些,你不認為自己該好好反省一下麽?既然如此疲憊,最初就不該勉強硬撐著。」

定定凝視著對方的深眸,沉肅之外更帶著難以掩飾的關切與疼惜。

彼此相識已兩年,霍景對淩冱羽的酒量如何自也十分清楚。沉碧後勁雖強,卻還不至於到讓他喝上不到小半壺便醉倒的境界。之所以會喝著喝著便睡著了,自然是因為疲憊而不支的緣故。

見對方神色不豫,知道他是擔心自己,淩冱羽立即老老實實地低頭道了歉:「抱歉,霍大哥……讓你擔心了。」

「……你是從漳州城一路趕回來的?幾時離開城裏的?」

刻下已是亥時,以漳州城和山寨間的距離,要花不到六個時辰便走完,就得片刻不停的一路急趕才成……衡量出這點,霍景終於不由得蹙起了眉頭,沉聲問道:「為何這般胡鬧?」

「隻是想早點見著霍大哥而已……我怕如果因路程而遲上了一兩天,也許你我便會在一來一往中正好錯過。」

「若是如此,離開前留個話要我等你不就得了?還是你真認為我是那樣不通情理的人?」

「不是的!我隻是不想造成霍大哥的困擾……」

淩冱羽連忙否認道──可出於善意卻顯得見外的言詞,讓聽著的霍景不由得麵色一沉、音聲亦隨之一冷,問:

「如果今天對方是慕容仲武或白熾予,你也會有如此顧慮?」

見對方少有地動了怒,青年心下焦急之情更甚,解釋道:「他二人和霍大哥又能相提並論?霍大哥對我而言亦師亦友,冱羽心中崇敬,行事自是得存著幾分敬重的。」

脫口的音調急切,右掌更是緊緊握上了男子臂膀,渴望能將自己真正的心情傳遞過去……如此動作讓霍景原先沉著的表情終於略見緩和,而後一聲輕歎。

「……那你何不想想,我又是因何而一路跟隨商隊回行雲寨,而不是於中途分手直接回到漳州城?」

沉默半晌後道出的一句,音調雖仍有些淡冷,卻仍不妨礙淩冱羽理解其中的涵義。清俊麵容之上登時笑顏逐開,他鬆開了緊握著對方臂膀的右掌,轉而將頭湊近了前方看來平靜穩沉依舊的俊美容顏,明眸直直對向那雙深邃難測的眸:

「霍大哥的意思是,冱羽還可以再放肆些?」

「我可曾要求過你麽?」

不答反問的一句,肯定之意卻已再明顯不過。

聽著如此,淩冱羽笑意轉深,忽地向前一倒,再次將頭枕上了霍景大腿……後者給他這突來的動作弄得微微一震,卻終究沒有露出分毫抗拒的意味。

要說有什麽不尋常之處,也就隻有那一瞬間變得幽暗的眸子。隻是這樣的變化在青年看來卻也不覺得有何不對,自然不會在意。

──比起那些,更讓他在意的,是對方默默接受了自己稱得上過分親近的舉動這點……確定霍景的確沒有分毫不悅之色後,他心下大喜,當下索性也懶得起身、就這麽仰躺著直望向那張俊容。

熟悉的安適感,隨著眼下的態勢再次浮上了心頭。

「你知道麽,霍大哥……踏入江湖後,我已經很久沒像這樣在身旁有人的情況下睡得如此沉又如此安心了。」

「既然置身江湖,這就是必然的代價。」

隨著音調回複到平時的無波,沉眸亦掩去了先前難得表露的感情。淩冱羽注意到了,卻未因此表現出任何失落,而是笑了笑,道:

「是啊……所以剛剛醒來的時候,我真的很訝異。畢竟,從我習武以來,能讓我有這樣的感覺的,霍大哥是第三個。」

頓了頓,他語氣一轉:「你知道我是何時開始決定打從心裏相信你麽?」

「……是瀑布那一次吧。」

「嗯,霍大哥很清楚嘛!」

淩冱羽含笑應了句,神情卻隱隱帶上了一絲認真……凝視著對方的明眸,亦同。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語音略帶遲疑,卻終究還是道出了口:「霍大哥當時……究竟為什麽會願意同我坦承身分?」

「隻是覺得『時機到了』,如此而已。」

回應的,是與當年沒有太大差別的一句。如此答案讓淩冱羽雙眸不禁為之一暗,雖未露出難過之色,卻仍是略一側身別過了頭。

而這樣的反應,自然全入了霍景的眼裏……青年所未能見著的麵容少有地閃過了一抹掙紮,而終在片刻猶豫後,唇間一聲低歎逸出。

「我是什麽樣的人,你早有認識了不是?對那時的我而言,要想換得你的信任,那個時機、那個方式,是最好的選擇。」

「換得我的信任麽……看來霍大哥確實十分成功呢。」

聞言,淩冱羽不由得一陣苦笑,應答的語調亦隨之添了幾分落寞。

──可這份失望,卻旋又因憶起了什麽而為之一空。

對了……霍大哥一向認為利益才是唯一值得信賴的東西,不是麽?既然如此,又何必冒著自曝身分可能帶來的危險來換取他的信任?若真隻是為了合作,靠利益為餌不就得了?如果真的是對行雲寨有百利而無一害的選擇,就算沒能成為朋友,他也依然還是會同意的。

可霍大哥卻還是決定了自曝身分。

他的「信任」,對霍大哥而言價值猶過於此。

理解到其中的意涵,原先仍有些低落的心境瞬間轉為明朗。他重新回過身子望向對方,卻沒有將自己的領悟直接說破,而隻是用那雙帶上明了之色的清亮眼眸重新望向對方。

「不論你是怎麽想的……對於你能信任我這點,我都感到無比自豪喜悅。」

敘述的音調所帶著的,是一如既往的真摯和堅定。

聽著如此,霍景眸間複雜之色一閃而逝,微微張唇似想說些什麽,卻終究還是緊緊抿了上。

但淩冱羽卻已再無餘力繼續觀察他的反應。

打從躺上這名為「大腿」的枕頭的那一刻開始,原已褪去的睡意便已再度複蘇,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衝擊著青年的意識。殘存的理智雖告訴他不該繼續賴下去,可滿心的喜悅之情卻終究衝垮了他的自製,也讓他就這麽情不自禁地一直躺了下去。

而隨著霍景半晌的沉默,原先勉強維持的集中力終於消散,讓他終是再難撐持地闔上了眼眸……

聽著那逐漸轉趨規律的鼻息,霍景這也才注意到青年竟不知不覺地又睡了過去……雖明知讓他繼續睡下去,自己隻怕也隻能維持刻下的姿勢耗上一整晚了,可男子卻終究沒有做出那個該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他隻是將披在青年身上的、屬於自己的外袍調整了下,確認它能好好覆蓋住青年的軀體。青年醒轉時聽到的紙張翻動聲來源──一本帳冊──仍擱在一邊,但他卻沒有半分將之拿起翻閱的意思。

不僅是先前流露的幾絲溫柔與關切……在青年入睡後終於失了自製而露出明顯波動的深眸,在單純的掙紮外更帶上了某種更為深摯而濃烈的色彩。

──靜默半晌後,他終於是再度抬起了手,極緩而極輕地、觸向了那張毫無防備的睡顏。

此刻,那雙明亮的眸子已然闔上,他卻依然能想見青年睜著雙眼凝視著他的模樣;而那雙總是染著笑意的唇,也仍帶著一絲淡而滿足的弧度。

男子輕輕描繪著那張醒轉時總是充滿著活力的容顏,直到劃過下顎、悄然行至青年頸項……略微仰露於外的線條,隱隱透著一□□惑的氣息。深眸因而更顯幽暗,名為「渴求」的情緒亦隨之蘇醒。他仿佛受了牽引般不由自主地俯下了身,卻又在雙唇即將觸上那一方肌膚的前一刻,醒轉般地直起身子抽回了手。

他單手捂麵,幾個深呼吸調整自己有些紊亂的狀態,而在恢複平靜後、重新取過了一旁給擱著的帳冊──

* * *

「這就是八方車馬行去年一整年的營收麽……」

數日後,漳州城某間破落小院裏,那間內在與外觀全然迥異的書齋中隱隱傳來了如此話聲。

書齋內,霍景和淩冱羽相對而坐。前者手中正拿著一張薄紙仔細研究,神情冷沉一如平時;後者卻在端坐中略透出幾分局促,定定凝視著前方男人的眸光依舊明亮,卻少有地帶上了幾分心焦。

今天,是他打成立八方車馬行後第一次正式向「師父」報告「成績」、驗收學習成果的日子。而霍景手中的,自然是耗了近三個月才正式整理好的、車馬行去年營收支出等年度總結明細的概要版。懷著有如應考書生等放榜般的緊張心情,淩冱羽直鎖著對方的目光不敢有片刻偏離,就怕自己會錯失任何一個與結果相關的表情變化。

──雖說八方車馬行的成就早已為整個嶺南所認可,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卻依然是眼前這個人的反應……隻可惜以霍景的功力,基本上是很難露出任何破綻的。足過了好半晌後,那個依然難以揣度的男人才終於擱下手中薄紙,抬眸望向了正焦急以待的青年。

「你做得很好。」

霍景淡淡道,聽不出讚揚的音調,話中的涵義卻是確確實實的,「甚至可以說……比我最初預期的更要好上許多。」

如此一句,讓聽著的淩冱羽登即喜上眉梢,而旋即一個起身拱手,朝霍景道:「若非霍大哥指點,冱羽又豈能有如此收獲?還請霍大哥受我一拜。」

言罷,他已自彎腰行禮,也不待對方反應便一拜而下。好在霍景早已熟悉他的性子,便也不閃不避,生生受了他這麽一個大禮。

──凝視著青年身影的深眸,隱隱浮現了一絲難解的色彩。

但他旋即將之掩蓋了住。而在淩冱羽直起身子後示意對方重新坐好,並遞了杯清茶給對方。

「這趟我同商隊一同回來,雖是歸程,可他們在無貨物運送時卻依舊能維持適度警戒,並熟練規劃行程及安排路途中的交通事項……如此進展,亦頗教人有士別三日之感。」

霍景道,「而且……這趟的成員,並非最初那一批吧?」

「嗯。對兩年前的行雲寨來說,作為商隊護送物事其實是件頗為陌生的事兒,所以為求保險起見,第一批派出去護送的都是出身行雲寨的精銳人員。他們畢竟久經江湖,幹的雖是和平常相反的工作,足夠的經驗卻仍讓他們不至於有什麽太大的岔子。一趟來回後,對於路途上的情況也多少有了些認識,所以我便依他們的特長將人分成兩批,於下一趟各帶一批新人前往運貨,同時開始向其他十七寨征募、拔擢人才──當然,也是有一定的門檻測試的。」

同對方道出的,是自己當初苦思許久,並在征求田大哥意見後所想出的計畫,「有實質的酬勞和行雲寨的武力雙管齊下,各寨間並沒有明顯的反彈。而車馬行成立後,運送的範圍雖隻限於嶺南一地,卻讓他們有了更多學習如何應變的機會。從第一步的甄選到車馬行的初步訓練,然後是實際參與營運……表現好的人就可加入商隊,並在前輩的帶領下前往運貨。如此往覆實行,自然也漸漸訓練出了一批不錯的人才,足以應付日漸增加的貨量了。」

「看來……當初選上行雲寨,的確是個正確的決定。以商隊的表現,先前訂下的分成,也是時候依約調高少許了。」

聽罷了青年的敘述後,回應的,是霍景這麽樣頗令人振奮的一句……如此話語讓淩冱羽先是一怔,而旋即二度轉為狂喜。

兩年前,行雲寨和海青商肆雖就此事有了相當詳細的商契,但商隊怎麽樣才算達到霍景的要求卻是頗難衡量的一件事。由於展開這項業務後,行雲寨便等同多了一條新的出路,也讓淩冱羽有了車馬行的構想、並從而得到了實際的收獲,對於分成是否調高便不是那樣在意了──一來表現是否符合標準難以衡量,淩冱羽也未對此自信到足以主動要求;二來先前的一成收益數字便已十分驚人,連同車馬行的營收,目前已足應付行雲寨的日常需要並為日後的變革積存家底。與其一時失慎壞了和霍景的關係,他更寧願穩健著手,同時信任向來講求長遠合作的對方會履行當初的諾言。

而現在,則證明了他的信任確實無誤。接連湧上心頭的喜悅之情讓淩冱羽有些難以自禁,忍不住一把握住了霍景擱於案上的掌:

「謝謝你,霍大哥!」

「……這本就是契約上訂好的,你無須謝我。」

「但若不是霍大哥,又豈可能有眼下的大好前景?」

清俊麵容之上神色肅然,凝視著對方的明眸真摯而充滿感激,「兩年前,當我深深為行雲寨的前景而憂心時,是霍大哥帶來了轉變的契機。而今耕耘的成果逐漸展現,又怎能教我不感動萬分?」

可回應的,卻是對方的一句否定──淩冱羽因而一怔,卻見眼前的俊美容顏神色略緩,眸光亦為之一柔。

「即便沒有我,你也必然能找到合適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標。畢竟,我雖給予了些許引導,可真正思考出解決方式的,卻還是你自身……便如車馬行,我不是說了?你的表現遠遠超出我的預料……能有這麽樣的表現,就證明了你並非如自己所以為的那般對商道一竅不通,而是一開始摸不著頭領而已。」

「其實你自己也多少有些注意到不是?知道從何著手後,你的思路便活絡了起來,對事的應對亦相當合理……這些可不是短暫的言語傳授便能教出來的。」

頓了頓,「如今,八方車馬行的成功已然證明了這一點,你的身份也由山寨頭領便為優秀商人而逐漸為人所接受……對於此,你從無任何想法嗎?」

「霍大哥的意思是……?」

對男子所言及那難得的柔和之色有些困惑,淩冱羽緊握對方的掌略微鬆了少許。可那看似被動的、無比溫熱的掌心,卻始終不曾移開。

定定凝視著青年的深眸眼底,隱隱浮現了一絲掙紮。

沉默片刻後,霍景目光微垂,啟唇道:「以你的才華,棄武從商也必能有極好的成就。難道你就沒想過……試著從事一條不一樣的路麽?」

「嗯……不管城裏的人對我的態度是否有所改變,八方車馬行的老板畢竟隻是我為實現所願的一個輔助手段。我還是行雲寨的三當家,這點,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

淩冱羽頷首道,明眸中透著堅定的光采……語氣,亦同。

聽著如此,霍景微微一歎,音調微沉:「即使這樣的身份看似風光,對你卻是拖累多過助益?」

「拖累?霍大哥是指……『義賊』的身分麽?」

「不錯。即便你有心想改變,一切卻不是那麽容易就能達成的。相較之下,以你黃泉劍傳人的身份和實力,在嶺南之外同樣能有極好的發展,為何卻要將自己囿限於此?」

語音至末已然越趨沉冷,像是恢複如常的表現,卻反倒透露出了心緒的強烈波動。

可淩冱羽卻隻是搖了搖頭。

「我確實有著想闖出一番名頭的願望,可當初加入行雲寨的真正理由,卻還是想一報陸伯伯當年的救命及再造之恩……若不是有陸伯伯,也許我早就溺斃在滔滔江水之中,也或許同樣給人販子撿到,最後賣去給人做長工,過著日複一日的平凡日子,隻能在閑暇時聽聽江湖趣談解悶;若不是有陸伯伯,我資質再好,也沒有那個給師父相中的機緣,更遑論發展與否?更何況……」

青年音調略緩,凝視著對方的明眸依舊堅定,唇畔卻已是一抹微笑漾開:

「我若不來嶺南、不來行雲寨,又豈有可能因緣際會識得霍大哥?」

如此一句,教聽著的霍景微微一震。深眸間某種激越的情緒閃過,卻旋又給某種更為強烈的事物硬是壓抑了下。

──那是淩冱羽在相識不久後便察覺了的、過於驚人的理智。

原先靜擱於青年掌下的手緩緩收握成拳,像在堅定著什麽,又像在抗拒著什麽……難測依然的眸直直鎖向青年的,唇瓣輕啟,脫口的音調沉冷:

「以你這些年來對行雲寨的貢獻,這恩也該報得足夠了不是?」

「這點我從沒想過,也從沒在乎過……霍大哥,你還不明白麽?行雲寨就是我的家啊!既然是家,又豈能因一點困難便輕易舍棄?」

「可我不會永遠留在嶺南。」

反過來震住青年的,是這樣簡潔而直白的一句。淩冱羽眸間錯愕之色浮現,卻旋又化作了了然。

是啊!他怎麽會忘記了呢?霍大哥是海青商肆的當家,商肆的基業又在北方,自然沒可能長期在嶺南待下去。這兩年間之所以會停留於此,也隻是為了和越族的生意而已。

淩冱羽低下了頭。

他雖會撒嬌玩鬧,卻不是個任性的人,不會明知對方困擾還硬求著對方待下。也因此,縱然心有不舍,為了今後某個日子而生的挽留話語,卻終究沒脫口。

比起消極的哀求等待,他更習慣的,是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一切。

思忖半晌後終於輕啟雙唇,青年重新抬起的明眸不但看不見分毫陰霾,反倒還更顯耀眼:「我就想辦法把車馬行開到北邊去,如此,你我遲早都能有見麵的理由及必要不是?」

如此答案顯然大出了霍景意料之外,而終是忍俊不禁地大笑出了聲。淩冱羽還是頭一次看見他如此反應,訝異問:「是我說錯了什麽嗎?」

「不……你說的很對,隻是又一次超乎了我的預期。」

很快就平複了情緒的霍景淡淡說道,可深眸間隱隱浮現的,卻是迥異於先前大笑的哀傷色彩。

他提杯輕啜了口茶,而在微微垂眸的瞬間強自隱去了那樣的情緒……待到停杯,眸間帶著的,已是一如往昔的深沉:「打從認識以來,你總是一再讓我驚奇。」

「這句話是稱讚嗎?」

「那我就滿懷感激地接受了。」

淩冱羽含笑道,「霍大哥,若是真的到了你不能,或者說不需要再在嶺南多留的時候,請一定要提早告訴我……當然,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我也會盡可能珍惜你我相處的時光的──不過今日我也是時候離開了。讓鍋巴在這附近晃蕩那麽久,他一定覺得十分無聊吧!」

聽青年提及他的那位「夥伴」,霍景的神色立時顯得有些微妙,而讓察覺的淩冱羽不由得為之莞爾。

事情還要從兩年前說起。由於最初的幾次相遇裏霍景都未曾看過鍋巴,是以有心「現寶」的淩冱羽特意安排了一天讓雙方見見麵……誰知鍋巴才剛給招下,還不待青年反應便開始攻擊霍景,足讓他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阻止。本以為是那天霍景身上有什麽引起鍋巴敵意的物事,可弄了半天還是找不出個所以然,鍋巴更是見一次就攻擊一次,讓淩冱羽傷透了腦筋……而最後的結果,就是他每回要找霍景,都得先暫時支開夥伴。而霍景麽,雖然沒受到什麽傷害,卻也對淩冱羽口中「乖巧聽話」的鷹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他畢竟是自製極深的人物,神情隨即便恢複如常,同青年一道起身將其送到了門外。

「對了……有件事。」

便在青年邁出門檻的前一刻,霍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開了口:「你那位遠親的事已經有一些線索了……有確切的消息,我會再通知你。」

「嗯……多謝霍大哥。」

畢竟已經曆過了這麽多次的失望,乍聽此消息時,淩冱羽雖有一瞬間的欣喜,卻還不至於到高興得跳起來的地步。含笑道謝後,他一個拱手,辭別對方轉身離去。

望著青年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那身形隱沒於巷口轉角後,霍景才緩緩闔上了那扇破落的朱漆大門。

可身子,卻依舊佇立在那早已緊緊閉上的門前。

原先仍緊鎖著青年背影的深眸,瞬間為先前勉強壓抑下的悲傷所籠罩……他像是想隱藏、想抹去一切般地緊緊閉上了眼,卻隻是讓那張無人得見的俊容流瀉出更為明顯的掙紮。

直到幾個深呼吸後,平時的理智再度掌控一切,他才一如既往地斂下了所有情緒,轉身回到了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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